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欺风盗月[快穿]   作者:青梅可尝   文案   *盗贼掉马,老鸨动心。   俗世烂泥底,爱恨难言清。*   【1】   “盗过稀世珍宝,也见过美人细腰;   别跟小爷说什么盗亦有道,   唯独你的心,不是我的,也偏要。”   【2】   红尘万丈,三百六十行,江月旧偏偏选了个青楼老鸨,成了世人最不齿的那一个。   可没料到这青楼里,住了个仙不仙鬼不鬼的楼妖,自从那个江洋大盗偷走上了封印的金匣子之后,江月旧开始落入一世一世的穿越寻匣子之旅中。   “有情人终成眷属之际,金匣子才会现世。”   只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每一世坏她好事的大反派,都是那个罪魁祸首——江洋大盗啊?!   【3】   第一世:小师妹X大师兄 (鸳鸯刀与羡仙剑)   第二世:中原医仙X异域王子(六月雪与断肠草)   第三世:傻子公主X霸道佞臣(千千岁与玉带钩)   第四世:柔弱嫡女X病娇兄长(长命锁与林花谢)   【阅读指南】   1、有色心没色胆青楼老鸨 X 喜怒无常蛇精病大盗   2、女主外怂内刚,快穿被迫和男配HE   3、男主唯一,作天作地大反派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月旧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快穿谈恋爱,总是被搅局   立意:改邪归正,收获爱情 第1章 壹   冬春镇本是个西北边陲小城,近日却有些不太平。   侧骑在白马上的红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面容姣好。   尤其是那汪狡黠的黑眸,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熠熠生辉。   “师兄,这镇子如此偏远僻静,莫不是悟道宗的人诓骗咱们,想来偷走坤地参刃的盗贼也不会躲在这儿吧。”   与她并驾齐驱的一少年人年岁稍长些,容貌俊朗,不苟言笑。   他目视前方,并未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急不慢道,“有人追来了。”   江月旧定睛一瞧,发现又是先前那帮悟道宗的弟子,当下一个激灵,翻身跃下雪白的马驹,抱头蹲在马肚子下,高声嚷道,“师兄救命啊啊啊!他们定是冲着我来的!”   说时迟那时快,少女说话间,亓玄木已然拔刀相向,一阵电光火石,拦在路中央的几名青衣弟子皆是倒地不省人事。   亓玄木长剑归鞘,乌黑的皂靴上竟是连一粒沙尘也没沾到。   他仍是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到白马跟前,看了眼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姑娘,默了默。   “出来吧,已经没事了。”   江月旧眯开一条眼缝,透过马蹄子确认了战果后,微吁一口气,慢吞吞从小白马的肚皮下钻出来。   “师兄,这都来了第几批了?他们还有完没完了!”少女语气愠怒,插腰怒视着躺在地上的几人。   亓玄木翻身上马,轻勒着缰绳,声色淡漠,“谁让你擅自动了悟道宗的法器。”   江月旧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两颊泛红,显得羞愧又委屈。   “我也不知道那条漂亮的白绫是他们悟道宗的法宝。况且正经门派的镇派法器不都像咱们日新门一样,摆些诸如坤地参刃之类的刀剑,哪有挂条白绫的……也不嫌晦气……”   亓玄木听着听着,似是觉得这话有些好笑,眉眼微微舒展开来。   “这些法器大多都会自行认主,既然无定绫认了你,小师妹也不必忧心,好好收着就是了。”   亓玄木这么说着,稍稍用余光瞥了眼跟在后边的小师妹,却发现少女正摆弄着腰间的无定绫,系成了个蝴蝶结的形状。   看起来,似乎丝毫没在担心。   江月旧确实没在担心自己拐走了悟道宗法器的事儿,也没在担心日新门的法器被人盗走的事儿。   她现在唯一烦恼的,就是如何攻略眼前这个正直且清高的大师兄。   其实这对江月旧来说本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在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她可是堂堂越国最年轻的老鸨。   且不说小小年纪就赚了个盆满钵满,她楼里的姑娘们,那可是掷千金也难求一夜。   如果不是该死的江洋大盗偷走了镇楼的金匣子,她也不至于被那个男不男女不女,仙不仙鬼不鬼的楼妖扔进这儿受苦。   “有情人终成眷属之际,金匣子方能现世。”   江月旧心里默默回想着楼妖的话,兀自翻了个白眼。   算了,看在大师兄这个金匣子指定的攻略对象长得如此清俊健朗的份上,好像当一下他的有情人也不是很吃亏。   “师妹?”   “嗯?!”   江月旧回过神来,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向亓玄木的眼神就更加暧昧又古怪了几分。   像是在看一块到嘴的肥肉。   后者微拧了下眉,没再说话。他这个师妹,是掌门的独生女,自小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娇蛮惯了。   可最近看着,却是收敛了许多,甚至有时候莫名……很怂又很奇怪。   某个不知道已经暴露了本性的少女仍在思索着攻略大计,冷不丁见亓玄木停在了“丰庆客栈”门前。   “咱们住这儿吗?”   “嗯。”亓玄木压低声音,言简意赅,“客栈中鱼龙混杂,是个打探情报的好地方。”   江月旧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客栈好啊,她本职是个老鸨,世人眼里三教九流中最不入流的那种,越是隐在这种鱼龙混杂之地才越不会被人察觉。   是夜。   江月旧拎了壶好酒,准备前去笼络一下师兄,顺带着发展发展她二人的感情。   俗话说,花前月下,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呸呸呸,打住。   江月旧及时赏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遏制住脑海里浮现出活色生香的画面。   没等她臆想完,突然听见客栈后院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   江月旧凭着本能立刻收回自己即将迈进院门槛的半只脚尖,倒抽着凉气屏住呼吸。   -   夜空万里无云。   一片漆黑之下,月色就格外淋漓。   风声此刻好像也停止了。   黑衣蒙面的男子腰间连把像样的刀剑都没有,只是伸着修长的手臂死死掐住身前的胖老爷。   若不是听见了“咔嚓”一下胳膊断裂的声响,江月旧差点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争执而已。   胖老爷痛的几乎失声,隔着老远,也能瞧见他扭曲的面部和大大张开的双唇。   那模样,就像是活见鬼一般。   男人道,“你动了我的东西。”   胖老爷道,“大侠饶命,饶命啊!”   男人冷笑,“饶命?你命值几钱?”   胖老爷腿一软,半跪下道,“饶了我,冯家所有家财都是你的!”   男人不为所动,“若我想要,盗来简直轻而易举。”   胖老爷浑身发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往后,往后我再也不敢踏进那座宅子半步了,我发誓!我若违背,便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夜空倏地划过一道惊雷,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开始刮起阵阵凉风。似乎天要落雨了。   男人手上使劲,也不知有没有将人掐死,然后随意地丢在一旁。他转头,身影一闪,就来到了江月旧的跟前。   院子里边空荡荡的,胖老爷昏了过去,像一具死尸,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少女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江月旧下意识闭紧双眼,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抱头蹲在地上,声色尖锐而凄惨。   “大侠饶命啊!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男人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你也让我饶命。”   江月旧不敢吱声,也没法吱声。因为她的脖颈处,覆上了一只指尖冰凉,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掌。   男人很有耐心,语调放的又慢又轻,听不出喜怒,“冯大富有万贯家财,你有什么?”   江月旧哽咽,手臂一抖,酒壶里就漏出一股芳香扑鼻的酒液来。她自然是没有钱财,可她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冤死。   酒水一直流到了男人的鞋履边,被他堪堪避开,“不说话,我可要动手了。”   江月旧连连嚷道,“别别别!”   少女着急的模样实在很好玩。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瞧见那细长的柳眉,朱红的唇瓣还有皱皱巴巴的鼻尖全都拧成了一团。   又丑又可爱。   男人手掌顿了顿,没有用力,“说说看,你命,值几钱?”   江月旧道,“我命不值钱,可是我脖子上的翡翠珠串,好像还挺值钱的。”   刚穿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曾听楼妖托梦给她时提过一嘴,掌门爱女心切,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双手奉上。所以特地寻匠人打造了块整个江湖独一无二的翡翠项链给她。   想来,应该很值钱吧?   男人也不知是不是在仔细估算项链的价值,好一会儿没出声。   江月旧得了空,小小地喘息了几口,不知不觉间,额头都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子。   “东西我收下了,下回若再看到不该看的……”   男人后半截话没说完,倒是抬手抚了抚少女紧闭的双眼,激得她浑身不可抑制地轻轻一颤。   脖子上骤然一空,周遭那股强烈的压迫感也瞬间消散。   江月旧仍蹲在那里,良久不敢睁眼,也不敢动弹。   -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   江月旧被吓得半死,酒壶里的酒也漏得没剩几滴,至于要去和师兄饮酒谈情一事,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少女捶打着蹲麻了的双腿,扶着楼梯栏杆几乎是“爬”上了二层楼。   根据那胖老爷醒来后所言,今儿她遇上的,正是盗走了坤地参刃的盗中将帅——公子无招。   说起来好听叫什么盗将,实际还不就是一小贼。竟然如此无法无天,大摇大摆地劫财伤人。   当真是可气可恨!   江月旧越想越气,也没注意拐进了哪间客房。她有些烦躁地推开屋门,却被眼前的画面惊得一愣,呆呆站在原地,忘了反应。   屋子中央的男人似乎刚褪下外袍,正在伸手解腰封。半敞半露之下,胸膛处肌理分明的线条流畅自然,春光尤为迷人。   江月旧忽觉鼻间一热,没征兆地留下两行热滚滚的鼻血。   迎上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少女恨不得挖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才好。   丢人丢大发了!   等等,那日在青楼里盗走了金匣子,还大言不惭地留下“天下第一盗”字条的人,与眼前的男子好像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莫非他也被楼妖扔进这个世界赎罪来了?   顾言风见她目光呆滞地紧盯住自己,心生戏谑,“怎么样,对你看见的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要是能摸一摸就更满意了。   江月旧尴尬地捂住嘴巴,咽下脑子里不受控制冒出的后半截虎狼之词。   她现在可不是什么青楼老鸨了,得矜持,再矜持!   少女慌张地用手背擦去尚且温热的鼻血,斟酌道,“这位少侠,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顾言风闻言,敛了笑,挑眉不语。   他长腿一迈,就折身绕到屏风后边,似乎在试浴桶中的水温。   江月旧不死心,小尾巴似的厚着脸皮跟了过去,亦步亦趋。   男人偏头,狭长的眸子轻轻一望,平白就叫人不寒而栗。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被公子无招吓狠了,江月旧觉得自己现在看谁都像那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就连他低沉的嗓音都觉得如出一辙。   “你跟过来,莫不是馋小爷身子?”   “我没有……”   “那你意欲何为?”   “我只想问问你,是否认得我……”   顾言风掸了掸指尖的水珠子,突然抬掌滑过江月旧的腰肢,将人径直拍进了浴桶中。   后者呛了一大口水,惊慌地扑腾了两下,浑圆的双眸也沾上了湿漉漉的水汽。   只是少女的质问之辞还未说出口,就反被男人捏着下颚质问起来。   “我不认得你,但是却认得你腰间的无定绫。”顾言风呵笑,“原来是你拿走了悟道宗的法器。”   江月旧那双藏着火气的眼儿,一下子偃旗息鼓,变成了求饶的模样,“你,你是什么人?”   男人这会儿却不笑了,摩挲着少女的下巴尖,声色冷冷。   “悟道宗宗主,顾言风。”   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高亮):   *女主设定青楼老鸨,略渣,偶尔玩弄感情不自知   *第一世为披着悬疑外壳的江湖小甜饼(可能不甜qaq   *欢迎小可爱们讨论剧情,提出建议(拒绝口吐芬芳XD   *食用愉快啵啵啵 第2章 贰   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   江月旧站在浴桶中退后半步,极力解释道,“此事多有误会……这根无定绫并非是我故意拿走,而是,而是认了主,怎么也甩不掉……”   顾言风似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方才冷着脸质问,此刻又在嘲弄她,   “我悟道宗的法器,怎会随便认了你作主?莫非,你拿它去上吊了?”   江月旧:人言否?   她只是见那条白绫好看,遂围在肩上当作披帛臭美了一会,谁想无定绫就这么认她为主了。   这法器还真是缺心眼。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江月旧苦着一张小脸,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顾言风薄唇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看似大发慈悲般冲她摆摆手,“无定绫既然认了主,那便归你所有了。”   江月旧眼儿一亮,刚要感恩戴德激情歌颂几句,却听见男人话锋一转,恶劣地威胁道,   “但是,无定绫终归是我悟道宗的法器,认了你一个日新门的弟子作主人,恐怕情理上说不过去吧。”   少女磨牙吮血,“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言风悠哉悠哉迈着他的长腿跨进浴桶中,故意溅起一大片水花。   而被迎面浇了个彻底的小姑娘翁了翁鼻子,杀人的心都有了。   “怎么办,小爷肚子饿了,想吃黄牛肉酱猪肘腌排骨卤味面。哦,还要二两清酒。”   “好~”江月旧露出个狰狞的笑容,假惺惺道,“我这就去给您拿来。”   待穿着湿衣裳,步子跺得震天响下了楼,江月旧突然反应过来,方才他怎么知道自个是日新门弟子的?   “客官您有什么吩咐吗?”店小二见她恍惚着站在楼梯口,赶忙上前殷勤了几句。   江月旧回过神来,“小二哥,我要黄牛肉酱猪肘腌排骨卤味面还有二两清酒。”   店小二挠头,为难道,“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您要的这些咱们客栈还真没有。不过趁着宵禁未至,您倒是可以自己去买。”   江月旧耐着性子继续问,“初来东春城,劳烦小二哥给我指个路。”   店小二笑着站到门口,指道,“黄牛肉在东边一品阁,酱猪肘在西边醉霄楼,腌排骨在南边广聚轩,卤味面在北边天下居。至于清酒嘛,隔壁酒肆就有。”   敢情还得四面八方各跑一遍。   好你个王八蛋顾言风!   等到买齐这些吃食,小姑娘已然累的只剩下半条命了。   而屋里的男人正好整以暇地翘着二郎腿躺在床榻上,懒懒散散打着盹。   顾言风扬着鼻尖嗅了番肉香,刚准备大快朵颐,却见江月旧身后钻出只圆乎乎的小黄狗来,“汪汪”叫着似乎在垂涎他手中的酱猪肘。   “这什么?”   “狗啊。”   “哪来的?”   “路上捡的。”   顾言风放下猪肘,诧异道,“狗也认你作主人了?”   江月旧眨巴着眼,“好像是这样没错。”   男人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闲闲咬了口酱肘子,“可惜小爷不爱吃狗肉。”   江月旧吓得一把抱起小黄狗,逃似的窜到门外,“黄豆这么可爱!不许吃黄豆!”   顾言风抬眸瞥了眼少女仓皇离开的背影,咀嚼着肉不屑地呵笑,“黄豆?”   什么沙雕名字,跟它主人一样。   -   折腾了大半夜,连睡梦中江月旧都感到有悉悉簌簌的声响,扰得人不得安宁。   本就没睡到个好觉,而醒来已然不早了。江月旧下楼吃早饭,发现师兄并未等她,一个人先出了门。   看起来还真是对她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少女半撑着脑袋,舀了勺米粥放在唇边吹了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该如何叫亓玄木喜欢上自己。   “啧,今儿的粥烫嘴。”   江月旧循声望过去,瞧见顾言风一脚踩在长凳子上坐在桌子对面,另一手轻叩着木勺子,目光却直直瞄向少女腰间缠着的无定绫。   好像在说,再不来伺候小爷,就把你带回悟道宗宰了。   江月旧想起昨夜遭他摆布,平白跑了整整一圈冬春城,更过分的是,这厮居然还想吃黄豆的肉。   简直比狗还狗。   想得气了,少女抡起一巴掌狠狠拍在桌面上,“啪”的一声惊了四座。   顾言风敛了敛面上温和的神色,翘着薄唇定定地瞧她,那目光,就像是在瞧什么将死之人。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江月旧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醒世箴言,而后换上一副无辜的表情,啐了口掌柜的,“真是糊涂,怎么能给宗主喝这么烫的粥呢。”   少女挪到顾言风身侧,殷勤地舀了勺吹凉后递上前,“您请。”   一脸怂气。   男人突然失了兴趣般一把将她推开,江月旧腕子抖了抖,那勺子粥便洒落在地上,还微微冒着些热气。   黄豆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伸着舌头将地上的米粥舔得干干净净。   “哎,你怎么跑出来了。”江月旧生怕顾言风那个坏心眼的又打黄豆的主意,遂赶紧将它抱在怀里,拧眉呵斥了几句。   可再抬头时,身侧已没了男人的影子。   被他大清早这么一搅和,江月旧也没了喝粥的兴趣,随便咬了几口白面馒头,便拿起鸳鸯刀前去寻师兄。   等江月旧赶到时,亓玄木正在与昨夜被劫持的胖老爷对峙。   她自是知道大师兄的脾气秉性,就像一块顽硬的石头,正直过头不懂迂回。   “我都说了,不知道不知道!”那胖老爷许是被问烦了,两腿一伸仰躺在椅子上就要耍无赖。   亓玄木抿着唇,同他大眼瞪小眼,但并无什么办法。   “师兄交给我吧。”   江月旧小跑过去,轻拍了下男人的肩头,笑眯眯开口,“冯老爷还记得我吗?昨儿夜里咱们见过的。”   冯大富瞧着小姑娘讨喜的脸蛋,总算是不用再面对亓玄木直来直去的逼问,于是松了口气道,“是你啊。”   “正是。昨儿我被那大盗抢走了块翡翠珠串,不知冯老爷丢了什么物什?”   冯大富气不过似的回答,“不瞒你们,我本在帝都经商,近些年身子不如从前,便回到这东春城养老。经商数年手头上也挺宽裕,便购置了一套宅子,谁想还未搬进去,就被这大盗截了胡,抢走了地契不说,还折断了我一条胳膊!”   闻言,江月旧同亓玄木交换了个眼神,又好言安慰了几句,便与冯大富作别。   出了屋子,日头高照,少女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歪头笑道,“师兄,我饿了。”   亓玄木环顾四周,抬眼看向前边的面馆,“先去吃点东西吧。”   江月旧点了两碗八珍面,吃得狼吞虎咽,丝毫没有往日形象可言。   都怪某个坏心眼的家伙,把她当作苦力奴役,迟早有一天,她要报复回来。   亓玄木看着少女惊人的吃相和眼下的一圈乌青,想了想还是询问道,“昨天夜里发生什么了?”   被突然问及昨晚,江月旧心里一抖,吓得一截面卡在喉咙里,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师兄可是自己的攻略对象啊,若是知道她同顾言风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再误会几分,那她这辈子都别想见到金匣子了。   念此,江月旧拍着自个胸口顺气,慢吞吞答,“昨晚本想去找师兄吃个宵夜,路过客栈后院正巧碰见公子无招劫持冯老爷,然后我就倒霉地被抢走了块珠串。”   亓玄木听着,倒了盏茶水递给少女,神色虽仍旧清冷,却藏了些担忧之意,“师妹可有受伤?”   “那倒没有。”江月旧接过茶,笑着摆手,“只可惜那盗贼蒙着面,我并未看见他的长相。”   线索到这儿就中断了,亓玄木抱臂靠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而对面坐着的少女吃得正欢,浑然不觉得焦虑。什么大盗公子无招,什么坤地参刃的,跟她本就没多大干系。   吃饱喝足,攻略师兄,才是她的头等大事。   亓玄木自然不知道江月旧心中所想,只是见她吃得好好的,突然倾身凑了过来,遂皱眉问,“怎么了?”   小姑娘伸着筷子拌了拌他碗里的面,痛心疾首道,“师兄快吃吧,面都要坨掉了。”   说完见亓玄木没动静,江月旧不死心地夹起一筷子面,鼓着腮帮子吹了吹,然后递到了他的唇边,似哄孩童一般,少女朱唇微启,轻轻“啊”了一声。   平白的,亓玄木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击中了,酥酥麻麻,连跳动的频率都异常起来。   他虽没张口吃自己喂的面,可江月旧却清晰的瞧见,师兄的耳根子像被火烧着似的一路红到脖颈处。   少女坐回原位假装埋首吃面,脸上暗自浮现出一丝得逞的笑容。   师兄啊师兄,你可别沦陷的太早。 第3章 叁   二人吃完了面,还没踏出面馆,便被一群白衫弟子拦住了去路。   起初还以为是悟道宗的人追了过来,可仔细瞧着,却发现是另外一批素未谋面之人。   亓玄木单手按在羡仙剑的剑鞘上,默不作声瞥了眼身侧的少女。   好像在说,你又双叒叕惹事了?   江月旧委屈,忙举双手过头顶,“师兄,这次真不是冲我来的!我什么也没干!”   话音未落,为首的高瘦少年便抡着双刺指向她,“妖女,交出少庄主来!”   江月旧:脸真疼。   瞬间被打脸的少女欲哭无泪道,“少庄主?我,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少庄主!”   “休要骗人!我等皆亲眼所见,是你昨晚拐走了少庄主从小养大的阿黄,今早还将它抱在怀里喂食!”   江月旧听的迷迷糊糊,“阿黄是……你们少庄主养的狗?”   少年严肃地颔首,“正是!你拐走阿黄,定偷偷藏匿了少庄主的踪迹,妖女,还不速度放人!”   说着,他便挥动双刺直直逼向尚未反应过来的江月旧。   一阵兵刃相接声入耳,刺得少女微微蹙眉。   亓玄木单手执羡仙剑横在胸前,另一手呈防备之姿将江月旧护在身后。   “少侠,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人。”   亓玄木低沉的嗓音四平八稳,出声的同时腕子一转,便将少年震得后退数步,险些跌出客栈。   自知不是对手,那人总算冷静下来。   少年收回双刺,吐出口浊气道,“我们乃是碧落山庄的弟子。几日前,山庄法器太极双星钩被贼人所盗,少庄主带着阿黄出庄探寻,不料途径这东春镇,就失去了消息。”   江月旧从师兄身后探出个脑袋,凶巴巴道,“仅凭我捡到了阿黄,就认定是我拐走了你们少庄主,未免也太草率了。你们碧落山庄的少庄主难道是什么三岁稚童不成?”   “你!”   瞧见少年又梗着脖子红了脸,亓玄木轻咳一声,抱拳和解道,“不瞒阁下,我同师妹乃是日新门弟子,也是因门派法器被盗,这才出了山门。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   碧落山庄的弟子们听闻同是丢了法器,遂也不好多加为难,一众人很快就离开了面馆。   -   回了客栈,黄豆“嗖”地冲出来迎接江月旧。   少女撸了把毛,将它抱在怀里,“师兄你看,这就是我昨晚捡到的狗子。”   黄豆“汪汪”叫着,显得有些抗拒。   亓玄木淡淡“嗯”了声,带着一贯疏离的神色道,“师妹昨晚是如何捡到它的?”   江月旧咬舌,暗道糟糕。   总不能如实说她半夜三更为了给顾言风买酒,碰巧在酒肆边上发现了可怜兮兮的黄豆吧。   少女摸着狗头,斟酌着开口,“昨晚遇到大盗公子无招劫财之后,我被吓得不轻,索性去隔壁酒肆买点酒压压惊,这不,正巧看见了它。当时黄豆咬着我的裙裾不肯松,我还当它是饿了,便喂了几块肉干,然后它就一路跟着我回客栈了。”   亓玄木听完,微微颔首,眼帘垂了垂,“各大门派法器接连被盗,又牵扯到盗将公子无招,江湖不太平,师妹近日若要外出,最好知会我一声。”   江月旧连连应声,在他的注视下乖乖往楼梯上走去。   这边少女刚拐上二层,便碰见了迎面走来的顾言风。   男人瞧着风尘仆仆,刚从外边回来。可楼梯明明只有一个,他若回屋,理应与自己一道上来才对。   而男人却从另一侧走了过来。   江月旧顺着他的方向看去,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半敞的木窗,远远一瞥,窗框上还沾着些泥土,湿漉漉的。   少女下意识看向顾言风的脚底,只是头还没低下,就被男人捏着了下巴。   他的身上有一股清新的气味,混杂着花香和晨露,沁人心脾。   “看什么看,又馋小爷身子?”   天地良心,她还真没有。   江月旧十分委屈,蹙着眉后退半步,挣开顾言风的手掌,“我才没有!”   “那你凑过来看什么?”   “我只是见宗主英姿勃发,想上前打个招呼。”   顾言风一幅全然不信的样子,还未来得及讥讽几句,便被江月旧怀里抱着的黄豆一阵狂吠。   男人挠了挠耳朵,装作恶狠狠的神情瞪住嚣张的狗子,“再叫扒了你的皮,做红烧狗肉。”   黄豆仿佛听懂了人话,登时缩着脑袋呜咽了几声,老老实实窝在江月旧的怀里不敢造次。   顾言风不屑,“狗随主人,这话一点不假。”   江月旧咬牙,“你骂谁呢!”   “骂狗呢。”   江月旧沉默,看着男人扬长而去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是黄豆受到了冒犯还是自己受到了冒犯。   -   客房中。   少女方迈进门槛,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四方桌旁摆了三只圆木凳,早上出门时,她分明整整齐齐全都塞到了桌子底下,可现在,却有一只冒了出来。   再一抬头,雕花屏风上赫然插着的一把匕首,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坤地参刃,有去无回谷。”   匕首下压着的字条寥寥数语,留名却是公子无招。   江月旧越想越不对劲,捏着字条就朝外边跑去,准备同师兄商量一下此事。   少女本就走的急,跑到楼梯口却发现顾言风正同一少年争执,挡住了去路。   “两位……劳烦让一让……”   男人充耳不闻,揪着对面少年的衣领,“说,是谁派你来的?”   小白脸涨红着脖子,“这位兄台,你屋里的匕首真不是我扔的,而是另有其人。”   顾言风反问,“那人呢?”   少年语噎,“我,我追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男人眉梢翘了翘,“你觉得小爷会相信吗?”   二人争执难解之际,黄豆不知从哪跑出来,欢快地摇着尾巴,一个劲往那小白脸脚边蹭。   江月旧起疑,试探性插嘴道,“阁下,该不会是碧落山庄少庄主吧?”   一语毕,堵在楼梯口的两人终于回头齐齐看向少女。   “你说什么?”   “正是正是!”   江月旧对上男人半信半疑的目光,好心解释,“太极白衫配双刺,再加上黄豆摇尾巴,想来必是亲昵之人。除我之外,也就只有从小将它养大的少庄主了。”   见她分析的有条有理,顾言风半信半疑地松开少年的衣领子。   小白脸冲江月旧感激一笑,抱拳作揖,“在下碧落山庄夏人疾,二位幸会。”   “悟道宗顾言风。”   “日新门江月旧。”   “原来是顾兄和江姑娘,你们是否也都收到了公子无招留下的字条?”   江月旧颔首,晃了晃手里的纸笺,“正是,不过公子无招为何要将各门派法器盗去’有去无回谷’?”   顾言风垂眸看了眼少女腰间的无定绫,突然接话,“你们的法器丢了,可我悟道宗没有。所以,小爷为什么也要去?”   江月旧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解开腰间的白绫。   少女略显杂乱无章地挥舞几下后,小脸煞白,望着面色阴沉的男人道,“无定绫……无定绫好像被调包了……”   -   亓玄木上了二楼时,三人正堵在楼梯口。   男人攥着少女的后衣领,提小鸡似的将人拎在半空中。   旁边一小白脸颤颤巍巍夹在中间劝架,地上还扔了一条看起来很像无定绫的普通白绫。   “师兄救命啊!”   江月旧眼尖,扭着身子着高声嚷嚷。   亓玄木不知具体情况,但见此场景,仍是第一时间就拔出了羡仙剑。   直直架在顾言风的脖颈上。   “松手。”   男人抬眼,打量了几下亓玄木,竟真的顺从般松开手,丢下了江月旧。   少女刚吁出一口气,下一秒又倒吸了回去。   顾言风这厮,头脑有问题吧?!   男人不偏不倚,也不退避,反倒向前迈了一步。   羡仙剑乃日新门三大名剑之首,锋利无比。   他的动作顷刻间便换来脖子上一道醒目的血痕。   亓玄木拧眉,显然也吃惊不已。   然而顾言风并未停下,仍是继续朝前迈步。   剑刃越割越深,鲜血甚至开始顺着森白的剑身往下流淌。   “师兄,师兄快住手!”   被冷不丁吼了一嗓子,亓玄木这才长剑归鞘。   只是看向顾言风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探究。   男人回睨他一眼,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血迹,轻笑出声。   “果然是把好剑。”   江月旧心脏跳得飞快,暗骂了句疯子。   他该不会是为了试试羡仙剑,才故意凑上去的吧?   闹剧最后,以夏人疾拽走了顾言风收尾。   少女叹了口气,也拉着亓玄木往楼下走,“公子无招的字条,师兄可有收到?”   “正是为此事而来。”   “师兄,我觉得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师妹觉得哪里不对劲?”   江月旧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视线将将与亓玄木平齐。   “方才那个疯子,是悟道宗的宗主。师兄你也知道,无定绫一旦认了主,旁人便是无论如何也盗不走的。可现在,却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以假乱真,将无定绫调了包。”   亓玄木思忖道,“其实也不尽然。东海有一种杉木,百年长成,千年不朽,用其枝干制成的器皿可封存万物。”   “师兄的意思是,有人用灵器盗走了真的那条无定绫?”   “但这灵器极难制成,也仅仅只有东海岷家堡一族掌握了技法。但据我所知,公子无招与他们并无什么关联。”   江月旧闻言,沉默着没开口。   对方借公子无招的名头或者就是公子无招盗走了法器,然后又约众人在有去无回谷相见,为的到底是什么?   “师妹倒是真的变了许多。”   江月旧想得出神,突然被师兄这么一说,顿时绷紧了神经。   亓玄木瞧她面色紧张,解释道,“从前师妹最怕麻烦,连门派试炼也不愿意参加,更别说什么旁的。可自从下山后,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江月旧弯唇笑了笑,直白问,“那师兄喜欢我的变化吗?”   喜欢这个词用的很微妙,再加上少女眼里势在必得的神色,亓玄木愣了一霎,也笑了起来,却并不说话。   江月旧看不懂他笑容中的诸多意味,莫名更加紧张了起来。   亓玄木该不会已经发现自己是假冒的了吧?   索性男人及时地转移了话题,“日新门的探子今早发现了公子无招的踪迹,你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今早?”   “没错,他去了一栋老宅子。”   -   亓玄木所说的老宅子,正是公子无招从冯大富手里抢走的那张地契所在之处。   宅子位于城郊,山光水色,潋滟晴空,看上去确实很适合养老。   只不过这座宅子里,住得全是些孤儿。   江月旧寻了个蹲在角落里安静读书的孩子问话。   男童年岁较之其他孩子稍长一些,瞥见有人靠近,不慌不忙地合上书卷,抬眼望她。   “你在看什么书?”   “百草集。”   “是不是长大以后想当神医?”   “不,我想当大侠。”   江月旧不解,“那为何要看百草集?”   “那个人说了,在成为一代大侠之前,注定会受很多伤,我若能将这本书看完,他便教我剑术。”   “那人,他经常来看你们吗?”   男童摇头,目光却很坚定,“不暴露他的行踪,不提及他的相貌,这是我们和他的约定。”   江月旧抿唇,刚要发笑,听见这孩子又补充了一句,“信守承诺,是成为大侠的第一步。”   “他说的没错。”少女抬手想要摸摸男童的发顶,却被他歪头躲开。   “你们又是什么人?”   “过路人而已,不必担心。”江月旧这么说着,直起身折回堂屋中央。   少女摸摸衣袖,掏出些碎银,不动声色地放在桌案上。   正巧亓玄木查探了一整圈老宅子,刚从后院回来,鞋履上沾了不少泥,泥里好像还混着不知名的花瓣,红红黑黑一片。   “怎么了?”   瞧见江月旧一直盯着自己的皂靴,亓玄木也跟着低下头。   “师兄脚上的泥土……”   “昨天后半夜下了场大雨,宅子后院种了些浮屠花,禁不起风吹雨打,落了一地,这才踩了满靴都是。”   江月旧脑海中猛地想起些零碎的片段,转身就往外跑去。   “师兄,我有急事先回客栈了!”   窗框、泥土。浮屠花、夜雨。   莫非是他……? 第4章 肆   客栈二楼的窗框上显然被人打扫过,连一丝泥土的痕迹也没留下。   江月旧偏不死心,又去问了小二哥,可得到的回答却是今日忙碌,不曾上过二楼。   那这泥土,究竟是谁擦去了?   少女想着想着,步子已走到顾言风的房门前。   屋里夏人疾正在替男人上药。   “你这是做什么?”   顾言风瞪着眼前的少年,见他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块近乎透明的布条,然后缠在了自己双眼上。   “实不相瞒,在下自幼晕血,若不这样遮挡血色,恐怕无法替顾兄上药。”   “行了行了,小爷自个来吧。”   夏人疾蒙了眼,孱弱的身子就更摇摇晃晃。他盲人摸象似的朝前迈了一步,固执地攀住男人的肩头。   “都说不必了……”   顾言风有些烦不胜烦,遂抬手推搡,夏人疾本就站不稳,这下倒好,一屁股径直坐在了男人的大腿上。   与此同时,江月旧“嘎吱”一声推开了屋门。   六目互望之下,少女张大了嘴巴,抱歉地拉着门环往外退。   “抱歉抱歉,打扰二位了……”   顾言风一把将夏人疾推开,扯着嗓子吼道,“站住,别动!”   少女应声驻足,尴尬地停在门口。   夏人疾也摘下眼前的布条,白净的脸上泛出两道不自然的红晕来。   “江姑娘莫要误会,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哥,你这样说才更会惹人误会。   江月旧暗自腹诽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而后假笑,“宗主叫我?”   男人冲她招招手,唤小狗似的唤道,“过来替小爷上药。”   “我凭什么……”   少女反驳的话刚一出口,突然想起自己干的好事,顿时底气不足起来。   “来了来了,能替宗主大人上药简直是小女子的荣幸。”   呵,假惺惺。   顾言风如是想。   羡仙剑锋利,削铁尚且如泥,更何况血肉之躯。   伤口虽是细细一条缝,但却很深。   江月旧本就不是什么江湖儿女,也没见过话本里的腥风血雨。   她原只是个普通的青楼老鸨而已。   楼里的姑娘们腰肢纤细,云鬓簪花,可这里没有莺歌燕语,刀尖舔血的人们对于这样一道深深的剑痕,似乎也没几分在意。   但江月旧平白就生了些惧意。   若这刀剑戳在她的身上,该有多疼啊。   顾言风半仰着脖子,百无聊赖之际发现少女脸色愈来愈凝重,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   “小爷快不行了?”   “……”   “那你哭丧着脸作甚?”   江月旧调整了下悲观的心态,换上乖巧的笑容解释道,“我这是在心疼宗主。多么强健的体魄,多么完美的脖颈,却遭受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对待。”   “说白了,你又在馋我身子。”   “我???”   江月旧兀自翻了个白眼,丢开手里的药瓶子。   馋他身子怎么了,有必要一直唠唠叨叨嘛!小气!   坐在一旁安静看戏的夏人疾突然开口打断二人,“对了,咱们何时前去有去无回谷一探究竟?”   顾言风摸了摸伤口,吃痛地龇牙咧嘴。   男人瞧着心情不大好,语气也很冲,“谁知道公子无招是真是假,还没弄清楚事情就去有去无回谷送死啊?”   夏人疾瘪嘴,顿时委屈地垂下头。   江月旧见他可怜,赶忙岔开话题,“不知这个有去无回谷,怎么个有去无回法?”   顾言风单手叩着桌面,“这个问题,小爷不知,但是有人知。”   “谁知道?”   “别急,她在来的路上了。”   -   雨下了昨儿大半夜,傍晚的时候,又开始淅淅沥沥往下落。   丰庆客栈打烊之后,大堂内仍留了一盏孤灯。   围灯而坐的四人面色各异,似乎在等什么人。   又过了半个时辰,雨势渐长,客栈内却依旧沉寂。   终于,江月旧一个没忍住,响亮而悠长的哈欠声打破了僵局。   “对不住,夜里没睡好,我实在是太困了……”   少女刚解释完,客栈门便被推了开来。   来人是个女子。   撑着柄老旧的雨伞,指甲染着夸张的朱红色。   女子腰后别了个钱袋子,里边儿瘪瘪的,好像有些囊中羞涩。   除此之外,她身上再无旁的装饰。   “各位久等了~”   女子话音欢快,边收伞边落座,姿态轻盈。   从门口到桌边约莫数丈的距离,她只用了一瞬。   犹如鬼魅。   “阁下就是江湖百事通——楚三娘?”   “小姑娘使的是双刀,刀柄绣鸳鸯,可是日新门掌门之女江月旧?”   少女颔首。   楚三娘视线一转,“阁下羡仙剑在手,自然是日新门人人赞颂的大弟子亓玄木了。”   亓玄木也颔首。   “这位小公子看着身子骨弱,不像是习武之人,可又带着双刺,衣着华贵,却从上到下皆是素色,想必不愿引人耳目。若没猜错,小公子可是碧落山庄偷跑出来的少庄主夏人疾?”   “正是。”   少年眼睛一亮,露出吃惊的神色。   楚三娘最后转向顾言风,轻佻地朝男人抛了个媚眼。   “宗主此番兴师动众叫三娘来,想知道什么消息?”   顾言风挑眉,“长话短说,有去无回谷是什么地方?”   楚三娘听后,立刻从腰间解下钱袋子,往桌上一掷。   “这可是江湖绝密,五十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换消息。”   男人眼瞄瞄江月旧,示意她掏钱。后者往师兄身边缩了缩,一个劲摇头。   “我昨天刚被公子无招劫了财,身无分文。”   顾言风表情古怪着瞪她一眼,抬眼又开始瞄亓玄木。   江月旧生怕师兄做这个冤大头,遂摊摊手道,“咱们日新门很穷的,浑身上下都当了也值不了五十两。”   顾言风懒得理她,指了指夏人疾,“你付。”   少年想也不想就从怀里摸出张银票来,顺从地递上前。   “这是一百两,三娘请讲。”   楚三娘笑得合不拢嘴,不经意蹭着他的手背揩了把油,“小兄弟爽快,老娘就喜欢你这样的。”   夏人疾似乎是初入江湖,还稚嫩了些,立刻触电般收回手,病态惨白的脸颊又渐渐泛红。   “行了,别唧唧歪歪的,赶紧说。”   冷不丁被顾言风这么一呵斥,楚三娘扫兴地撑起下巴。   “有去无回谷谷如其名,从入口到谷中心共有三道关卡,道道致命。相传谷中藏着大量金银财宝,只是江湖上还没人能活着进去,也没人能活着出来。”   江月旧蹙眉,“这是个无人谷?”   “小姑娘别急嘛。”楚三娘翘了翘兰花指,补充道,“谷主原先有两人,是对孪生姐妹。她们一个擅医,一个擅毒。只不过擅长医术的那个早年嫁了人,隐退江湖。所以谷里就只剩下了擅毒的老太婆。”   江月旧又问,“那公子无招呢?公子无招的消息三娘知道多少?”   楚三娘似笑非笑环顾着众人,晃着手笑道,“这是新的消息,得重新交钱哦。”   少女磨牙,“你也忒黑了点吧,像你这样掉进钱眼里的女人是会找不着相公的。”   楚三娘闻言,当即“咯咯”笑出了声,笑得前仰后合道,“小姑娘真有趣。不过老娘信奉的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男人想换随时换~”   江月旧咂舌,情不自禁道,“言之有理啊……”   亓玄木见二人越说越离谱,忍不住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少女轻轻掌嘴,在顾言风的嗤笑中改口道,“说正经的,方才少庄主不是给了你一百两嚒,剩下的五十两换公子无招的消息。”   楚三娘哼声,“小丫头倒是滑头。罢了罢了,老娘今日心情好,便统统告诉你们。这公子无招,乃盗中将帅,神龙见首不见尾。普天之下,大到深宫禁苑,琉璃玉盏,小到街头巷尾,讨饭破碗,就没有他公子无招想盗却盗不走的东西。”   “官府就不通缉他?”   “这你就不知了吧。公子无招劫富济贫,惩恶扬善,江湖上许多人对其又爱又恨。而官府的杂鱼小虾们更是对他束手无策。”   楚三娘说着,也不知是在垂涎赏金还是在垂涎公子无招,舔了舔唇,“缉拿他的悬赏金额已经高达千两黄金,就算抓不住他,老娘也要追他追到天涯海角去。”   一语毕,顾言风倏地打了个哆嗦。   少女狐疑地转过头望他。   男人搓着胳膊,煞有其事道,“这破客栈,怎么漏风啊,冻死小爷了……”   -   夜深之后,几人各回各屋休息。   江月旧躺在床榻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之下,少女索性汲着鞋履敲开了师兄的房门。   月下细雨朦胧,二人并肩而坐。   也不知是她吵醒了师兄,还是师兄压根没睡。   雨打芭蕉,水滴顺着蕉叶砸落在地的声响格外清晰。   “师妹有心事?”   江月旧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亓玄木见她欲言又止,也不逼问,只是陪着少女一同坐在屋檐下听雨。   又过了一会儿,江月旧终于斟酌着开口,“咱们一定要去有去无回谷吗?”   男人转眼瞧她,神色平静,辨不出喜怒。   少女被看得心虚,急忙解释,“我才不是怕死,只是,只是江湖险恶,不得不防。你我都是初入江湖,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免得落入了歹人的圈套。”   亓玄木突然伸手,将掌心放在雨中,答非所问,“下雨的时候,雨会知道自己往哪落吗?”   “自然不知。”   男人闻言,慢慢收紧了手掌,握成拳。   “你我亦然,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   夜雨潇潇。   江月旧觉得她同师兄之间还差一杯酒。   后来等回了屋里,少女托腮沉思,忽然又觉得自己与师兄相比,差的好像不止一杯酒。   差的根本就是整个世界啊。   翌日。   江月旧离开丰庆客栈的时候,正巧碰见顾言风下楼。   男人心情大好的模样朝她挥挥手,“后会无期。”   “宗主当真不去有去无回谷?”   顾言风闻言,大大咧咧在一张空桌子边坐下。   “去了作甚?”   “自然是去夺回无定绫。”   男人添茶,语气漠然,“如果没记错的话,无定绫好像认了你为主吧。”   江月旧语噎,刚想辩解,却听他又道,“谁弄丢了,谁去夺回来。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   少女咽下一口憋屈的怒气,瞪着眼前笑容恶劣的男人,咬牙切齿地也吐出那四个字来。   “后会无期!” 第5章 伍   有去无回谷隐蔽,亏得楚三娘替她们带路,一行人这才轻松地找到入口。   入谷之后,便是浓荫覆盖,望不见天。   越往里走雾气越发缭绕,甚至连一丈之外都瞧不清。   江月旧跟在众人后头,耳畔冷不防传来一声熟悉的男音,生生将她吓得趔趄着摔倒在地。   “喂,蠢女人。”   少女扶着摔疼的脚踝,咬牙倒抽了一口凉气。   “楼妖大人,您睡醒了?”   江月旧对着空气询问出声,心里却在暗骂这妖怪不知发什么神经,好端端冒出来差点吓死人。   “楼什么妖,老子有名字,叫穷已。”楼妖清了清嗓子,似乎显得很烦躁。   “穷已……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谷里有危险,跟紧亓玄木。”   江月旧蹙眉,莫名被他说得心肝一颤。   “还请您明示,危险是指?”   空气中一片沉默。   等了许久,也未等到穷已的回答。   所谓不明缘由最可怕,少女蜷缩着身子抖了抖,浑觉手脚发软。   好在没过多久,亓玄木就发现小师妹掉了队,遂折回原路寻她。   等找到江月旧的时候,少女的脸色煞白,瘫坐在地上眉头紧蹙。   “师妹,你怎么了?”   亓玄木上前扶她,后者借力想要站起来,却身形摇晃,无法站稳。   “我好像崴到脚了……”   江月旧瘪嘴,适时地挤出几颗鳄鱼泪,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男人俯身按住她的脚踝,仔细瞧了瞧,直截了当道,“只是破了些皮。”   “可是好疼啊。”   江月旧咬着唇瓣,边说着边张开双臂。   “师兄,你能不能背我走一段路?”   似乎没料到她会提出这等无理的要求,亓玄木愣了一霎,未做回答。   江月旧默默回想着楼妖方才的提醒,干脆厚着脸皮又眨巴了几下眼。   娇弱动人,我见犹怜。   亓玄木杵在那儿思索了片刻,终于想出个折中的办法来。   男人提着少女的腰身,胳膊一架,将人架在了自己的肩上。   亓玄木像扛麻袋似的扛着小师妹大步朝前走去。   江月旧反应不及,胃里一阵翻涌。   去他娘的,这厮是木头做的不成?   脑子里装的是木头就算了,怎么连身子都硬得像木头一样!   简直硌死人了……   -   浓荫和雾气的尽头,站着一位小童子。   双髫布衣,表情木讷。   像个偶人似的。   江月旧只是粗粗打量一眼,便再没有心思顾虑旁的了。   因为,她实在憋不住,吐了。   吐着吐着,江月旧觉得自己可能要一辈子留在这儿了。   因为,她全吐在了,师兄身上。   少女一边万念俱灰地吐着,一边在内心狂流泪。   等她吐完了,小童子走了过来,领他们去住处歇息。   浓荫之外,瀑布倾泻,小院僻静,鸟语花香。   楚三娘眼尖,望着院落笑道,“若我没猜错,这儿便是入谷的第一关——解忧瀑了吧。”   小童子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三娘同夏人疾进屋后,江月旧拦下正往里走的亓玄木。   少女神色羞赧,“师兄,方才对不住。对了,这脏衣裳,交给我来洗吧。”   亓玄木摆手,显然全然未放在心上。   江月旧半是惭愧半是泄气,他愈是这么雷打不动,就愈是叫人燃起一股莫名的胜负欲来。   她就不信,动摇不了师兄的心。   少女这么想着,抬手便开始解亓玄木的宫绦。   葱白的指尖触过轻薄的外衫布料,惹得亓玄木片刻怔神。   等男人反应过来时,宫绦已垂散在地,外衫半敞,露出一片精瘦有力的胸膛。   江月旧本性使然,仰着小脸不加掩饰地咽了咽口水。   那什么,虽然看着比顾言风差了一丢丢,但师兄的身材也算是诱人。   亓玄木见她直勾勾盯住自己,触电似的猛然将少女推开。   大力之下,江月旧没防备地往后跌去。   而她的身后,是清泉泠冽的解忧瀑。   少女吓得紧闭上双眼,可过了好几秒,预想中的落水声却并未响起。   反倒是她的腰间,多了双强健炽热的手臂。   亓玄木稳稳揽住怀中的人,脸色有些古怪。   少女的睫毛颤啊颤,像是一只蝴蝶,振翅欲飞。   她的胆子很小,有时候又出奇的大。   大到敢伸手去解男子的衣裳。   “师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听见亓玄木的问话,江月旧倏地睁开眼。   她急忙退出男人的怀抱,垂下眼帘。   “我心中确实不舒服。”   “ ……”   “因为师兄不愿同我亲近。”   “……”   “而我喜欢师兄。”   亓玄木瞳孔骤然缩紧,探究似的望向眼前的少女。   “你说,什么?”   江月旧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窗户纸捅破之后,就更不能怂了。   “我说,喜欢师兄。”   亓玄木下意识觉得小师妹是在骗人,可少女低着嫀首,敛着蛾眉,完全不看自己。   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判断江月旧话里的真假。   气氛一度凝固,只剩下风吹林间的飒飒声响。   江月旧猜测,若是普通人家情窦初开的少女,表完白后应该含羞逃走。   所以她也装作娇怯的模样,提着宽大的衣袖掩面,然后匆匆往院子里跑去。   再然后,跑得急促,迎面撞上了正从屋里走出来的顾言风。   江月旧挑眉,“你怎么会在这儿?”   男人咂舌,“小爷若不在这儿,怎么能有机会听见你如此情深意切的一番表白呢。”   “宗主也忒口不对心了吧,明明说着不来,结果到的比咱们还早。”   “我看你才是口不对心。”顾言风逼近少女,抬手按住她的肩,表情奚落。   “明明馋着小爷的身子,结果却对你那木头似的师兄表露了爱意。”   “宗主胡说什么呢!”   江月旧生怕这厮疯狗似的乱咬一通被师兄听见,遂连拖带拉将他往院子里赶去。   小院静谧,临水而座。   虽是风雅之地,二人对话的内容却不怎么风雅,甚至有些粗鄙。   “宗主这话听着怎么有些拈酸吃醋?”   顾言风笑,“小爷爱吃辣,从来不吃醋。”   江月旧也笑,“那我馋宗主身子与我同师兄表白,二者又有何不妥?”   男人眯眼,“倒是头一回见,有人水性杨花的这么理直气壮。”   “宗主说得严重了。”少女咬牙,“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只不过怜你又怜他罢了。更何况,宗主的身子,我又没尝过,算什么水性杨花。”   顾言风偏头仍笑,“这么说来,全怪小爷不给你机会了?”   江月旧颇为仁慈道,“没关系,等哪日我同师兄感情不和睦了,宗主还是有机会的。”   顾言风嗤之以鼻,望着少女扬长而去的背影,突然低低笑出了声。   她看着怂?   不,她简直色胆包天啊。   -   进了屋才知道,顾言风是被悟道宗掌门给强行带进谷的。   而带他前来的掌门,长着一张十余岁女童的稚脸。   胸前一对波涛,却是汹涌的很。   这诡异又叫人移不开眼的组合,着实震惊到了江月旧。   少女暗戳戳伏在楚三娘耳边问,“三娘,你不是江湖百事通么,那你可知,她的胸,是真的假的?”   楚三娘“噗”地一口茶水喷出老远。   女人扭头瞧了瞧掌门,又瞧了瞧一马平川的江月旧,登时笑得花枝乱颤。   “小月儿莫急,等你活到八十岁,说不定就能长出同她一样大小的波涛了。”   少女捂嘴,“什么?她八十岁了?顶着一张八岁的脸?”   楚三娘伸手,“十两银子,换西门盼盼的全部消息。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   江月旧晃着女人的手臂撒娇道,“好姐姐,你看咱们也算有缘相逢一场,便宜些,五两!”   “八两。”   “六两!”   “七两不能再少了。”   “成交!等我一下。”   说着,江月旧人已闪到夏人疾桌前。   少女拍着胸脯保证道,“夏兄夏兄,借我五两银子!改日回了日新门,定双倍奉还。”   夏人疾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爽快又腼腆一笑。   他从怀里掏出些碎银递上前,“小钱而已,江姑娘不必挂怀。”   江月旧握着银子,不禁感慨:世间怎会有这般天真善良可爱的小白脸,碧落山庄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将银两往楚三娘面前一掷,女人笑意更盛。   “西门盼盼,悟道宗掌门,西门氏独女,未成婚无子嗣。芳龄,八十有一。脾气暴躁,性格单纯。特长,杀人。”   江月旧小声“哇唔”了一句,又问,“她是悟道宗掌门,顾言风那个宗主又是什么身份?”   楚三娘丢了颗花生粒进嘴,“这么说吧,西门盼盼难得现身一回,悟道宗大大小小事宜,都是交给顾言风打理的。”   少女一副了然的神情,“交给他打理?怪不得悟道宗这几年,门风日下。”   -   回到屋里洗净了师兄的外衫,没一会儿亓玄木就来敲门。   “该用晚膳了。”   江月旧搓着胳膊,“师兄,方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男人见少女发冷,欲解衣袍替她披上,可想起之前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又蓦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眼神里,有喜,有惊,还有欲望。   那不像是江月旧的眼神。   更像一个陌生人。   熟悉且陌生。   见亓玄木沉默,少女抿唇也闭上了嘴巴。   二人一路无言下了楼,众人已经开始用膳了。   江月旧仔细一看,才发现大家面前摆的菜肴都各不相同。   亓玄木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小童子能够洞悉人心,所以晚膳也是根据喜好分别准备的。”   江月旧探头,“还真是!师兄喜素食,更喜清淡。”   她倒是对自己了解的很。   亓玄木轻“嗯”了一声,语调平和之中微微有些上扬。   江月旧没有发觉男人细微的心理变化,反而伸手戳了戳另一侧的夏人疾。   小白脸忧郁的时候,脸色就更加惨白羸弱了。   “夏兄怎么神情凝重?莫非是不爱吃鱼?”   夏人疾回过神来,“多谢江姑娘关心,我只是不饿。”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瞄着西门盼盼,脸色也不太好看,不知是旧相识,还是因为什么旁的关系。   不过夏人疾不愿说,江月旧自然也不会过多追问。   少女指了指盘中从未见过的鱼类,岔开话题,“夏兄,这是什么鱼?尾巴长得像颗星星一样。”   夏人疾闻言,终于露出丝笑容,“这是东海星辰鲫,因鱼尾外形酷似星星而得名。”   江月旧伸着筷子尝了口,吐着舌头道,“怎么有股木头的味道?”   “烹饪时加了杉木树皮做香料,可以去腥。”   少女灌了口茶水,以此来冲淡嘴里奇怪的味道,然后干笑道,“原来如此。”   吃了一顿还算愉快的晚膳后,江月旧反而感到更加疲惫了。   她本来是很喜欢夜晚的人。   毕竟青楼这种烟花之地,夜色朦胧下,才能称之为温柔的销金窟。   可少女来不及好好欣赏一下谷中美景,就沾着枕头昏睡了过去。   睡得简直又沉又难受。   因为她很清楚的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梦境中。   -   并非普通意义上的做噩梦。   江月旧甚至可以看见旁人的梦境。   譬如师兄在不停地敲一扇门,边敲边哭,边哭边敲,也不知门后边儿到底有什么人。   又譬如楚三娘一身艳红嫁衣,床前掀盖头的新郎官却换了一位又一位。   再譬如顾言风那个疯子。   虽然不知道他的梦境为什么一直在下雨,但凉意入骨的感觉却很真实。   江月旧冷的竟然打了个喷嚏,顾言风竟然转头看了过来。   视线相汇,江月旧看见他的身上遍布着青紫交错的伤痕。   有些干涸了,有些还在流血。   混着雨水落在地上,溅出一朵朵水花。   从幼年直至长大,他好像受了很多苦。   梦境里的顾言风眼神冷漠,不似平日里见的那样情绪多变。   自始至终,男人的目光中也没泛起一丝波澜。   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江月旧好奇的紧,遂一动不动站在屋檐下瞧着。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雨水打湿了少女的鞋履,裙裾以及面颊。   江月旧的眼睛却一直没离开不远处站在雨里的男人。   他原来在找一把剑。   那可能只是被随意丢弃的一把废剑,泡在雨里,剑刃斑驳。   顾言风摩挲着剑柄,在江月旧吃惊的目光中,举起了剑。   然后毫不犹豫地捅进自己腹部。   男人重重地倒在地上,表情有些扭曲。   血迹瞬间在雨水中漫延开来,一路流淌至江月旧的脚下。   顾言风勉强抬起头,看向少女的眼神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他娘的,疼死小爷了。”   男人如是说。 第6章 陆   江月旧猛地从床榻上惊醒,窗外日头已高照。   少女汲着绣鞋甚至来不及穿好,人已经跃出屋外。   隔壁住着师兄。   师兄昏睡的不省人事,仿佛死去一般。   再往隔壁走是楚三娘、夏人疾和西门盼盼。   他们无一例外,都被困在梦境中,无法醒来。   而最后一间靠窗的屋子,住的是顾言风。   江月旧心中有很多疑惑,所以着急忙慌着连门也未敲,就径直闯了进去。   男人背对着门,衣袍褪下,身材健硕,惹人眼目。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鼻血。   江月旧懊恼地叹了口气,已经懒得再骂自己这不争气的脑袋瓜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旁的东西。   顾言风本低着头,听闻动静转过身,一眼就瞧见了正擦鼻血的少女。   赶在男人奚落之前,江月旧适时地伸手叫停。   “行了,我承认刚才在馋你的身子。”   见她直言不讳,面颊却又微微泛着桃粉,顾言风登时笑出了声。   “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上,投怀送抱也不是不可以。”   说着,男人果真张开双臂,冲她勾勾手。   江月旧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口水。   少女赶紧晃晃脑袋,别开眼正色道,“方才在梦境中,宗主是不是刺了自己一剑?”   顾言风摸了摸腹部,“是啊,所以小爷这不检查一下,刚才到底是梦境,还是幻境。”   “并无伤痕,看来是梦境。”   江月旧突然蹙眉,又问道,“可是为何只有我俩醒了过来?”   顾言风随意搭了件外袍在肩上,沿着桌边坐下。   “梦里,你都看到了什么?”   听出男人语气的变化,江月旧乖巧地如实回答,“看见宗主伤的很重。”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   顾言风沉默下来,握着茶盅的手似乎在下意识地收紧。   江月旧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小心翼翼地开口,“宗主好像吃了很多苦,所以才拔剑自杀的吗?”   顾言风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你大概没有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吧。”   少女细细回想一阵子,反驳道,“我有。”   “日新门掌门的爱女,自小锦衣玉食,受百般呵护,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江月旧垂眼,仍然在小声反驳,“有过生不如死的日子,不曾有生不如死的念头。”   顾言风循声,抬起眼望她。   这倒是很新颖的说法。   江月旧继续道,“日子很苦,但我还是不想死。我娘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顾言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少女也笑,“只要活着,说不定明天会有好事发生呢。”   “那你等到了吗?”   “快等到了。”江月旧心想,若没楼妖那一出,她也该腰缠万贯,吃香的喝辣的了吧。   顾言风听完却不笑了。   男人站起身,拎着少女的后衣领子就往外走去。   江月旧猝不及防被拽起来,绣鞋也掉了一只,显得有些狼狈。   顾言风没好气地又将她丢开,神情不耐。   “穿好鞋,跟我去找接引的小童。”   -   小童子坐在大堂中,像是等候已久。   见他二人下了楼,便徐徐站起身。   “两位既醒来,可随我去下一关。”   顾言风闻言,长腿一迈就跟着小童子往外走去。   倒是江月旧蹙眉,“那其他人呢?”   小童子步子一顿,“他们若无法自行苏醒,就只能一直留在梦境里。”   他的话显然没说完,但少女立刻就明白了留在梦境里指的是什么。   江月旧待在这儿的目的很明确,是为了与师兄两情相悦,而不是真的要夺回什么门派灵器。   再者而言,如果师兄一直被困在梦境里,就意味着她自己也要一直被困在这个世界里。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少女突然抬头看向倚在门框上的顾言风。   那眼神,分明带着些求救的意味。   男人先是一愣,明白她的意思后,笑得有些讥诮和匪夷。   “你疯了,小爷可没疯。”   顾言风撂下一句话,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屋子。   小童子见她僵在原地,微微作揖,“阁下,三思。”   屋里就只剩下江月旧一人。   少女倒了杯茶,看着氤氲的水汽上升、蒸腾、消散,然后化为乌有。   她觉得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   再次入梦,江月旧显得轻车熟路许多。   也不知是否因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哪怕是梦境,她也可以不受束缚。   少女本是冲着师兄去的,可先碰见的却是楚三娘。   女人穿着鲜艳的红嫁衣坐在床沿,身侧滚落着半榻喜果。   梦境即心魔。   江月旧不知该如何帮她。   第一任新郎官瞧着像个富商。   只是在他掀盖头的一霎,场景瞬间变成了白茫茫的雪地。   骨瘦如柴的稚女,强取豪夺的权贵。   富商摘了强扭来的瓜,毁了三娘的清白,也毁了她的人生。   江月旧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女人眼底的恨意。后来那恨意变成一团火,烧了整座宅。   富商被银簪穿喉。   滴着血的银簪却被楚三娘戴在发顶上。   女人回眸,拂去肩上的腊梅花。   笑容艳丽。   第二任新郎官大概是个剑客。   掀盖头的瞬间,场景变成了辽阔的草原,覆雪的山巅。   江月旧猜想,他们可能做了对神仙眷侣,鲜衣怒马,江湖逍遥。   这样一来,也算了却了楚三娘前半生的苦。   可江月旧只是猜中了开头。   前半生开了个头,苦也只开了个头。   她虽一笑万种风情,他也只是暂时被迷住了心智。   剑客醉心于剑,处处留情,却从未动心。三娘美则美矣,他还是更想做天下第一。   既然他执意要成为多情的剑客,那就别怪她成为那把无情的剑。   也许剑客做梦都不会想到,天下第一的归宿,竟是死于枕边人之手。   楚三娘当了剑,换了新衣裳。   她已不再年轻,她仍美貌惑人。   第三任新郎官像个书生。   准确的来说,他并未穿着喜服,他只是伸手,揭了她的盖头。   江月旧深谙人不可貌相,她觉得这书生,也绝非善茬。   可惜她又猜错了。   江南书院,小桥流水。   楚三娘顶着张不算温婉的脸蛋,住在了书生家对岸。   她好像厌倦了江湖。   人总是这样的,漂泊久了就想求个归宿。   可她不清楚,他是不是自己的归宿。   书生爱念诗,也爱写诗。   隔岸有美人,他自然心向往之。   可多年的圣贤书读下来,满腹经纶,却憋不出一句情诗来。   书生觉得自己很没用。   武不能,文不成。   但楚三娘倒是很喜欢他。   像个毛头小子,见着心上人会脸红,不经意的触碰会心动。   江南的日子安逸过了头,楚三娘差点以为可以在这儿终老了。   她少年时杀了富商,后来又杀了剑客。寻仇的人太多,见怪不怪。   某一天死于谁的剑下,也见怪不怪。   楚三娘的人生是从猝不及防开始的,所以戛然而止,也算公平。   可书生替她挡了剑,还替她送了命。   却让三娘觉得,这世间,太不公平了。   她知道恶时常没有恶报,可凭什么连善都不得善终?   书生临死前掏出一叠厚厚的信笺。   他每说一字唇边都在往外冒着血。   他说若早些遇见她,就做个孤篇。   此生只写一首绝笔,用来同她诀别。   楚三娘不懂书生的浪漫。   她只是跌坐在地上哭泣。   大雨倾盆而至,她那微不足道的眼泪很快就淹没在雨里。   -   江月旧劝了女人很久,最后累了,只得撑着伞,同她一块儿蹲在雨里。   楚三娘哭得嗓音嘶哑,眼睛充血。   她一手紧抱着书生的尸体,另一手捏着那叠被打湿的信笺。   每一封,都是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思念。   江月旧挨近了些楚三娘,“告诉你一个秘密。”   楚三娘仍在流泪,并无反应。   “其实我一直喜欢师兄。”   “其实我馋顾言风的身子。”   “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   少女把自认为令人震惊的事儿倒豆子般说了个底朝天,也没见楚三娘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雨下的反倒更大了。   江月旧的伞底,突然出现一双漆黑的皂靴。   那人屈着身子,修长的手掌夺过信笺,当着女人的面,撕了个粉碎。   楚三娘哭声骤停。   像是被人扼住了喉颈,瞳孔不断地放大。   江月旧抬起伞,正好望进顾言风的眼眸里。   “宗主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   “宗主是疯了,还是口是心非?”   男人嗤笑,“倒是你,馋小爷的身子,喜欢的却是你师兄?”   少女憋红了脸,站起身。   “偷听别人的秘密非君子所为。”   顾言风道,“能说出来的,就不算秘密。”   江月旧哑口无言。   再回过头时,发现楚三娘已经消失在雨中。   “她……醒了?”   男人颔首,“若想叫她摆脱梦境,怎么也得来点刺激的。”   江月旧摸着下颚寻思着,她的秘密难道还不够刺激吗?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顾言风长臂一捞,将胳膊架在少女肩上。   语气也带了几分质疑。   “你的秘密,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只不过,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什么意思?”   江月旧忙不迭道,“就是我同你们不一样的意思。”   “怎么个不一样?”   男人扳过她的脸,戏谑道,“莫非你是妖怪变得?”   少女巧笑,“是呀,我其实是一只千年老妖,专吸男子的精气。”   顾言风笑眯眯松开手,“妖怪长成你这样,怎么会有男子上当。”   江月旧咬着银牙,“长成我这样怎么了,反正再丑自己也看不见,恶心的还是宗主的眼。”   男人咂舌,“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小爷佩服。”   “客气客气。”   江月旧皮笑肉不笑着往前走去,懒得再同他耍嘴皮子。   顾言风闹够了,也颇有耐心地跟在后边儿。   走了好一会儿没碰见其他人,少女耐不住寂寞似的又开口道,“宗主为什么回来?”   “与你无关。”   江月旧道,“那你是如何知道撕了信笺就可以让楚三娘从梦中醒来?”   顾言风答,“梦境即心魔。她的心魔,是断离舍。”   “那你呢。为何会自戕?”   江月旧背后的脚步声一滞。   少女没回头,自问自答道,“宗主的心魔,是宗主自己吧。” 第7章 柒   “说了这么多,小爷倒是很好奇,你的梦境。”   男人的瞳仁发亮,隐着猜不透的光芒。也许是被他那副好皮囊给迷惑了,江月旧差点忘记一些重要的事情。   比如眼前这个人,同公子无招之间或许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你不说话,是代表没有心魔,还是因为不能回答小爷的问题?”   “我的意识方清醒过来时,就进入了宗主的梦境里。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心魔。”   江月旧如实开口,并附上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   顾言风道,“是人就会有弱点。”   少女冥思苦想,“这么说来,我的心魔,可能是世间一切美人?”   男人咧嘴笑,“你这人倒真有趣,女儿家怎能将贪图美色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江月旧也笑眯眯道,“古人云,食色性也。爱美是人的天性。”   顾言风似笑非笑,“可学会控制本性,是人与禽兽的最大区别。”   少女磨牙。   这厮为什么总是要暗戳戳胜她一筹才高兴?   “宗主冒险回到梦境之中,真的不是为了我而来吗?”   听到江月旧的调戏之言,男人差点笑断了气。   “谁都可以是原因,除了你。”   少女气梗。   她虽然胸瘪了些屁股小了些。   但好歹也是日新门一枝花。   敢情在他心里就这么不堪入目吗!   “看来宗主同三娘是挚友,竟肯舍命入梦。”   “挚友谈不上。只是悟道宗欠她一个人情。”   “什么人情?”   江月旧眼儿亮晶晶,面上赫然写着“我很好奇”四个大字。   鬼使神差的,顾言风就顺着她把多余的话说了出来。   “楚三娘看上的那剑客,本欲与西门盼盼决一高下,分出个天下第一来。后来他被楚三娘一剑封喉,西门盼盼倒坐收了渔翁之利,成了这天下第一剑。”   “你是在帮西门掌门还这个人情?”   “当时二人定的规矩是死斗。掌门对我有知遇之恩,况且她虽童颜,实则早已年迈。此番比武,非死即伤。”   “这么看来,宗主倒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顾言风薄唇翘了翘,“小爷只是,不近你情。”   江月旧也翘了翘唇,“无妨,我只在乎师兄近不近我情。”   “你那师兄,一心清白,哪有半点儿女私情。”   顾言风说得在理,少女顿时有些气馁。   不过江月旧向来乐观,遂死鸭子嘴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是不会放弃的。”   男人眼角又浮出轻蔑的笑意来。   他跟在江月旧身后,没再出口戏弄,只是将视线落在少女肩头,不知在想什么。   原本白茫茫一片的梦境,忽然多出了一道翠鸟屏风。   江月旧顷刻间停止脚步,瞧见屏风后半遮半掩摆着个水雾袅袅的木制浴桶。   西门盼盼浑身泡在桶里,紧闭着双眼,白皙的额上布满了凸起的青筋。   没等江月旧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见由远及近缓缓飘来一阵笛声。   笛子吹奏的算不上是个乐曲,入耳显得十分聒噪而诡异。   伴随着笛声的振聋发聩,鼻间也传来淡淡的异香。少女胸腔涌起一股莫名的晕眩和震荡感。   逐渐向四肢百骸蔓延。   就在身体快要绷不住,即将被这笛声击溃时,顾言风抬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双耳。   男人站在身后,掌心滚烫。   灼人的热度从耳廓一直传递,居然将心脏处震荡的笛声给压了下去。   江月旧觉得腿脚有些发软,稍稍后退了半步,却恰好抵在男人的胸膛上。   此刻听觉暂失,本该对未知的一切都满怀恐惧。   但她却意外的发现,站在顾言风身前,亦或者是顾言风在她的身后,有些特别。   一种说不上来的特别。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笛声渐渐消散。   顾言风咽下喉间外涌的腥甜,稳住气息,慢慢松开手掌。   少女一转过头,看见的就是他略微不快的那张臭脸。   “宗主你没事吧?”   顾言风脸色虽显苍白,但眼神仍旧黑亮。   “别往前了,现在回头去找你师兄。”   “可是西门前辈她……”   江月旧话未说完,就被男人狠狠掐住了脖颈。   方才那明亮摄人的眼神,也倏地变成了阴沉带怒的模样。   “她的梦境,藏着悟道宗的宗秘。你若执意要一探究竟,就别怪小爷要你的命。”   少女眸子颤了颤。   她是真的感到了杀气,也是真的从心底发怵。   原以为顾言风只是喜怒无常,却忘了他本来就该是这种雷霆手段的人。   以身试羡仙剑,自戕斩断心魔。   对自己都可以下狠手,她又怎么傻到以为这种人可能会是个好人。   -   “疯子!”   “混蛋!”   “臭男人!”   江月旧摸着发红的脖子走了许久,口中还在骂骂咧咧。   悲喜交替的太快,着实让她有些想不明白。   前一秒还在救她的人,下一秒怎么能亲手想要她的命?   果真是个疯子!   又走了一段虚无缥缈的路,江月旧总算找到了师兄的梦境所在。   亓玄木还在用力敲打着门扉。   那两扇门后,一扇空无一人,另一扇躺着个死人。   光阴回溯。   年轻的妇人抱着怀中的稚子,终于狠下心,掰开了亓玄木紧攥她裙裾的手掌。   面前的少年瘦削且倔强。   他虽害怕被抛弃,却不肯说一句挽留的话。   “玄儿,娘亲带弟弟去看病,你要乖乖呆在这里。”   “那娘什么时候回来?”   “娘亲,娘亲去去就回。”   亓玄木的手臂垂回身侧,甚至连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也一并收回。   当约定不能提及归期,那便代表了另一种含义。   抛弃。   他都理解。   理解娘亲一个柔弱女子无法养活两个孩子。   也理解自己身为长子,应该做出适当的牺牲。   他敲了很久的那扇家门,最终也没打开。   因为门后空无一人。   长大后,亓玄木成了个山野孤客。   孤客寂寞,孑然一身。   但是人在江湖,就永远不缺相逢。   某一年的大雪,山野白茫茫一片。   亓玄木在几尺高的雪地里救了个人。   那人埋在雪里,身前是饿狼环伺。   亓玄木赤手空拳打退了饿狼,将他从雪里背起。   男人半个身子都挂在少年身上,一张嘴却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仿佛刚才命悬一线的不是他自己。   “你这人好生奇怪,独自闯荡江湖为何不佩剑?”   “你既配着剑,为何不会武功?”   那人开怀大笑,“我啊,是个铸剑师。”   见亓玄木沉默,男人又道,“你不觉得咱们很有缘吗?”   亓玄木继续沉默。   “我不会武功,但是你会;你没有配剑,但是我有。”   “所以呢?”   “所以我要替你铸一柄千金难求的宝剑。”   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两串脚步,从平行到相汇,然后交错在一起。   山间那座木屋中,突然变得聒噪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总不爱说话?”   “你该不会没有名字吧?”   少年丢下筷子,“亓玄木。”   “亓老弟,我叫笑风尘,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春去。   木屋前多了个简易的小棚子。   笑风尘手巧,铸剑之余,顺带着将屋里的家具都添置了个齐全。   “你不是个铸剑师吗?怎么还会拼桌子?”   “亓老弟这你就不懂了吧,铸剑的前提是锻造。你去瞧瞧家里还有什么缺的,包在我身上。”   秋来。   “亓老弟,你倒是跟我说说,喜欢什么样的佩剑?”   “随便。”   “这怎么能随便呢!”笑风尘难得吹胡子瞪眼,拉着少年死活不让他走。   “人在江湖,佩剑是一种礼节。”   亓玄木怔神,半晌才道,“我想要一柄,斩恶的剑。”   “剑乃天地正气的化身,持剑者心胸坦荡,自然可斩万恶。”   笑风尘摸摸少年的脑袋,笑意咧到耳后根,“既然亓老弟大义凛然,那为兄一定给你铸一柄天下独一无二的名剑!”   第二年夏至。   山间有些不寻常。   除了虫鸣之外,多了些外人的脚步声。   沉重、匆忙。   而铸剑即将收尾的笑风尘,也显得有些急躁。   “亓老弟,这把剑明日就能完成,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我没有想好。”   笑风尘拧眉,眼里又浮现出担忧的神色来,稍纵即逝。   翌日。   太阳隐在浓云后,风雨欲来。   亓玄木回去的很晚。   笑风尘托他下山买一条剑穗,可走遍整条街,也找不出一间铸剑阁。   后来亓玄木发现,空手而归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山路蜿蜒通向木屋,屋门紧闭,门把手上挂了把方铸好的宝剑。   院子里躺了数十具尸体。   可唯独不见笑风尘的身影。   亓玄木颤着手取下剑,发现剑柄上已然缠好了剑穗。   少年一剑劈开紧锁的屋门。   门后躺着的那人正是笑风尘。   “你说你不会武功。”   “那是……骗你的……”   “你说让我去买剑穗。”   “也是……诓你的……”   “你说替我铸一柄剑。”   “这倒是……真的……”   笑风尘身上伤口太多,亓玄木并不清楚哪一道才致命。   他还是那样,喋喋不休。   仿佛将死之人不是他自己。   “剑名……我替你取好了……”   “你伤的很重,我带你去找大夫。”   “就叫……羡仙剑……”   笑风尘唇边溢出一个苍白却又自豪的笑容。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男人也慢慢阖上眼。   呼吸停止的瞬间,笑风尘的手掌从少年臂弯滑落,重重砸在地上。   江湖就是这样的,物是人去也不过刹那。   他亦不曾道别。   -   后来亓玄木拜入日新门,成了她的大师兄。   江月旧倒是多多少少有些明白,他对邪门歪道满口谎言的憎恶之情源于何处。   不过眼下,亓玄木正被心魔纠缠,脱不了身。   对江月旧来说,这正是绝佳的好机会。   绝佳的机会去亲近他。   少女伸手推搡了几下男人的肩头,后者浑然不觉,仍在用力敲门。   “师兄,因为你无法醒来,所以我才这样做的。”   江月旧站在亓玄木的身侧,小声又嗫嚅了句,“到时候可别怪我胡闹……”   言罢,少女踮起脚尖,双手背在腰后。   男人比她高出许多,江月旧仰着头,也方及他鼻翼。   所以这个吻,就刚刚好,落在亓玄木的脸颊上。   少女唇瓣柔软,像一枚花叶飘落。   但正是因着这份柔软,猝不及防将亓玄木唤醒。   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情愫。   是娘亲离开之后冰凉的怀抱。   是笑风尘死后挥之不去的笑貌。   顷刻间溃败,骤然清醒。   她在吻他脸颊。 第8章 捌   额间覆了双试温的手掌。   江月旧拧着眉头缓缓睁开眼。   “师兄……你醒了?”   亓玄木收回手,语气淡淡,“这话该是我来问你。”   “我没事了。”   少女双眸半眯半睁,“不过方才我在梦境里亲了师兄之后,发生了什么?”   亓玄木未料到她说得如此直白,本想闭口不提,眼下却也只能愠怒着开口。   “胡闹。就算是梦境,也不可如此乱来。若被旁人知道,你的清誉怎么办?”   江月旧刚醒就挨了顿责骂,登时委屈地瘪嘴,“清誉怎么能比师兄的性命更重要?”   “你……”   男人语噎,负手站直了身子,没再同她争辩。   江月旧笑嘻嘻地扯了扯衣领子,好似嫌热,“师兄,你还没告诉我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男人瞥见空气中骤然暴露的那抹雪色,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然后背过身去开了些窗。   “许是在他人梦境里耗费太多元气,你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那师兄一切可好?”   江月旧仿佛心心念念都是他的安危,没几句话又绕回了亓玄木身上。   男人不善言辞,垂眸轻“嗯”了声算作回答。   江月旧微吁气,“那就好那就好。”   她的好师兄,可要平平安安与自己两情相悦才好。她可不想一辈子呆在这个刀光剑影的鬼地方。   “你先好生休息,我去给你端些吃食上来。”   亓玄木说着,人已经走到了门前。   江月旧一个跃身,从床榻上爬起来,匆匆开口,“师兄不必麻烦了,我同你一起下去吧。”   “好。”   瞧她生龙活虎的模样窜到自己身边,实在是不像有什么问题。   男人颔首,抬腿往楼下走去。   江月旧跟在后头,寻思着师兄似乎不喜欢娇弱白莲型的女子,而是对活泼明媚型青睐有加。   看来她得对症下药,才能有所收获。   少女想得出神,不设防脚下一空。   她本该直直摔在亓玄木的背上,却在一霎那间撞向楼梯扶手,骨碌碌滚下了台阶。   索性台阶没剩几层,虽摔得有些肉疼,但也不打紧。   倒是亓玄木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扶起,“你这是做什么?”   若是踩空了楼梯,怎会越过他径直摔了下去?   江月旧龇牙,也不知是痛还是在笑,“师兄,我怕摔在你身上,你会以为我是故意的。”   故意投怀送抱,故意耍小伎俩。   男人哭笑不得。   “就算要自证清白,师妹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少女拍拍屁股站起来,“没关系,师兄没误会就好。”   亓玄木略微有些怔神。   他确实对江月旧近日来的种种行为起疑。先是表明心迹,又要与他亲近。   梦境里还吻了自己的面颊。   无缘无故的示好,总会叫人不安。更何况他们原本,并没有多熟稔。   谁都知道日新门的小师妹娇蛮跋扈,此刻却像变了个人。   难道是真的,心悦于他?   -   伙房里只剩下些米粥。   小童子不知去了哪里,其他人也不见踪影。   亓玄木热了碗粥递给少女,“先喝点垫垫肚子。”   江月旧接过碗,见他转身要走,另一只手忙不迭扯住男人的衣袖。   “师兄……你,你有空吗?”   有空的话能不能陪我一会。   少女后半截话没说完,但是眼里恳求的神色却表达的一清二楚。   亓玄木显然也读懂了。   男人倒没说什么,转过身在桌边坐下。   江月旧很饿,吃得有些狼吞虎咽。   她一连“拜访”了三个人的梦境,就算是看故事也该看累了。   何况还得动脑子,救他们出来。   “慢些吃。”   亓玄木侧着身子瞧她,面上虽没什么笑意,目光却很平和。   江月旧闻言,吃惊地抬了抬眼。   这句关心的话从师兄嘴里说出来,显得很多余。   通常情况下,自己若是没有生命危险,亓玄木是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咳咳咳……”   少女没想明白,倒是被喉腔里的米粒子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亓玄木见状,下意识动了动指尖。   江月旧咳的满面通红,像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男人没再犹豫,抬手不轻不重地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这个动作由他来做也显得很多余。   不过江月旧却很欣喜。   师兄愿意做这些多余的事情,想必是对她稍稍放下了戒心。   少女这么想着,却听师兄话题陡然一转。   “方才在梦里,为什么要亲我?”   亓玄木似难以启齿,只好压低了音量勉强问出口。   江月旧倒是一点儿也不害臊,“师兄被困住了,我想救你。”   男人仍是不解,“那为何亲,亲吻才能救我?”   江月旧闻言,倏地丢下碗筷,倾身凑到亓玄木的跟前,作势要吻他的模样。   后者漆黑的眸子一睁再睁,整个人惊地飞快往后仰去,几乎要摔在地上。   少女狡黠一笑,适时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   “在梦境中被困住,顾言风那个疯子自戕斩断了心魔,楚三娘心爱之物被毁摆脱了心魔。而我舍不得捅师兄,也不知你的心爱之物为何。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江月旧坐回原位,同他保持了先前的距离,假模假样严肃道,“我并非想占师兄的便宜,这是猜想此举能刺激到师兄,便擅作主张了。”   亓玄木这才回过神来。   男人单手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道,“无妨,说起来总归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才对。”   江月旧一听,眼儿眨了眨,又开始不正经,“如此,我求之不得。”   亓玄木被她话里的调戏之意弄的又羞又恼,只好抬眼轻瞪着少女。   “我开玩笑的~”   江月旧笑着狡辩,人已经跨过长凳往楼梯上走去。   “我去瞧瞧大伙在不在屋里。”   亓玄木望着少女拐上楼梯逐渐消失不见的背影,默默伸手捂住了胸口。   这一惊一乍,一会真心一会顽闹,真叫他对她没辙。   -   “夏兄,你可还好?”   江月旧一上了楼就瞧见病弱的少年倚栏发怔。   夏人疾循声转过脸来,扬起一个苍白却温和的笑容,“多谢江姑娘挂心,我并无大碍。”   “不知夏兄是怎么摆脱心魔的?”   江月旧走上前,看似好奇地随口一问。   夏人疾言简意赅道,“我自小住在碧落山庄中,极少出门。若说心魔,也不过是孤独罢了。而这孤独,我早已习惯,并不难摆脱。”   “那夏兄的家人呢?”   少年眼神黯了黯,“我娘患病,无药可医,很早就去世了。而我爹受了刺激,忘了前尘往事,将自己困在碧落山庄中,数十年未曾离开一步。”   江月旧抿唇,心知触动了他的伤心事,遂小声安慰,“夏兄如今长成了勇敢又善良的人,想必你的娘亲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夏人疾垂眸笑了笑,神色复杂难辩,喃喃重复,“勇敢……善良……”   “是呀。”江月旧凑过去掰着手指头道,“肩负起少庄主的责任是为勇敢,屡次借我银两是为善良。”   夏人疾被她逗笑,“江姑娘既然这么说了,银子就更加不必还了。”   少女眼里亮晶晶,就差对着他拜一声“财神爷”了。   玩笑归玩笑,江月旧正色道,“夏兄可是刚醒?”   夏人疾颔首。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补充说,“不过我方才瞧见顾宗主同西门前辈已经随小童子离开客栈,去下一关了。”   顾言风和西门盼盼先走了?   他们为何要先离开?   江月旧一下子蹙起眉。   许是见她神情凝重,夏人疾也微微敛神,“江姑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江月旧故作气恼,“顾言风那厮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私。”   “顾兄可能有什么要紧事儿,这才丢下我们先走了。”   听见夏人疾替他打圆场,少女不屑的语气更甚,“你是不知,他素来只为自己考虑,旁人的死活都与他无干。”   “看来江姑娘对顾兄颇有微词。”   “我这不叫颇有微词,而是意见很大。”   夏人疾劝说无解倒也没再开口,借着收拾行李为由,与她作别。   江月旧瞧着少年离开的孱弱背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从他方才站着的位置一回头,便能窥见大堂的全貌,包括自己同师兄的那番嬉闹。   再者而言,夏人疾并非心性坚忍之人,怎么会轻易就摆脱了心魔?   还有一点最重要的……   “小月儿,想什么呢?”   楚三娘一声软中带媚的轻唤瞬间将少女的思绪扯了回来。   女人站在屋门前冲她勾勾手,“过来,姐姐有话要跟你说。”   江月旧忙笑着进了屋,见她神神秘秘地掩上了门。   “三娘要同我说什么?”   楚三娘款款坐下,“梦境的事儿,多谢你救我出来。”   “三娘若真的要谢,还得去谢顾言风。我只是帮了小忙而已。”   江月旧说得诚恳,一点儿也不想邀功。   女人倒了盏茶递给她,笑道,“这我知道,不过还是你这小丫头有本事,竟叫他愿意折返梦境。”   “顾言风说,是他们悟道宗欠了三娘你的人情。”   “人情?”   江月旧怕戳到她的痛处,可转念一想,自己连人家梦境都看了个遍,还谈什么痛处,遂捏着杯沿开口,“三娘一剑封喉杀了剑客,无意间倒是替西门前辈击败了比武的对手。”   楚三娘略微发愣,似在回忆往事。   过了好一会儿,才悻悻道,“老娘做的果然没错,杀了那个负心汉就是为民除害。”   江月旧瞧她情绪不对劲,也顺着女人的话附和道,“三娘在理~”   楚三娘芊芊玉手突然敲着桌面问,“只是这一剑封喉,你也在梦里瞧见了?”   “一剑封喉怎么了?”   “我杀他那晚,犹豫了很久。后来你猜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谁?”   “公子无招。”   江月旧瞠目。   楚三娘撑着下巴继续道,“这也是我为何追踪公子无招一直追到这儿的原因。他为盗贼,图的是那把剑,却怂恿我杀了剑客。”   “那他最后得到剑了吗?”   “说也奇怪。杀了剑客后,我将宝剑双手奉上,他却不要。后来我当了剑,他又跑去当铺将剑盗走。小月儿,你说说这是为何?”   江月旧抽了抽嘴角,“不是偷来的东西,它不香?”   楚三娘一听,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少女摸摸鼻尖,“那到底是为何?”   “老娘也想知道。”   女人抬眸瞧她一眼,眼里意味深长。   江月旧却在心里有着别的思量。   她很确定,梦境里没有出现一剑封喉,也没有出现公子无招。   所以顾言风,是怎么知道的? 第9章 玖   小童子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解忧瀑,告知众人收拾行李去往下一关。   依照楚三娘所言,有去无回谷的第二关名为长生树。   离开解忧瀑的路上,江月旧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少女碎碎叨叨围着小童子问了好些话,譬如谷主同公子无招是什么关系,又譬如顾言风为何先去了长生树。   奈何小童子年纪虽小,定力却属实惊人。任她一步三问,照样充耳不闻。   只是最后路过一片荒芜墓地时,小童突然指着新矗立的几块墓碑开口,“本来那是为你们准备的。”   江月旧背后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小童子又说,“从来没有哪一批人,可以全都活着走出解忧瀑。”   “那剩下的墓碑……”   “都是入谷者的葬身地。”   小童子说完又朝前走去。   隔了一段距离,楚三娘同众人还在有说有笑,浑然不觉事态的可怖。   或者他们早就习以为常。   江月旧却因未知的恐惧咬了咬干涩的唇瓣。   她伸出手,远远一数。   新矗立的墓碑,有五座。   “师妹,你在数什么?”   亓玄木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问话,却叫少女心慌地陡然腿软,竟摔坐在地上。   男人拧眉,低头去瞧她。   以为又是什么新的鬼把戏。   但江月旧面色实在太难看了点,借着暮色,惨白的像个女鬼。   亓玄木遂心一软,握住她的腕子,将人拉起来,不解道,“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少女抚了抚胸口,细细喘着气,一时间没说话。   二人停在原地,引得楚三娘同夏人疾也折身走了过来。   “小月儿这是怎么了?”   楚三娘眯着桃花眼,姣好的面上一片关切。   “江姑娘看着气色不太好……”   夏人疾也探了个脑袋,担忧地望着她。   江月旧忍下心头繁多又复杂的思绪,拍了拍衣裙上沾到的灰尘。   “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现在没什么大碍了。有劳诸位挂心。”   五座墓碑,六个人。   她现在,谁也不能相信了。   -   长生树枝繁叶茂,高耸入云。   而他们就在环树而建的木屋下休憩。   小童子缄默着离开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江月旧摸索着出了屋子,准备去寻顾言风。   自从梦境不欢而散后,就再没见过他。   眼下知道的越多,越让人恐惧。   越恐惧,又越想知道更多。   如此恶性循环,非把她给逼疯了不可。   索性大伙的住处隔得不算远,顾言风来得早,屋子在东侧顶头一间。   少女刚走近了,瞧见窗扉微敞开一条缝。   远远望去,屋里的男人似受了伤。   西门盼盼盘腿坐在顾言风身后,双掌运功,正在替他疗伤。   男人额间滚出豆大的汗滴,逐渐湿了鬓角。   汗珠顺着他的下颚,落到喉结上,然后钻进半露的领口中。   江月旧眼巴巴看着,不争气地咽了咽唾沫。   这厮,就该抓回楼里当头牌。   若非如此,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一身好皮囊。   真真是暴殄天物。   一段功法结束,西门盼盼收掌,睁开双墨染般剔透的眸子。   “笛声险些震碎了你的腑脏。”   “我知道。”   “那是我的心魔。”   “所以啊,我这不是赶去救你了嘛。”   顾言风喘了口气,颇为无奈的转过头,伸手摸了摸西门盼盼的脑袋。   后者炸毛般挥开他的爪子,“没大没小。谁让你来救我了。”   “切,我若不救你,你自个能摆脱梦境吗?”   “老身自然有老身的办法。更何况我是药人,不死不灭,区区梦境,能奈我何?”   西门盼盼说着,话锋一转,“倒是你小子,究竟是为何入梦,又为谁伤成这样,想必你自己也很清楚。”   顾言风抠着手指避重就轻,“她无关紧要,并非非死不可。”   西门盼盼冷哼,突然翻身跃起,一脚踢开窗户,抬手死死掐住窗后的少女。   “现在,她非死不可了。”   事态变化的太快,江月旧尚来不及反应,已被拽进屋中。   西门盼盼个头方及她的腰腹,却能单手把她举起来,实在是诡异至极。   咽喉处被掐得透不过气来,江月旧面色涨的通红,险些昏厥过去。   好在西门盼盼很快就改变了主意,随手将她扔在地上。   “你不救她?”   这话是冲着顾言风说的。   男人似漫不经心睨了眼伏在一旁的少女,“我为何要救她?”   西门盼盼闻言,歪头想了想,可到底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动了动腕子,又把地上的人给提了起来。   江月旧心里那块刚落地的石头瞬间升到了半空中,瑟瑟发抖。   “可你明明是想救她的。”西门盼盼神色古怪地开口,最终还是把人放了下来。   “那掌门到底还杀不杀她了?”   “她听见了老身是药人的秘密。”   江月旧忙不迭摇着头,她方才根本没听见啊,这童颜前辈脑袋莫不是只有三岁?   顾言风仿佛读懂了少女的想法,低低笑道,“那又何妨,她胆子小,不会说出去的。”   难得有人给她搭台阶下,江月旧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一个劲点着头。   西门盼盼像是不信,瞪着少女道,“老身不放心。你也说个秘密,作为交换。”   眼前稚女模样的老前辈说话却跟儿戏一般。   江月旧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颤巍巍答,“我,我喜欢亓师兄,这个可以嘛?”   “可以。”   “不行。”   西门盼盼虽好糊弄,但顾言风显然不是吃素的。   男人笑眯眯道,“你都恨不得把这事儿昭告天下了,还不如说馋小爷的身子更有说服力。”   江月旧语噎。   西门盼盼见二人关系好像有些不同寻常,思忖道,“小丫头,你喜欢亓玄木,又馋我徒孙的身子?这不太好吧。”   少女头疼地揉了揉眉角,“前辈您别误会,这是,这是宗主的玩笑话,不能当真。我一心只有师兄,此情日月可鉴!”   仿佛在印证她的无稽之谈,话音刚落,夜空中就劈过一道闪电。   顾言风登时笑得前仰后合,“说谎可是会遭雷劈的。”   江月旧糗出大了,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下去。   少女羞恼之际,抬头凶巴巴给了男人一记白眼。   “哎你还敢瞪小爷!”   顾言风咬牙作势要揍她,后者飞快收回视线,缩到了木桌后边。   西门盼盼眼见他俩闹得欢,在这微妙的气氛中清咳一声道,“行了,你说说看为何躲在门后偷听。若能说个让老身接受的原因,此番便饶了你。”   江月旧正色,“其实是有一事想来问问宗主。”   “你问。”   “之前的梦境中,宗主可曾看见夏人疾的心魔?”   “不曾。”   顾言风顿了顿,“怎么,你怀疑他?”   少女答非所问,“宗主也看见那五座墓碑了?“   “这么说来,你也很可疑。”   西门盼盼压根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每每想插嘴问个缘由,便又被打断了去。   江月旧也不解释,自顾自道,“想来宗主和我都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咱们要不要,共享线索?”   “和你?”   顾言风又笑,语气不屑。   少女直勾勾瞧他,“宗主难道一点儿也不好奇,公子无招到底与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男人眯眼,薄唇微翘,仿佛在思量着要如何处置她一般。   倒是西门盼盼探头疑惑道,“公子无招同谁有关联?”   “自然是同……”   “掌门,天色已晚,我去送送江姑娘。”   顾言风及时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不由分说拉起少女就朝外走去。   “疼疼疼!你松手啊!”   没走处多远,江月旧便哀嚎着要挣开他的手。   男人手掌上略一使劲,将人甩到身前。   “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你与公子无招有勾结……   江月旧舔舔唇瓣,瞥见那杀气毕露的眼神,立刻认怂。   她总不能实话实说,自个送死吧。   “我,我发现夏人疾他有问题。”   “怎么说?”   “所有人的梦境我都瞧见了,除了他和西门前辈。再者,夏人疾说自己是与师兄等人一起苏醒的,可他却知道只有离开梦境的人才会被带去下一关,甚至提前收拾好了行李。这就说明,他早已醒来,并且偷听到了我们与小童子的对话。”   “这只是你的猜测,也只能证实夏人疾说了谎。”   “可他为什么要说谎?又为什么能够轻易摆脱梦境?”   男人逼近一步,望着江月旧道,“你别忘了,你也轻易摆脱了梦境。小爷一样没瞧见你的心魔。”   “我……”   少女顿时哑口无言。   她真是糊涂,怎么鬼使神差地想要告诉顾言风这些线索,指不定,他二人是一伙的呢。   江月旧懊恼之际,却听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语气似乎很是愉悦。   “不过小爷倒不曾想,原来你这般信任我。”   这是什么逻辑?   少女假笑着附和,心道他还真是与众不同,连想法都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自己只是在拆东墙补西墙,无非为了保命,怎么到了顾言风这儿,就成了信不信任的。   可话到嘴边,自然又变成了谄媚的意思,“宗主智勇双全,我自是信的过的。”   江月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得继续扯道,“先前宗主在梦境中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往后不管有什么线索,我都会第一时间来禀告宗主。”   顾言风也不知有没有看出真假,只是低头笑了笑,缓缓道了声,“甚好。”   少女觉得此刻自己的处境一点儿也不好。她摸摸鼻尖,又心虚地摸摸耳朵,最后将双手绞在一块儿。   “宗主,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屋了。”   江月旧边说边往前跑,直到拐进院子里这才松了口气。   也不知夏人疾同顾言风相比,到底谁更可疑些。   少女想得出神,冷不丁听见前头有人唤她。   “师妹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亓玄木立在几盏孤灯之下,修长的身姿更显挺拔。   夜风阵阵,吹得灯盏摇曳,连着脚底下踩着的灯影也一并晃晃悠悠。   “师兄我……”   “江姑娘方才,来找顾某了。”   江月旧愣愣地回过头,瞧见顾言风阔步走了过来。   然后无比自然地将手搭在自己肩上。   语气中甚至还带了些许亲昵。   这厮又在演哪出?   亓玄木闻言,也抬腿下了台阶,走到二人跟前,沉声质问,“顾宗主,在说什么?”   顾言风不闪不躲,迎上他的眼神,锋芒毕露,“我说你的师妹,方才同小爷在一块儿。”   江月旧在风中抖了抖身子,看见师兄握紧了拳头,而顾言风则气定神闲地将她的肩膀攀得更紧。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修罗场吗?! 第10章 拾   “师兄你听我说。”   江月旧权衡利弊后立刻挣脱出顾言风的桎梏,解释道,“ 我是去找宗主打听消息的。”   男人故作委屈,“方才你还说是来向我道谢的,现在又变了卦。”   少女偏头瞪他一眼,咬牙轻声道,“您可别添乱了,赶紧回去吧。”   后者不依不挠,长臂一捞将人又圈在了自个怀中。   顾言风惺惺作态着摸了摸她的发鬓,假意温存,“那你好生休息,有什么事儿记得来找我。”   江月旧推搡几下,好不容易把男人推出院子,回首却发现师兄已没了身影。   少女哀怨地叹了口气,刚准备回屋,却见亓玄木端着盅茶汤叫住了她。   “早些见你精神不好,便做了碗鱼汤。”   男人递上前,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可要尝尝?”   “要要要!”   少女一下子绽开笑靥,忙不迭就要伸手去接。   只是还未等她指尖碰到瓷盅,就被亓玄木一把捉住。   男人指腹带着层厚厚的茧子,将她手背磨得微微发热。   江月旧眨眼,无辜地瞧他。   亓玄木迅速松开手,不敢看她的眼睛,“别烫着。”   说也奇怪,师兄的语气向来平淡,就像一口古井,无波。江月旧却不知怎么听出了几分温柔的意味来。   待亓玄木将鱼汤放在院内的石桌上,少女这才凑过去,轻轻撞了撞男人的肩。   然后似撒娇般笑语,“师兄真好~”   江月旧迫不及待坐下,低头嗅了嗅。汤汁雪白,热气腾腾。   “师兄没生我的气吧?”   少女捏着勺子舀了口汤,放在唇边吹了吹。   心里却盘算着,若师兄真的生气了,就讨好卖乖,喂他喝口汤。   献出个美人计。   亓玄木闻言,也在她身旁坐下。   男人面色一如既往得平和,淡淡答,“师妹又没做错事,我为何要生气?”   江月旧瘪嘴,鼻腔轻哼着将一勺汤塞进了自个嘴巴里。   不生气就说明没吃醋。   没吃醋就说明不喜欢。   到头来这根本不是什么修罗场,攻略师兄也还差得远呢。   本来墓碑的事儿就够糟糕的了,眼下完成任务也遥遥无期。   再这样下去,莫说金匣子现世了,就连保命都成了头等难题。   少女想着想着愈发消沉,端起蛊便“咕咚咕咚”悉数往喉咙里灌。   热乎乎的汤汁下肚,总算压下些她心头的担忧。   倒是这汤见了底,露了白花花的鱼肉。   江月旧指了指星型的鱼尾,“师兄,这是东海星辰鲫?”   “你认得?”   “初入谷那晚我在夏兄盘子里见过。只是师兄是从哪里弄来的?”   亓玄木对着伙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许是小童子留下的。我见还有些叫不出名的糕点、水果。”   东海,星辰鲫,夏人疾。   漠北,碧落山庄。   江月旧伸着筷箸边戳着鱼肉边思索,冷不丁将鱼肉都戳成了烂泥。   “师妹?”   “嗯?”   少女羞赧地停下筷子,“啊,一不小心……”   亓玄木瞥了眼稍显狼藉的汤盅,突然从江月旧手里取了筷子。   男人低垂着眼帘,翻动着筷子在盅里挑挑拣拣,模样专注。   过了一会儿,桌面上已多出一堆骨刺。   “好了,现在可以吃了。”   亓玄木将筷子归还给少女,“师妹往日不爱思考问题,下山后却时常有很多想法。”   江月旧还沉浸在师兄为自己挑鱼刺的震憾中,闻言愣神,不知他话外音。   “有时我会糊涂。是我太不了解你,还是你的变化太多。”   鱼肉中夹杂着杉木香。   夏人疾说这样的烧法可以去腥。   师兄又说过,东海杉木制成的器皿可封存万物。   “师妹,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江月旧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好像恍然发现了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师兄熬的鱼汤很好喝!”   少女笑嘻嘻冲男人竖起来大拇指,浑然不觉后者愈发暗沉的神色。   -   夜深之后,江月旧假装回屋歇息,实则等师兄一走,就悄悄溜进了伙房里。   若真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公子无招用杉木制成的灵匣盗走了各大门派法器,那顾言风对这星辰鲫想必定不陌生。   如此,便去试探一二。   少女盛了碗剩下的鱼汤,然后借着夜色送到了顾言风的房中。   “宗主,这是给您的谢礼。”   男人斜倚在门框上,抬手掀开盖子。   “汤?”   “鱼汤。”江月旧反问,“宗主知道这是什么鱼吗?”   男人伸着勺子拨弄了几下,反问,“有毒的鱼?”   少女翻了个白眼,端起碗喝了一口以证清白。   “宗主放心,咱们是一伙的,我害你作甚。只是,你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鱼?”   顾言风将信将疑接过碗,仔细又瞧了遍,“神神秘秘,这到底是什么鱼?”   见他当真不知晓的模样,江月旧蹙着眉头道,“东海星辰鲫。宗主可曾去过东海?”   顾言风喝了口汤,似是觉得味道不错,遂将碗端进了屋里,坐下慢慢品尝起来。   江月旧见状,也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东海潮湿,常年阴雨,小爷还是更喜欢漠北。”   男人这么说着,一碗汤已经见了底。   试探不成,江月旧有些泄气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还未等她转过身,就被顾言风扯住了腕子。   “等等,坐下。”   江月旧循声坐回原位。   “之前你不是说,知道公子无招同谁有关联么。”   少女眼珠子转了转,“我瞎说的。”   顾言风轻笑,并未为难她,只是将碗推了过去。   “汤不错,你可以走了。”   江月旧乖乖端起汤碗,却在低头的瞬间被男人抬手拍了拍脑袋。   “你?”   “头顶有飞虫。”   顾言风浮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随之也站起身。   “走吧,小爷送你回去。”   “别别别!”   江月旧惊呼着拦住他,“天色不早了,宗主赶紧休息吧,我自己可以回去。”   男人似存心同她对着干,阔步走到前头,悠悠道,“那怎么行。你既然有心道谢,小爷自然得送你一程。”   少女小跑着蹿到顾言风身前,忙不迭摆手,“宗主你说你,这么客气干嘛。夜色深了,此时你送我回屋,若被人撞见了,再误会一二,那多尴尬呀。”   男人俯身靠近江月旧,一直贴到她耳侧,方含笑停下,“怎么,怕你师兄误会?”   少女瑟缩了下脖颈,颤巍巍点点头。   顾言风意味深长“哦”了一声,然后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向前走去。   “那小爷就更要送你回去了。”   江月旧:……!   -   临入院子,江月旧才发现众人屋中都亮着灯。许是屋子造的严实,她方才在走廊上竟没瞧见一丝光亮。   “他们怎么还不睡啊?”   少女压低声音碎碎念着,却听一旁的男人笑道,“也只有你心大。昨儿才被困在梦境里,今天还敢安心睡觉。”   江月旧撇嘴,“那也不能整夜燃灯费蜡地守着吧。这样下去,还未等见到谷主,咱们就熬死了。”   话音未落,少女瞧见亓玄木出了屋子,手里提着羡仙剑,似乎要月下练剑的架势。   “宗主,你快走吧。”江月旧推了推身侧的男人。   顾言风笑了笑,竟没纠缠,听话地转头离开。   少女长吁一口气,将碗收在身后,走进院子里。   “师兄,你怎么还没睡呀?”   亓玄木抬眸,“倒是师妹,在这儿做什么?”   “睡不着便出来散散步。”   江月旧随口扯了个理由,刚想欣赏一下亓玄木舞剑,却听院子口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顾言风身形一闪,人就到了二人跟前,口中还咋咋呼呼大声嚷着。   “小月儿,你的发簪落在我这儿了。”   少女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将他以头抢地,暴揍一顿。   顾言风顶着那张好看又欠扁的脸凑到她面前,晃了晃手里捏着的木簪子。   簪头刻了枚月牙,那确实是江月旧的东西。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到他手里了?   方才送汤的时候,男人拍了她的头,想来是那时被偷拿了去。   江月旧气恨的牙痒痒,伸手想要夺过来,却扑了个空。   男人嘴角噙着笑绕到她身后,然后倾身将簪子插在少女的发髻上。   江月旧不敢瞧师兄的脸色,只能怒瞪着罪魁祸首。   顾言风心情颇好地同她道了声晚安,刚走了一半,又折回来。   “对了,鱼汤味道不错,多谢了。”   完了完了全完了。   等顾言风的背影一消失在院中,江月旧就立刻揪住师兄的衣袖。   男人面沉如水,只是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寒凉。   “先前我问师妹有什么要说的,师妹没有回答。”   亓玄木掰开少女的指尖,甩袖后退了一步。   “现在看来,师妹只是不想同我说罢了。”   “不是的……”   江月旧瞧出男人态度的转变,慌忙伸手想要再次拉住他,却被后者堪堪避开。   “我只是有些事情要找顾言风确认……”   亓玄木瞧了眼少女手中捏着的空碗,沉默着收起佩剑,转身进了屋。   是确认鱼汤好不好喝?   还是确认今晚月色美不美?   男人背靠着门,心头突然异常烦躁起来。   她的心思真真假假,着实扰人的很。   -   江月旧觉得一切都被顾言风搞砸了。   包括她千辛万苦在师兄那儿刷出来的一丢丢好感度。   少女躺在床上,睁着双浑圆的眼儿,越想越恼火。   一夜无眠至天明。   好不容易捱到早上,刚想爬起来找些吃食,就听见屋门被敲的震天响。   楚三娘身后还跟着夏人疾。   二人皆是一副熬了通宵的疲惫样,哈欠连天。   “小月儿,大伙有要事商议,都在等你呢。”   虽然一点也不关心什么所谓的要事,但江月旧还是跟着去了大堂。   众人到齐后,各自落座。   江月旧瞧见师兄和顾言风身旁都还剩下一个空位。   只是顾言风先冲她招了招手,“小月儿,过来。”   少女哼声朝他瞪了瞪眼,然后小碎步跑到亓玄木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男人也不气恼,只是手撑着下巴,远远望着她笑。   那笑,说不清道不明的,总瞧着有些不怀好意。   西门盼盼因着年长,遂坐正座。   “诸位,咱们入谷都是有所求,想必没人愿意白白葬身在此处。眼下小童子未归,也不知第二关的考验具体是什么,不如,从今天起,大家轮流守夜,以确保安全如何?”   众人纷纷应和。   西门盼盼颔首,接着道,“咱们有六个人,那就两两分组。”   话音刚落,江月旧就举着胳膊恳求道,“我要与师兄一组!”   亓玄木本沉默着坐在一旁,循声慢慢抬起头。   少女态度坚决,顺势还搬着凳子朝师兄的身侧挪了挪。   顾言风见状,眯了眯眼,扬起下巴出声,“怎么办,小爷也想与你一组。”   “你!”   江月旧憋着一口闷气,怀疑自己是不是哪儿得罪了这个小心眼的男人。   索性西门盼盼及时叫停,抬手掷了块糕点砸向顾言风。   “你少在这儿添乱。”   后者飞快避开,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显得兴趣更浓。   西门盼盼懒得管他,转头问,“亓公子,你怎么说?”   亓玄木将视线直直落到顾言风身上,而后不紧不慢答,“回前辈,亓某自然是与我师妹一组。”   “好,那就这么办吧。剩下的呢?”   楚三娘环顾一遭,而后嫌弃地抿唇,“净剩下些臭男人们,算了,我要与前辈一组。   西门盼盼不可置否,“既然如此,夏公子就与老身徒孙在一组吧。”   夏人疾温顺地应下。   分好了组,亓玄木也没等江月旧一块儿,独自提着羡仙剑出了门。   少女幽幽叹了口气,拔腿就追了上去。   明明说着不生气,可行为明显就在生闷气。   若说喜欢她吧,好像差点。若说不喜欢她吧,好像又有点喜欢。   师兄的心,好难懂啊。   顾言风看着二人一前一后跑出去的身影,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只是还未等笑意浮到眼中,就被人冷不丁踹了一脚。   “臭小子,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西门盼盼哪怕踩在凳子上,仍需仰视男人的脸。   顾言风揉了揉脚踝,挑眉道,“我能有什么坏主意。”   “就你,一肚子坏水。”   西门盼盼掰着手指如数家珍,“那小丫头明摆着想和她师兄在一块儿,你却三番两次凑过去搅局。不是没话找话,就是偷人簪子。难不成,真的喜欢上人家了?”   男人随手摸了摸眼前老人家的头发,语气喜怒难辩。   “掌门啊,她说喜欢,并不就是真的喜欢。”   “既然不喜欢,那她为何总是要与亓玄木黏在一起?”   “这个嘛,小爷也倒是很好奇。”   顾言风伸了个懒腰,“不过很快,就会知道原因了。”   西门盼盼自然听不懂这复杂的话,只是忧心忡忡道,“旁的不管,唯独这谷主,老身要见活的。”   “是是是,一定给您抓活的。”   顾言风漫不经心笑了笑,眼底却是一片沉寂。 第11章 拾壹   “师兄等等我!”   江月旧追在后头,气喘吁吁嚷了一嗓子。可前边的男人无动于衷,甚至头也不回一下。   少女气得咬咬牙,踢了踢尘土,一个晃身趴在地上,假意哀嚎,“哎呀,疼死我了。”   亓玄木步子顿了顿,心知她又在耍把戏,遂轻哼一声继续朝前走。   江月旧坐在地上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师兄回头,索性仰躺下去,一动也懒得动。   长生树繁茂,浓荫蔽日。   她想起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曾瞧见过亓玄木这般冷漠,决然的背影。   一年前,日新门大弟子为铸剑师笑风尘报仇,一人一剑,从江南杀到漠北。   虽清剿无数江湖恶徒,却仍未探出魔头百川的下落。   哪怕亲临了师兄的梦境,江月旧还是不能感同身受。   在她看来,师兄依旧是师兄。   眼里容不下沙子,心里容不下小人。   憎恶邪门歪道,痛恨谎话连篇。   而她似乎每一样都占了个全。   少女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思考了一番接下来的打算,然后拍拍屁股站起身。   亓玄木无非是恼她不肯坦诚相待,那往后她改便是了。   什么有去无回谷,公子无招的。   谁爱管谁去管。   她只想快些见到金匣子,然后回家。   傍晚的时候,江月旧从伙房端了些师兄爱吃的膳食敲响了他的房门。   男人开门时,面色还是黯然又冷漠的模样。   “我不饿,你吃吧。”   亓玄木说着,就要将门关上。   少女眼疾手快,身子一闪就夹在了门缝处。   “师兄你别这样对我。”   江月旧瘪嘴,显得十分委屈,“我不是有意向你隐瞒许多事情的。”   也不知是她演技太好,还是男人不擅长应付此类情况。   亓玄木竟由着她如泣如诉着进了屋子。   “师兄,你总说我变了,其实是因为此番下山,我很害怕。”   江月旧放下手中的餐盘,假模假样抹了抹眼泪,“爹爹派我同你一起追回坤地参刃,其实是有意让师兄完成任务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替下一任掌门。”   少女头也不抬,哽咽道,“我知师兄一心只有江湖大义,也知儿女情长困不住你。可我仍痴心妄想,想这趟路途能够晚些结束。”   亓玄木拧眉,“师妹资质良佳,断不该被杂念所束缚。如若你能摒弃这些外物干扰,潜心修炼,定能有所作为……”   “我偏不。”   江月旧突然扬高声调,打断了男人的话。   “我害怕的,是这江湖诡谲,师兄不能惩奸除恶。而非我那微不足道的感情,不被师兄接受。”   少女抿唇,“今日所言,只希望师兄不要误会我别有用心。往后一切,咱们坦诚相待如何?”   鬼使神差的,亓玄木在那水波微漾的目光注视下,缓缓点了点头。   -   同师兄和了好,还顺便吃掉了他的晚膳,江月旧心满意足地回了屋子。   她向来心细如针,绣鞋一脱就发觉屋里不对劲。   梁上有人。   原宿主的这幅身子,不说旁的,资质确实良佳。   耳力过人,轻功上乘。可因着娇气惯了,不爱练武,只会些三脚猫功夫。   不仅白瞎了掌门之女的身份,更是糟蹋了腰间配着的鸳鸯双刀。   江月旧现在很是进退两难。   她若装作不知,唯恐这梁上之人劫财灭口。可若是戳破了事实,又担心还未走出房门,就香消玉殒了去。   少女权衡利弊之后,忽然心生一计。   江月旧装作未曾察觉的模样向平头案几摔去,然后挥臂打碎了青釉如意耳尊。   几乎与此同时,少女在地上翻滚一圈,飞快地伸手去够圆桌上的鸳鸯刀。   可梁上之人的速度显然要比她更快些。   黑衣男子轻而易举夺了双刀,抬手倏地就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刀刃森白,印着那人一双戾气横生的双瞳。   江月旧猜想他是公子无招。可又总觉得此刻的大盗,与前些日子月下所见那个大盗,有些不同。   但她却想不出是哪里不同。   少女思索间,房门被踢了开来。   方才故意弄出了巨大的动静,江月旧还担心师兄会置之不理。   幸好他来了。   亓玄木毫不犹豫地拔剑,直指黑衣人。   倘若论武功高下,公子无招倒不一定是师兄的对手。   只可惜盗贼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一边挟持着少女,一边掏出一粒药丸掷向亓玄木。   男人挥指接住,瞧见大盗拍了拍江月旧的面颊。   意思是,一命换一命。   “师兄,不要!”   少女声色尖锐,似乎害怕极了,尾音还带着颤。   黑衣人手下微一使劲,她那白皙的脖子上就多了道血痕。   亓玄木沉默着将药丸丢进嘴里。   半点不带犹豫。   黑衣人见状,收了鸳鸯双刀,狠狠将少女推倒在地。   药效来得剧烈,亓玄木呕出一口鲜血,执剑于地面,方能勉强支撑着站立。   黑衣人阔步上前,想要一并夺走羡仙剑,只是未等他靠近亓玄木,脊背处就被远处扔来的砚台砸中。   江月旧手心满是汗渍。   她使得力气并不小,盗贼明显晃了晃身形,忍下一口痛呼。   黑衣人回身就是一刀,径直砍在少女肩上。   江月旧死死咬住牙关,踏着步子闪到师兄身前,手中紧握着羡仙剑的剑鞘。   这羡仙剑于亓玄木来说是何意义,她清楚的很。   所以即便是死,也断不能让它落在公子无招手里。   黑衣人显然不耐烦至极,劈头又是一刀。   少女架着剑鞘负隅顽抗着,额间隐隐青筋凸起。   “师妹……你让开……”   亓玄木说话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甚至溅到了江月旧的手背上。   男人曲膝半跪在地,却仍动用内力,反手一掌,击向盗贼。   黑衣人侧身避开,一脚踢在江月旧腹部,将人蹬出去数米远。   也不知哪来的韧性,少女落地的瞬间就弹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师兄跟前,牙根咬的发酸。   “我不让。除非我今天死在这儿,否则你休想拿走羡仙剑。”   黑衣人眼里戾气更重,却好像又在顾虑着时辰。   他迅速再次砍下两刀,一刀砍中了江月旧的小腿,另一刀则被剑鞘挡下。   少女那身明丽的鹅黄裙衫已被血迹染红了大片。发髻上那根刻着月牙的木簪子也摇摇晃晃坠落在地。   断成了两截。   亓玄木握紧了拳头,目眦欲裂。   好在江月旧拖延了足够的时间,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盗贼不敢多加停留,飞身从窗户外逃走。   闻讯赶来的是西门盼盼。   江月旧来不及说明情况,匆匆将师兄交到她手里,便踏着沉重的步子追了过去。   或许这是绝佳的机会。   去看看公子无招到底是谁,又到底与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屋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的尽头,也是长生树的尽头。   夜风飒飒作响,江月旧只瞧见一道黑色的身影蹿进竹林中。   她胆子小,不敢深追。更重要的是,方才神经紧绷着,不觉得痛。   现在松懈下来,浑身火辣辣的,像被刀子绞了皮肉一般。   江月旧刚准备折身返回,却意外地瞧见竹林里走出一人来。   玄衣墨发,身上带伤。   少女头脑嗡嗡着犯晕,半怒半惧地瞪住男人。   “你,你为什么会从里面走出来?”   顾言风皱眉,也不知在想什么。   “倒是你,怎么伤成这样?”   少女后退半步,喘着气冷笑,“事到如今还在装蒜。那你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男人敛眸,“你不必知道。”   江月旧认定他是无话可说,无法解释,怒火攻心之下,头昏脑胀之感就愈发强烈。   少女趔趄着向后仰去。   她已然撑到了极限,再无力去思考其中的诸多疑点。   只是那落地声迟迟未响起,反倒腰间炙热,被男人一双大掌箍得紧紧。   顾言风怀里皆是竹叶凉风的气息,矛盾地让她觉得心安。   可他若不是公子无招,便是公子无招的帮凶。无论是二者中的哪一个,都该叫人恨的牙痒痒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江月旧在男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沉沉阖眼,失去了知觉。   -   顾言风抱着少女回到住处时,众人均在场。   亓玄木中了毒,全凭一口气吊着。眼见江月旧平安回来,这才黑着眼彻底昏睡过去。   楚三娘同夏人疾帮忙将人抬到榻上,以方便西门盼盼诊治一二。   “前辈竟还会医术?”   楚三娘随口一问,没等到答复,又瞧着亓玄木咂舌,“这小子也真是能忍,硬撑到了小月儿回来。”   夏人疾站在一旁,忧心忡忡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日我与顾兄守夜,才第一日就出了这等大事,咱们该如何是好……”   西门盼盼诊完脉,解释道,“他中了化散内功的毒,老身这儿只有保命的药,若想解毒,还需找到下毒的人。”   楚三娘起疑般环顾众人,“我来的时候,并未瞧见什么黑衣人。倒是你们俩,守夜就没发现有何异常?”   夏人疾摇头,“我在东侧,瞧见灯火就立即赶了过来。”   顾言风耸肩,盯着少女苍白的面容,微微发怔,“长生树西侧的尽头是一片竹林,设有结界,除了谷主,想必无人能够出得去。”   楚三娘在原地不停地踱步,“这就奇怪了,若是公子无招干的,他定还在这结界中。”   又或许,就在这屋子当中。 第12章 拾贰   夏人疾端了碗热粥进屋,瞧见少女正支撑着坐起身,忙不迭上前去扶她。   “江姑娘觉得身体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无妨,都是些皮外伤。”江月旧蹙眉,“对了夏兄,我师兄怎么样了?”   夏人疾将热粥放在她手里,温和地笑道,“多亏西门前辈医术精湛,亓兄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内力消散,还需解药才行。”   江月旧尝了口粥,细细听着他诉说后续事情。听着听着,少女百思不得其解般发问,“公子无招先盗了各门派法器,现在又夺走了我的鸳鸯刀,甚至还想抢走羡仙剑。你说他,为何如此?”   夏人疾垂眼答,“他乃盗中将帅,且向来处事随心,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不过这鸳鸯刀丢了,江姑娘可就没有防身之物了。”   江月旧抹了抹嘴角,满不在乎道,“我本就学艺不精,鸳鸯刀给了我也是浪费。但这毕竟是日新门的东西,落入旁人手里总归不好。”   “又兴许,只是物归原主。”   夏人疾说得极轻,且话里明显别有深意,江月旧遂装傻充愣,“夏兄可知鸳鸯刀的来历?”   少年人微颔首,“江湖传言,鸳鸯刀是魔头百川为心爱之人打造的双刀,不知后来怎么落到了日新门手中。”   江月旧缓缓道,“我听师兄弟们说过,鸳鸯刀乃是掌门挚爱的名刀。若非此次下山追查坤地参刃,想必爹爹也不会将它交由我傍身。”   少女说完,过了好一阵子夏人疾都没接话。   他低着些头,盯住粥碗里白花花的饭粒子出神,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儿。   夏人疾生的偏白皙,呈病态。此番面色郁郁,就显得更没生气,活脱脱一副抱恙之姿。   若让不知情的瞧见了,还以为是他受了伤。   “夏兄,怎么不见其他人?”   江月旧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于是同他岔开话题。   后者这才抬头,灰黑的眸子终于动了动,“三娘去给西门前辈打下手了,江姑娘可是想问顾兄的下落?”   “啊?我就随便问问……”   少女又往嘴里舀了勺粥,“他人呢?”   夏人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顾兄昨晚抱着你回来,满身是血,可着实将我们吓了一跳。他现在应该回屋休息了吧。”   少年人说完,朝外走去,“江姑娘好生养伤,夏某先告退了。”   等到他清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江月旧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一些事儿来。   比如昨晚大伙都在场,只有顾言风只身出现在竹林中。   又比如夏人疾有晕血症,如何见得了她满身是血。   再比如楚三娘轻功如鬼魅,若是她在暗中相助,定来得及往返现场。   其实还有很多细枝末节的可疑之处,但江月旧实在不敢深究。   再猜下去,只怕真的剩她孤家寡人一个了。   -   只躺了小半日,江月旧就坐不住了。   她想去瞧瞧师兄,却一出门,正逢顾言风跨进院子。   见少女杵在原地,神情复杂,男人倒是率先阔步走了过来。   “怎么,莫非昨儿伤到脑子,不认得小爷我了?”   江月旧避开他轻佻又没个正行的目光,不咸不淡问,“宗主真的不准备告知我,你的伤是如何来的?”   顾言风单手撑在少女面前的柱子上,眼神散漫,“那你真的不准备跟小爷道谢?是谁一路将你抱回来,沉的手臂都快要折了……”   未等他说完,江月旧便忍无可忍地抬高了些语调打断道,“解药!你若肯交出来,我便当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忽而笑开,声色却阴冷瘆人。   “你不信我。”   顾言风迈上前一步,将少女堵在逼仄的墙角处,“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会明白点到为止。”   江月旧半仰着面,下巴冷不丁被男人捏住。   他没出力,只是不轻不重地捏着,然后迫使她看向自己。   “你倒还不如用那种眼神看我。无助又可怜。现在这样,我怕我忍不住会杀了你。”   顾言风虽然很喜欢开玩笑,可他说要杀人的时候,却也从来不含糊。   江月旧一下子就分辨出男人话里的真假,瘪着嘴迅速收起凶巴巴的眼神。   “不给就不给,何至于这般吓我?”   少女不安地咽咽喉咙,目光闪烁着挣开他的束缚,慌慌张张跑进屋去。   眼见着那一小团兔子似的身影钻进门后,顾言风挑眉,轻笑出声。   “怂就对了。”   本来就是小白兔,装什么大尾巴狼。   她如逆鳞,自己方得了其中乐趣,偏要抚平。   可逆鳞若不听话,哪怕乐趣再多,也只能拔了去。   -   江月旧躲在屋里,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等到顾言风走后,这才蹑手蹑脚去了师兄房间。   这厮竟然威胁她,还想杀人灭口,实在过分。   “师妹怎么来了?”   亓玄木尚未睁开眼,只是停下打坐调息的动作,轻声询问。   江月旧一把合上门,快步跑到师兄跟前。   男人面额上浮出一层虚汗,湿了鬓角。虽声色沉静,却难掩倦色。   少女掏出腰间的帕子,仔细替他擦了擦汗渍,有些心疼道,“都是为了救我,师兄才变成这副模样……”   亓玄木慢慢睁开眼,见她手足无措又气愤异常,不觉微微发笑。   “师兄笑什么?”   “比起我,师妹伤的好像更重些。”   “我是皮外伤,师兄那可是内伤啊。”   “无需介怀,下山前掌门特意嘱托要保护好你。”   江月旧捏着帕子的指尖突然顿了顿,继而将男人垂下的一缕鬓发别到耳后,哼声,“师兄就没有一丁点儿私心吗?”   亓玄木抬眼望她,但笑不语。   少女移开视线,总觉得那眼神里有些暧昧不清的意味。可转念一想,师兄是谁呀,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怎么会对她有私心。   “对了,师兄可知道鸳鸯刀的来历?听闻此双刀是魔头百川为心爱之人打造的,如何落到了咱们日新门?”   亓玄木倏然变了眼神,“他确实为一女子打造了鸳鸯刀,甚至还想让笑风尘为他铸一把无双宝剑。只可惜后来在江湖各大门派围剿中落败,仓皇而逃。”   “他也想要羡仙剑?”   “正是。笑风尘一辈子只亲手铸了两把剑。一把赠给天下第一的剑客,另一把给了我。”   “那魔头百川为何这些年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了?”   “掌门命我等此番下山,想必也为了追查此事。”   江月旧闻言,一屁股在亓玄木身侧坐下,愈发糊涂起来。   江湖纷乱,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师妹昨晚,为何拼了性命也要守住这羡仙剑?”   亓玄木思忖了片刻,还是问出口。   江月旧怕死,他从下山的第一天就看出来了。所以纵然借着喜欢的由头,他也不觉得小师妹会为他以身犯险,就为了一把剑。   少女歪头瞧他,眼儿忽闪忽闪。   “我若说为了你,我猜师兄定然不会相信。”   男人也偏头看她,目光探究,似乎想要辨别话里的真假。   江月旧咧嘴笑了笑,正色道,“师兄的梦境我去过了,知晓这羡仙剑是笑风尘为你铸造的,所以它很重要。”   少女说着,显得有些赌气,又有些委屈,“在师兄心里,它比我更重要。”   亓玄木愣神。   “人和剑怎么能相提并论?”   “可心里最重要的东西,只能有一样。”   江月旧言之凿凿,突然带了些期待的口吻问,“现在在师兄心里,我可以排在羡仙剑之后,成为第二重要吗?”   男人被那明亮的眼神瞧得心里发痒,遂下意识移开视线。   少女也不气馁,反倒厚着脸皮道,“师兄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这一身伤,总该能换点感动吧。   还真是人不如剑,也不知什么时候师兄才能喜欢上自己。   她可不想再提心吊胆呆在这儿了。   -   众人在长生树下安生住了没两日,小童子便带着噩耗出现了。   长桌上摆了三个小瓷瓶。   “谷主吩咐,此关只有三人可以随我离开。”   夏人疾闻言皱眉,“这是什么意思?长生树下设有结界,擅闯者会遭其反噬,七窍流血而亡。这药莫非可保全性命?”   小童子颔首,“三瓶药,各凭本事得。喝下药,明日在竹林尽头等我便可。”   一语毕,楚三娘拍桌子冷笑,“好一个有去无回谷,这是在逼我们自相残杀啊!”   江月旧抠着桌缝追问,“那留下来的人,会怎样?等死?”   小童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结界会一点点缩小,逐渐将人吞噬。十日之内,若无人搭救,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如此说来,只要出去的人闯过第三关,向谷主要来解药,那剩下的人,也能活命。”   夏人疾煞有其事地说着,却听顾言风讥诮一笑。   男人身形微动,人已闪到长桌边。他略挥袖,小瓷瓶便卷入手中。   “有去无回谷是什么地方,搭上了性命才能见到的谷主,难不成真会有傻子放弃金银财宝和无双法器,求一味解药?”   顾言风言辞冷漠无情,兀自拧开瓶塞,将解药一饮而尽。   “你们继续演你们的无私善良,小爷我就恕不奉陪了。”   言罢,男人勾勾唇角,扬长而去。   “这个没人性的疯子……”江月旧冲他背影啐了一口,眼睛却一直盯着桌上剩下的两瓶解药。   少女在脑海里飞速地盘算着如何才能将两瓶药都夺到手,却见楚三娘红衣翻飞,直奔长桌而去。   与此同时,亓玄木抬手一掷,便将羡仙剑横挡在瓷瓶之前,硬生生阻止了女人的抢夺。   “哎我说你,欺负老娘算什么本事?”   楚三娘叉腰,气势汹汹瞪住亓玄木。   未等师兄开口,西门盼盼敲敲椅子把手,长叹一声,“罢了,你们这些小辈争吧,老身就不参与了。”   说着,她果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现在就只剩下四个人,两瓶药。   即使西门前辈主动出局,还是会有两人要被留下来。   江月旧确实怂,尤其怕死。她一边抠着桌沿,一边寻思着,师兄该不会就这么让她等死吧。   想着想着,夏人疾也站起了身。   少年人咳嗽了几声,而后赢弱道,“夏某自幼体弱多病,想来也不是什么长寿的命数。江湖虽大,相识一场实属不易,念着缘分,夏某不争这解药。诸位,各自保重!”   夏人疾说完,抱拳鞠了一躬,也离开了屋子。   楚三娘摸摸下巴,笑得妩媚,“我说,咱们三人,就不要争了。老娘拿一瓶,你们二人拿一瓶,如何?”   亓玄木淡淡开口,“可我们也有两人。”   女人仍是笑着,“依我看哪,你内力尽失,又中了毒,不如乖乖留在这儿,把解药给小月儿。等我们见到了谷主,她定会回来救你。”   亓玄木默了默,没出声。   他倒不怀疑师妹的情谊,只是担心她一人该如何应付谷主,还有来者不善的公子无招。   江月旧不知男人心中所想,只当他在犹豫,遂斟酌着开口,“要不然,我留下吧。”   楚三娘闻言,恨铁不成钢似的数落道,“小月儿你可想清楚了!莫要以为男人会像你喜欢他那般深情于你。”   江月旧抿唇勉强笑了笑,“我信师兄。”   她留下来再想别的办法吧,反正还有十日,到时候跟着药人西门前辈,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更何况,万一师兄突然被自己感动了,金匣子现世,那她就可以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亓玄木只稍稍顿了片刻,便上前拿走瓷瓶,然后折身回到少女身旁,抬手拽住她的腕子,将人拉着朝外走去。   江月旧一直跟着他走到院子里,才见男人松开手。   “你信我?”   亓玄木冷不丁握住少女的窄肩,转而将句子里的反问改成了陈述语气。   “你信我。”   江月旧被他捏的发懵,只好顺势乖巧地点点头。   眼下,她就算不信,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评论区各位小可爱的支持~   爱你们!!! 第13章 拾叁   西门盼盼方离开了大堂,便瞧见顾言风站在走廊的尽头,宽大的袖中藏着什么珠串,正半遮半掩把玩着。   “以掌门的功夫,莫说一瓶解药了,就是两瓶都抢了去也不足为奇。”   男人没回头,说话的语气也是不温不火,喜怒难辩。   “你都听见了?”   “是啊。听见了掌门一如既往愚蠢又单纯的发言。”   西门盼盼单手抵在唇边假意咳嗽了几声,“老身是药人,自然无需同他们抢什么解药。”   顾言风似是玩够了,将手中的物件揣回袖中。   “哪怕是药人,没了解药硬闯结界,不死也脱层皮。”   “别小看老身。”西门盼盼抱臂,冲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嚷道,“你去哪儿?伤还没好莫要再去试结界!”   顾言风头也未回,扬了扬手算作回答。   竹林僻静,适宜疗伤。   男人打坐调息,胸肺中那股污浊之气随着运功更加强烈。   好在喝了解药,总算是将结界反噬的毒性给压了下去。   二者相撞,顷刻间血气翻腾,猛地涌出喉间。   江月旧心里烦得很,本是无意逛到了竹林间,却好巧不巧,正瞧见男人捂住胸膛,喷出了一大口黑血。   “你,你怎么了……”   少女半跪在顾言风身边,慌张地伸着袖子替他擦拭唇边的血迹。   被这么胡乱一抹,男人那张俊容上沾得血渍反而更多了些。   顾言风一把握住她的细腕,低低道,“别动。”   少女不明所以,听见男人声音沙哑带颤,以为他伤得很重,遂着急地想要将人扶起身。   没等她先站起来,江月旧便被一阵大力带倒,也不知怎么就仰躺在了地上。   顾言风翻身压在上方,同她挨得着实有些近。   双臂在男人禁锢下半分动弹不得,而他唇边的血迹正顺着下颚轮廓慢慢滑落。   江月旧觉得那滴血似乎要落到了自己衣襟上。   躺在男人身下,又被那么一双勾人的眼瞧着,少女难堪地移开视线。   明明是顾言风受伤吐了血,现在却好像是她显得更加狼狈一些。   “顾言风,放开我!”   江月旧咬牙,虚势地提高了音调。   后者倏然发出一声闷笑,倒真的松开手,也在她身侧仰躺下来。   风声穿林打叶而过。   江月旧心头产生了丝异样的感觉。   她转脸,瞧见男人已阖上眼,似乎很疲倦的模样。   虽然是个讨厌的家伙,但总归救了自己一命。   念此,江月旧支棱着身子道,“你该不会命不久矣了吧。”   男人呼吸均匀,像是睡去,但更像故意不搭理她。   少女撇撇嘴,伸手推搡了几下他的肩,“顾言风,顾言风?”   男人拍开她的爪子,淡淡道,“长胆了?竟敢直呼小爷大名。”   江月旧缩回手,悻悻答,“反正也没抢到解药,只好破罐子破摔了。”   顾言风闻言,这才睁了眼瞧她。   “你那心心念念的好师兄,怎么不将解药让给你?”   “师兄会回来救我的。”   江月旧似在自言自语,想得烦了,索性重新躺下,有些泄气地蹬了蹬腿。   男人见她举止幼稚,忍不住弯唇,“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同你青梅竹马,正气凛然?”   “我啊,必须得喜欢他才行。”   江月旧说着,幽幽叹了口气。   “哪有必须是他的道理。”   “就是有那么一个。”   “小爷不行吗?”   “……?”   江月旧诧异地坐了起来,瞧见男人面上显而易见的戏谑笑容,微微松了口气。   太吓人了,她该不会真的以为顾言风对自己有意思吧。   “宗主,你会回来救我吗?”   江月旧凑近些,突兀地换了话题。   “小爷凭什么?”   “凭我貌美如花,人见人爱……”   顾言风听不下去般也坐了起来,同她面对面道,“不然小爷现在就送你一程吧,反正长痛不如短痛。”   男人也不知在逗她,还是真的嫌聒噪,黑眸一眯,便要来捉她。   江月旧又是一惊,跌跌撞撞爬起来,转头就往竹林外跑。   “宗主,我等你哦~”   “切……”   顾言风将手搭在膝上,嗤笑着见少女像只笨鸟似的越飞越远。   -   江月旧胡思乱想了一天,想出很多损招自救。   最后她挑选了一个比较极端方法—献身。   借酒后乱性,与师兄红鸾颠倒,情定三生。   牺牲色相,保全性命。   不亏不亏。   少女捧着从后院挖出来的酒坛子,深呼吸一口气,敲响了亓玄木的房门。   天色已晚,烛火摇曳。   “师兄,我找到了一坛陈年佳酿,想同你一起尝尝。”   亓玄木并未开门,“若是要同我饯别,大可不必。不日我便会带你出谷。”   江月旧蹙眉。   她没想饯别啊,她只是想色/ 诱。   “师兄你先开门看看这酒,可香了……”   话未说完,便被亓玄木打断了去,“我,我还是不与师妹相见了。”   江月旧眉头拧成了一团麻花。   为什么不见她?男人都是这么善变的吗?   “师兄不想见我?”   屋里沉默了一阵,无人应答。   江月旧突然觉得很委屈,握着拳头砸了两下门。   许是被她一拳头砸醒,亓玄木总算开了口,“我怕此刻见你,会忍不住改变决定。”   没等少女反应话中深意,男人又道,“解药,我是真的想留给你。”   可是坤地参刃,也必须要带回日新门。   江月旧抱紧了酒坛子,显得既大度又知趣,“师兄不必为难,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屋里又恢复了先前的沉寂。   少女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觉得应该等不到旁的话了,便抿抿唇,回了自己房中。   揭了酒封,满屋子飘香。   江月旧倒不是不相信师兄,只是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总归有些忐忑不安。   眼下色/ 诱不成,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方倒了一杯酒,还未下肚,就见楚三娘推开门走了进来。   “小月儿,竟偷着喝好酒,也忒不厚道了。”   女人笑盈盈落了座,顺手拿走她的酒杯,一仰脖子便灌了下去。   “三娘怎么来了?”   江月旧也笑着替她满上,然后自个举着酒坛,干了一大口。   “来同你道别。”   烛火将女人映衬得像画中仙,一颦一笑,妩媚又多情。   楚三娘摩挲着杯沿,“我的梦境你也瞧过,老娘此生只爱两样东西。”   “钱和男人。”   江月旧几乎一下就猜对了,见女人不住地点头,遂伸手与之碰了碰拳。   “英雄所见略同。”   楚三娘又喝了一杯酒,砸砸嘴道,“虽然俗气了些,但老娘好歹自在。”   江月旧几口烈酒下肚,有些晕头转向。她随手推开酒坛子,垂着脑袋趴在了桌上。   若是清醒,她定不会这样问。   “三娘,你,你恨过吗?”   懵懂之时惨遭蹂/ 躏,情窦初开又逢背弃。就连最后,也不曾有个好归宿。   女人笑容变得很淡。   她伸手提起酒坛子,满了杯,自己却不喝,而是推给满面潮红的江月旧。   “小月儿,喝了这杯,我要告诉你些人生真谛。”   胃里有些难受。   但心里好像更难受。   这破地方,无人似她,如履薄冰。要提防露馅,要努力保命,还要讨人欢心。   无论哪一样,她都厌了。   江月旧撑着脑袋抬头,接过酒杯,豪气地一饮而尽。   楚三娘掩唇笑道,“老娘在这苦涩的人生里,倒学了不少东西。其一,勿要对他人过度忍耐;其二,勿要对他人过度期待。”   “那,那其三呢?”   江月旧好像真的醉了,竟拍着桌板嚷嚷,逾了矩。   女人也不气恼,歪头想了想,而后说,“这其三嘛,人生不如意,姻缘自有天定,莫道别离。”   少女眼波生雾气,似懂非懂。   楚三娘见她醉的不轻,抬手将人丢到床榻上,这才款款向外走去。   “好好睡一觉,明儿啊,还要辛苦赶路呢。”   -   赶什么路,她又没办法离开这儿。   江月旧睡得半梦半醒,瞧见窗子开了一条缝。   少女费力睁大眼睛,才认清来人是顾言风。   她指向男人嘟囔道,“翻,翻我窗户,意,意欲何为?”   顾言风捏着鼻子,嫌弃似的挥了挥满屋酒气,“还以为你胆子变大了,结果依然很怂,怂到只能借酒消愁。”   江月旧觉得头痛欲裂,于是难捱地掀开被子,身形一晃,就要摔在地上。   男人本站在窗前,只须臾间,人就到了床榻边,伸手将她稳稳接住,顺势揽在怀里。   少女烫的像一团火,灼他手掌,灼他皮肤,甚至好像也要灼他心肺。   顾言风敛了笑,用力一推,把她扔回床上。   许是力气大了些,江月旧被撞得生疼,倒硬生生疼清醒了几分。   “你,你到底来干嘛的?”   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边,“来见你最后一面。”   江月旧连啐他几口,“呸呸呸,别说这么触霉头的话!”   顾言风被她怕死的样子给逗笑了,“小爷倒要看你垂死挣扎到什么时候。”   少女瘪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你这人,怎么总顶着这般俊朗的容貌,却要说着这般晦气的话!”   男人故意恶劣地在她跟前晃了晃,“小爷乐意,你又能如何?”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一点儿不错。   乃至于江月旧不仅不怂,甚至还起了色心。   少女一把捧住顾言风的脸,凑过去同他碰了碰鼻尖,威胁道,“你再说,你再说我就,我就不客气了。”   男人的目光直直落在她的面上,暗暗带了些默许的成分。   “你想对小爷怎么个不客气法?”   此刻江月旧仿佛骑虎难下,人都贴过去了,总得做些什么吧。   少女舔舔唇瓣,眼一闭,心一横,色胆丛生,堵住了男人的薄唇。   说也奇怪,平日里顾言风喜怒无常,又睚眦必报,被啃了一口,定会抽了她的皮。   可现在,吻了好一会儿,男人竟动也未动,颇有一种任君采撷的模样。   江月旧唇上很热,脑子也热,嗡嗡响着朝外冒烟似的,又昏又胀。   少女颤巍巍离开顾言风的唇,微眯开一条眼缝,去瞧他的反应。   男人不怒反笑,抬手轻拭了拭下唇瓣。神情不像是嫌弃,反而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   她可能是在做梦吧。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客气?”   江月旧甩甩脑袋,试图解释,“我,你,这,这只是想让你闭嘴……”   顾言风轻笑出声,语气却有些冷,“你还真是对谁都不客气。”   他话里有话,江月旧居然瞬间听懂了。   比她脑子转的更快的,是少女脱口而出的反驳,“我只亲了师兄的脸,嘴巴什么的,这是第一次。”   话一出口,江月旧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难不成他看见了师兄的梦境,所以才会这样指桑骂槐?   顾言风也不否认,笑得更欢,“如此说来,这还算小爷的殊荣了。”   江月旧立刻像鸵鸟般缩进被子里。   天哪,她都在干什么啊。   懊悔着懊悔着,酒劲上头,少女蜷缩在被窝里,逐渐沉沉睡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男人见她没了动静,便知是睡着了。   顾言风抬手又摸了摸唇,眼里神色复杂。   他从袖中掏出一串翡翠项链,慢条斯理替江月旧戴上。   翡翠在烛火中泛着冷光,看上去尤为夺目。   男人站起身,似是想要离开,又好似舍不得一般,抚了抚少女的长发。   “物归原主,后会无期。” 第14章 拾肆   天光大亮时,江月旧才幽幽转醒。   宿醉确实不好受,少女跌跌撞撞爬起身倒茶,却踩到了桌底下的不明物,险些栽了个跟头。   蹲下去一瞧,发现竟是装解药的瓶子。   而里边早已空空如也。   “不会吧……”   江月旧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脑壳,想起昨晚楚三娘不请自来,非要同她饮酒。   原来是别有用心。   可她怎会将解药拱手相让?难道仅仅是为了还入梦的人情?   少女捏着瓷瓶,想得出神,思绪不觉又记起后半夜发生的事儿。   顾言风那厮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也找上门来。自己好像还酒后失态,强吻了他。   江月旧咬着唇瓣,羞愤欲绝。   恰逢脖颈上传来沉沉的坠感,伸手一摸,居然是先前那条被抢走的翡翠珠串。   少女咬唇的动作立刻改为咬牙切齿。   她猜的一点儿也没错。   顾言风就是公子无招!   江月旧再也呆不住,匆匆向外走去。方一推开屋门,却瞧见亓玄木正杵在门口,似乎站了有一会儿。   “师兄?”   男人放下想要敲门的手,“离开之前,想再见见你……”   少女抿唇,“师兄,恐怕咱们要一起走了。”   “这是何意?”   “三娘仗义,似是为了还我恩情,昨夜将解药入酒,骗我饮下了。”   亓玄木闻言,眼中明显带着惊喜之色,又好像是长舒了一口气。   “如此说来,她也算是性情中人。”   江月旧颔首,“师兄,你先去竹林,我要同三娘告个别。”   男人欣然同意,“好,我在竹林等你。”   楚三娘屋门紧闭,任少女如何敲打,也无人应答。   “三娘,昨儿你说的人生真谛,我可都听进去了。改日等我回来时,再同你讨教些旁的东西。”   江月旧顿了顿,也不管她听不听得着,又道,“男人虽靠不住,但我靠的住。千万,等着我。”   少女说完,背着小包袱赶往竹林。   等她走了好一会儿,屋门才吱吱呀呀开了条缝。   楚三娘端着茶盏,望了眼晴光甚好的白日,微微露出丝释怀的笑容。   小丫头,兴许真的比那些个臭男人要靠的住。   -   竹林里只有亓玄木和小童。   没见到顾言风的身影,江月旧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师妹在看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少女回神,冲小童子问,“顾宗主人呢?”   “他已去了下一关。”   小童子走在最前头,虽一幅不欲多言的模样,倒也一五一十答了个清楚。   “下一关,是何处?”   江月旧步子轻快,缠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若要见谷主,须穿过生门,踏入谷中心的有去无回宫。”   少女闻言,转头朝亓玄木耳语,“师兄,这唠什子生门,听起来就很邪门的样子。”   “何出此言?”   “解忧瀑入梦魇,长生树断生念,我看这有去无回谷啊,皆是反着来的。”   亓玄木神色平静,“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夺回坤地参刃,抓住盗将。”   “师兄,对你来说,坤地参刃就那么重要吗?”   江月旧走在男人身侧,开口轻轻问出声。   “重要的是江湖的正道法器,绝不能落入盗贼宵小手里。公子无招与魔头百川不知有何勾结,既如此,我等又怎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任由他们为害江湖?”   “可世间事,并不全都非黑即白……”   亓玄木顿了顿步子,抬眼望她,“师妹到底想说什么?”   少女被那冷然的眸子瞧得一噎,硬生生咽下了后半段话。   她只是觉得,既然顾言风就是公子无招,想必这一切事出也该有因。   一个会为遗弃孤儿们置办宅子容身的盗贼,一个愿为萍水相逢之人舍命相救的盗贼,他真的罪大恶极吗?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生门入口。   巨大的石碑牌坊建在孤零零的小路中央,后边是一条与之截然不同的漆黑大道。   小童子站在路侧,冲他二人拱手,“穿过生门,走到尽头,便能瞧见一座宫殿。”   “谷主就在宫殿中?”   “在与不在,我亦不知。”   “那我们该如何见到谷主?”   “只需,活着。”   小童子声色漠然,“活过三日,谷主自然会现身。”   江月旧方踏过门的步子陡然一滞,莫名打了个寒颤。   少女飞快地伸手拽住亓玄木的衣袖,亦步亦趋跟在男人身后,像条小尾巴一样。   亓玄木似不喜同人这般亲近,刚要挥袖,冷不防看见了她眼里的怯色,手臂便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她好像很害怕的模样。   也罢,暂且就由她拉着吧。   二人照小童子所言,果真在路的尽头瞧见一座偌大的宫殿。   尚未入夜,宫殿中早已燃起灯盏,颇有些要与日光争辉的架势。   奇怪的是宫中四下无人,甚至连个端水倒茶的婢子都看不见。   不过更奇怪的却是在路上闻见了熟悉的异香。   极淡,却好像能够嗅进骨血中。   江月旧想了很久,终于想起在哪儿曾闻到过这种香气。   西门前辈的梦境中。   寻了间空屋子暂且住下,少女蹑手蹑脚地出门,准备到宫里转一圈,然后顺便再去见见顾言风。   盗走的翡翠珠串,还有昨夜半推半就的吻。   她虽生长在花柳之地,对男女□□并不讳莫如深,但还是有些,在意。   想来要说个缘由,也该怪那厮长得太好看,叫自己动了色心。   不巧的是,江月旧刚带上门,就看见师兄堵在自己身后。   “去哪儿?”   “逛逛。”少女笑着打着马虎眼,“这宫殿着实华丽,我还从未见过呢。”   亓玄木眼神清明,“想去找顾宗主?”   瞬间被看透了心思,少女诧异地摸摸鼻尖。   男人语气中多了丝明显的不快,“一直想问师妹,同这顾言风是何关系?”   “或许算得上朋友。”   “须得秉烛夜谈,互送汤食的朋友?”   亓玄木话音一落,便觉不妥。   他这番怎么听都像是在拈酸吃醋。   江月旧当然不会放过这种绝佳的机会,遂歪着头凑上前,“师兄这是不喜我去找他?”   少女挨得太近,眼儿发亮,面若桃花,笑得又灿烂又狡黠。   亓玄木心中微微一动,忙不迭后退了半步避开。   “有什么喜不喜的,你要去便去。”   江月旧不依不饶,“我只是要向他问些事儿,师兄若不放心,随我一道可好?”   男人面色依旧平静,只是脚下步子急促了些,像是逃一般进了屋。   “无需。”   他这是怎么了,方才竟对着师妹瞧出几分占有欲来。   当真是坏了定数。   -   有去无回宫中虽无侍从,但每座宫殿乃至每个房间都很干净,仿佛定期有人打扫似的。   江月旧从西边偏殿开始,一处一处地查探起来。   也不知开了几扇门,爬了多少级台阶,只记得进了间再寻常不过的屋里边儿。   屋里挂着副画儿。   画中一女子居于高位,剩下二人像是双生,皆环于她左右。   三人面上均带着笑容,瞧着倒像是长姐带着两位幼妹,感情和睦。   只是这长姐的容貌,好生眼熟。   自己一定在哪儿见过。   江月旧这么想着,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少女来不及躲藏,就正好慌措着望向来人。   哪知男人的目光,比她要更慌上一百倍。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言风转头就想走,好歹记起此刻的身份是悟道宗宗主,而不是大盗公子无招,遂停在原地,同她瞪着眼。   江月旧见到男人,反倒不慌了。   她抬手故意摸了摸脖颈上的翡翠珠串,“宗主是不是以为我定会被留下,所以才这般笃定地将项链施舍于我?”   顾言风挑眉,自认疏忽,“小爷还真没料到,楚三娘肯同你交心至此。”   少女得意地弯弯唇,刚要自夸几句,却听男人又道,“不过到了这儿,还知道了小爷的身份,你不觉得会死的更快些吗?”   江月旧瞬间白了脸。   不过好在相处了些时日,也算知晓点他的本性,少女分辨出,这句要杀她的话,应当是假的。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公子无招了?”   顾言风微微颔首,似乎也懒得再隐瞒。   “那月下劫财,是你做的?”   “是。”   “盗走法器,诱众入谷,也是你做的?”   “不是我。”   “你有何证据可证清白?”   男人敛眸,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瞧她,“你既然这么问,便是也觉得小爷没有做。”   江月旧语塞。   她确实有心偏袒他几分,但又不知缘由是何。   “好,就算不是你设计我们入谷,那盗走鸳鸯刀的人,你敢说也不是你做的?”   “不是我。”   顾言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那人轻功卓绝,逃入竹林后消失不见。而我追至,恰逢你带伤出林子,敢问宗主为何要去竹林,身上的伤又从何而来?”   江月旧仰着脸,也不知哪来的胆,言辞间颇有些咄咄逼人。   男人见她不愿善罢甘休,倒是意外地笑了笑。   这个小怂包,对自己的事儿执拗地非要弄个明白,莫不是仗着他归还了翡翠珠串,所以赌他不会动杀心?   “去竹林是为了试结界,伤也是结界所伤。”   江月旧闻言,莫名松了口气。   哪怕不去看他的眼睛,也能相信顾言风所言不假。   这厮惯是不拿性命当性命的疯子,当初敢以身试羡仙剑,如今若亲自试了结界,也同样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儿。   少女转了转眼珠子,思索道,“姑且信你,不过还有一事,须宗主自证。”   “什么?”   “那晚我用砚台砸伤了黑衣人的后背,宗主可敢给我瞧瞧?”   顾言风一下子笑开,抬手搭在少女肩上,勾起她的下巴,“你说你,馋小爷身子就直说,何须这般拐弯抹角地寻借口。”   “我……”   江月旧气闷,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哪有功夫想这些旁的。   少女挣开他的手掌,借着二人靠得近,飞快地动手掀开了男人的衣袍。   肌理分明的后背上,除了些陈年旧疤痕,并无什么砚台砸过的痕迹。   原来真的有人一直在冒充公子无招。 第15章 拾伍   “你还要摸到什么时候?”   顾言风一把握住少女在自个后背上流连不止的指尖,看向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玩味。   江月旧想的出神,冷不丁被男人这么一喝,吓得缩了缩脖子。   她一副意犹未尽似的收回手,谄媚道,“我就说,宗主英明神武,断不会做那等逼人服毒的无耻之事。”   顾言风似笑非笑看着她,并未开口。   少女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遂指了指墙上挂的画卷问,“宗主,这间屋子细看之下有些古怪。不仅灰尘四起,而且陈设老旧,只挂着一幅画。”   “这屋子地处殿北,位置隐秘,一般难以被人察觉,你是如何找来的?”   “我就顺着前边走廊一间一间的闲逛,也不知怎么就逛进来了。”   江月旧眼瞳清亮,瞧着诚恳至极。   可顾言风知道,她惯是口中没一句真话的主儿。   男人懒得同她计较,转眼端详起画卷来。看着看着,倒还真看出了眉目来。   “宗主,这画上的长女,可是西门前辈?”   少女偏头,凑到了顾言风的耳边。   后者目光紧了紧,“你是如何知晓的?”   江月旧一本正经道,“五官很像西门前辈,只是这体型和年龄,却有些对不上。”   见男人并未打断自己,少女继续分析道,“画上的女子约莫二十有几,个儿也很高。可西门前辈的外貌,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十余岁的女童。”   顾言风随手扯下墙上的画卷,收到怀中,“你知道的太多了,还是多想想怎么保住自个的小命吧。”   江月旧不死心,跟在男人身后又道,“上回偶然得知西门前辈是药人,我还以为她长不大。如今看了这画,倒想明白了。西门前辈许是逆龄吧,岁数越大,模样越小。”   顾言风步子一顿,冷冷睨她一眼。   少女知趣地闭上嘴巴,顺带着耷拉下唇角以示无辜。   “莫要在这宫殿中乱转,最好呆在你师兄身边,寸步不离。”   “那你呢?”   话一出口,江月旧便恨不得咬舌。   她管顾言风作甚,吃饱了撑的?   男人当下笑出声,“看来翡翠珠串没白还给你,还知道担心小爷。”   顾言风随意揉了揉少女的发顶,“我要去会会谷主。”   “带我一起去吧。”   江月旧按住男人的手腕,“师兄内力尽失,我得去找到解药才行。”   “小爷可没空带着你这个累赘。”   男人甩手,扭头就要离开。   “我,我知道西门前辈也入了生门!”   顾言风闻言,飞快地折身回去,死死捂住她的嘴巴。   “这是我悟道宗的恩怨,你别来趟浑水。”   江月旧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男人松开手,妥协道,“也罢,我就替你偷来解药,省得因为亓玄木内力尽失无法保护你,你就死缠着小爷不放。”   顾言风戳了戳少女的窄肩,“咱们先说好,拿到解药你就赶紧走,不许再跟着我。”   “好,一言为定!”   -   有去无回宫比想象中还要大一些,等他二人翻完两座偏殿,天都黑下去一大半。   “宗主,前边有人!”   隔着老远,江月旧便瞧见几名侍女端着盘碟,鱼贯而入主殿中。   “我去打探打探。”   少女这么说着,人已经跑到了台阶前。   恰好剩下一位婢子尚留在门外,正背对着她站的笔直。   “这位姐姐,殿内可是谷主在用膳?”   那婢子对江月旧的问话置若罔闻,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头也不回。   心觉有些古怪,少女遂抬手去拉她衣袖。   可指尖还未碰到袖口,就听见男人的一声冷斥,“闪开!”   虽不知为何,但怕死的本能还是叫江月旧连退开数米远。   再抬头时,婢子已回过头来,直直伸着手臂,张牙舞爪,向她逼去。   更为可怖的是,这婢子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一具腐尸,面目全非,甚至白骨凸起。   少女吓懵在原地,双腿仿佛灌了铅似的,动也不能动。   江月旧揪着自个的衣裙,死死闭上眼,因着恐惧,屏住了呼吸。   一秒。   两秒。   三秒。   ……   肩被握住,面颊贴着男人结实的胸膛。   耳边是他稳健的心跳声,代替了无边的惧意。   少女瞧见顾言风挡在自己身前,生生挨下一掌,然后将那婢子拦腰砍断了去。   男人的后背处冒出一股黑烟。   顾言风似被烧灼一般,痛得拧起眉头。   “宗主,你没事吧……”   江月旧从他怀里钻出来,着急要看看他的伤势,却被男人再次捉住了手掌。   “怎么,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小爷的身子呢?”   顾言风面色很快就恢复如常,口中又开始没个正形。   “宗主这是第二次救我了。”   少女顿了顿,眨眨眼道,“小女子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吧!”   男人嘴角抽了抽,丢开她的手,嫌弃地往主殿走去。   “不想被腐尸吃掉,就闭嘴跟上。”   江月旧一个箭步追过去,后怕似的拉住顾言风的胳膊。   “宗主,这些腐尸好像被人操纵了……”   “进去看看便知。”   二人趁着间隙溜进殿内,然后躲在了梁上。   江月旧这是第一次挂房梁,不仅腿脚哆哆嗦嗦,嘴巴也没个停歇。   “顾言风,你为何要做盗贼啊?”   男人只当她在害怕,遂敷衍道,“梦境里边,你不是瞧见了么。”   “我只看见你受了很多伤,然后拔剑自尽了。你的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我同宅子里那些孤儿一样,无父无母,遭人欺凌。为了活下去,就靠偷盗为生。”   江月旧有些同情地瞧了瞧他,“这么俊朗的脸蛋,确实想让人欺负一番。”   “你说什么?”   男人压低了声音瞪她,没好气地掐了掐少女柔软的腰肢。   后者一个激灵,差点惊呼出口。幸好及时捂住了嘴巴,才没发出声响。   只是江月旧原本双手攀着梁柱,现下松开后,整个人摇摇晃晃就要往下坠。   好在顾言风还算有良心,在她彻底掉下去之前,将人拽进了怀里。   少女背靠着他的胸膛,细细喘着气。   方才明明危险至极,她却没感到半点害怕。   难道自己已这般信任顾言风了?   “宗主,你想过要金盆洗手吗?”   男人似冷笑了一声,“小爷凭心而活,金盆洗手不过是所谓的名门正派的狗屁之言。”   江月旧扭头去看他,“可偷盗总归是不好的。”   “好与不好,世人自然清楚,小爷不在乎。”   “真是个犟脾气。”   劝说无果,少女只好小声嘟囔了几句。   若届时,师兄发现了顾言风就是公子无招,想必定不会轻饶了他。   这输赢,无论在哪一方,她都不想瞧见。   -   过了好些时候,谷主才现了身。   只不过她并未从门外进来,而是从殿内的暗室中出现。   江月旧在房梁上勉强能看出谷主是个年过六七旬的老者,旁的皆被黑衣兜帽遮挡住,什么也瞧不清。   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甚至还有熟悉的星辰鲫。   待到谷主慢吞吞用完了膳,离开大殿后,顾言风也率先跃下房梁。   “墙后暗室,你去搜搜解药。”   “你去哪儿?”   男人戴上蒙面,朝外走去,“与你无关。”   江月旧悄悄啐了他一口,然后摸索着机关,进了暗室。   暗室小小一间,却堆满了金银财宝,珠光璀璨,令人应接不暇。   少女一面咂舌,一面环顾四周,发现角落里有许多药瓶子。   她想起楚三娘说过,谷主原是双生姐妹二人,一人善制毒,一人善医术。而这些药瓶也是成双成对的,一瓶毒药配有一瓶解药。   江月旧取了瓶化功散的解药,刚准备离开,眼尖地又发现药瓶子下压着一堆往来书信。   纸页泛黄,似乎年代久远。   依照对话来看,这些都是谷主姐妹二人的互通信件。而说的内容很多,譬如善医术的妹妹爱上了一个男子,譬如善制毒的姐姐为她选定了吉日。   这本是些普通家常,但却意外地扯上了西门前辈。   信中提及,妹妹所嫁非良人,西门前辈不允。而妹妹心意已决,叛出师门,执意与那人成婚。西门前辈大怒,一气之下下令清理门户。   做姐姐的暗中相助,让那二人私奔了去,为了保护妹妹,更是在西门前辈膳食中长年累月下了毒。   “好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怪不得西门前辈要闯进这谷中,想来是门户还未清理干净……”   江月旧仿佛看了出戏,事不关己般揣好药瓶准备出门。   方抬腿,冷不丁就一脚踩在了张艳红喜帖上。   少女蹙眉,挪开脚。   烫金的大字入目,叫她愣了片刻。   “燕尔新婚,喜结良缘,翘盼临驾,稽候贵降……携成百年之好,有怀于佳日,愿同此昌期。”   “夏百川,敬上。”   夏百川?魔头百川?   江月旧看糊涂了,也不知这夏百川同魔头百川是否为同一人。   念及此地不宜久留,少女只好将喜帖折叠,也揣入怀中,快步离开了主殿。   夜幕四合。   顾言风不知追去了何处,殿外的腐尸们也悉数散去。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江月旧回了自己屋里,将解药倒进茶壶中,然后拎着壶敲响了师兄的房门。   “回来了?”   亓玄木本想让她进屋去,少女却执意要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   “师兄怎么还没睡,在等我吗?”   江月旧笑嘻嘻地托腮看他,男人轻咳一声,“只是未有困意。”   不过这未有困意缘由,确实在于她。   少女自然不知,只当师兄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忧愁地叹了口气。   “师兄什么时候才会喜欢我?”   这话问的,像是时日不多似的。   亓玄木不解,垂头刚要问个究竟,就见江月旧递上一盏茶水。   男人接过茶盏,丝毫没多虑,便饮下一口。   “今儿我检查了整座宫殿,发现谷主养了许多腐尸,师兄千万要小心。”   江月旧方说完,就见他捏着茶盏的手一顿,接着轻轻一掷,茶盏便飞出数米外,牢牢嵌在门前的老树上。   顷刻间,树干出现多道裂纹,拦腰被折断了去。   “师妹原是跟顾宗主寻解药去了。”   亓玄木面色一沉,虽恢复了内力,却显得有些不快。   少女摸摸鼻尖,讪笑,“师兄别担心,我这不好好的嘛~”   男人瞧她凑过来嬉笑的模样,微叹了口气,“往后莫要为了我再冒险。”   “那师兄要早些喜欢上我才行。”江月旧晃着细腿,悠悠道,“若师兄喜欢我了,我便呆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胡闹。”   亓玄木移开目光,淡淡吐出二字来,唇边却是带着不易察觉的浅笑。 第16章 拾陆   睡到半夜的时候,江月旧被窗外一阵巨大的动静惊醒。   汲了绣鞋爬起,推开门窗,却四下无人。   正感到奇怪时,亓玄木也匆匆赶来,担忧道,“师妹,你怎么样?”   少女在原地转了个圈,“我没事儿,师兄怎么来了?”   “方才我听到你屋传来声响,又见有黑影掠过。”   男人这么说着,不放心似的又检查了一遍屋子,连屏风后,桌子底均未放过。   江月旧心知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遂探头往外瞧了一眼,果然瞧见那黑影已跃进亓玄木的房中。   “师兄不好,是调虎离山之计!”   男人闻言,脚下生风,步子凌厉,折回房中。   黑衣人偷了羡仙剑,无心恋战,避开亓玄木几招后就朝外逃去。   “师兄,他往西北面走了。”   江月旧来晚了一步,只看见黑衣人跃上屋顶,身影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羡仙剑丢了非同小可,亓玄木当下黑了脸,踏着门柱也飞身追赶而去。   等到少女紧随其后追上师兄时,压根没见着什么黑衣人,反倒是看见亓玄木同顾言风在一处空地上打了起来。   纵使没了羡仙剑傍身,师兄的武功也是万里挑一的出众,而顾言风看着就是副闲散的模样,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但顾言风胜在轻功绝佳,身姿灵活。   一来二去,倒也没吃什么亏。   “别打了!”   江月旧跃下屋檐,拦在二人中间,“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公子无招。”   “他要闯我屋子。”   少女蹙眉,转向亓玄木道,“师兄想必是误会了,顾宗主怎么会是公子无招。”   男人扬手,掌心里赫然摆着瓶化功散。   “我追黑衣人至此,恰好此处是你的屋子。顾宗主不肯让我进屋一瞧,交手间又从你身上搜出此毒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顾言风掸掸衣袖,“没见着什么黑衣人,这化功散也不是小爷的。你们,爱信不信。”   “你!”   见他无赖至极的模样,亓玄木翻手一掌又要朝他挥去。   只是还没挨近,就被江月旧握住了腕子。   “师兄,事情还没弄清,咱们暂且回去吧。”   亓玄木拧眉,“他既不能自证清白,你又何必偏袒他!”   “我没有偏袒。”少女松手,解释道,“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捣鬼。”   见师兄不肯退步,江月旧心一横,举掌对天发誓,“顾言风若是真凶,那我必遭天打雷劈。师兄你不信他,难道还不信我吗?”   亓玄木气极,再没开口,甩袖便离开了院子。   “你还真是信任小爷啊。”   江月旧吐吐舌头,“且不说这化功散怎么来的,宗主又为何不敢让师兄进屋搜查?”   男人背过身,凉凉道,“不该管的莫要管,你还是回去好好哄哄你的师兄吧。”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情急之下想要替顾言风解围,定惹得亓玄木气的不轻。   江月旧咬了咬唇瓣,“希望宗主所言为实,不然我可要遭雷劈了。”   顾言风轻哼一声,笑得不屑。   “哦对了,这个是我在暗室里边捡到的。”   少女从袖中掏出老旧的喜帖递上前,“无意间知晓了谷主同西门前辈的恩怨,实在对不住。不过这夏百川与那魔头百川可是同一人?”   顾言风接过喜帖,摩挲着名帖上阴阳太极的图样,微微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才道,“太极双星钩是碧落山庄的法器。”   江月旧蹙眉,“若如我们所想那样,那夏人疾岂不是……”   男人突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打断她堪堪要说出口的话。   “你怎么还不回去,莫不是厌了你师兄,想要赖着小爷了?”   少女唔唔咽咽瞪着他,转身就要离开,却又被顾言风从身后揽住腰,拉进了怀里。   男人贴在她耳侧,语气轻浮,“小爷可没忘记,上回是谁醉酒吻了我。”   江月旧脸色一僵,倏然泛红,像极了打翻的胭脂匣子。   她平日最爱逞口舌之快,此番理亏,落了下乘,倒是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   原来他都记得。   许是见江月旧的反应太过无趣,男人很快就松开手,将她往外赶去,“若非你真的喜欢上了小爷,否则就别老往我这儿跑。”   少女扒着门框,冲他眨眨眼,“宗主你这是怎么了,活像个妒夫似的。”   顾言风“啧”声,作势要撸袖子揍她,后者这才撒开脚丫子,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二人嬉笑怒骂间,殊不知院墙外的亓玄木并未走远,一五一十都看了个真切。   眼见着师妹拍拍面颊,羞愤掺杂的模样,男人不自觉攥紧了拳头,面色也黯淡的不像话。   -   亓玄木在回屋的路上碰见一老者。   黑衣兜帽遮面,身形佝偻。   两旁还立着几具腐尸。   “阁下,想必就是谷主了。”   男人神情丝毫不见慌张,甚至连半分惑色都没有。   “少侠好胆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老者嗓音嘶哑,边说边拍拍掌。   身侧一腐尸立刻僵硬地捧着个木匣子交到亓玄木手里。   后者小心翼翼打开,却发现匣子里摆得正是日新门法器——坤地参刃。   “谷主这是什么意思?”   “实不相瞒,老身被那公子无招挟持,不得已将诸位困在有去无回谷中。今日少侠想必也已看清大盗的真实面目,此番将法器归还,乃是老身的诚意。”   “谷主想借我手除去公子无招?”   老者桀桀笑着,犹如绸缎被扯裂之声,叫人不寒而栗。   “明日宫外鱼来池,可解少侠心中之惑。”   一语毕,四周突然风尘大起。   趁亓玄木掩袖遮挡之际,老者和两具腐尸皆消失了个干净。   男人拧眉,思索一番后,还是收下坤地参刃,朝屋子走去。   院内点着盏灯,江月旧坐在台阶上,看上去等了有些时辰。   一见亓玄木踏进院子,少女立刻弹起身,迎上前道,“师兄,你没事吧,怎么才回来?”   男人摇头,声色平静,“只是迷了路,没什么事儿。”   江月旧循声松了口气,又道,“师兄莫要着急,羡仙剑虽被盗,但我已有了些关于盗贼的眉目。”   亓玄木定定地瞧她,反问,“师妹真的相信顾言风不是公子无招?”   他是,却也不是。   可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相信,如何又能说服得了师兄呢。   少女为难地揪着衣角,“这么说吧,在长生树盗走我鸳鸯刀的人,与今日盗走师兄羡仙剑的人,是同一人。而这人是不是公子无招,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此番解释听的如同绕口令似的,亓玄木心中百般滋味交杂,不仅没听进去半分,反而权当她在为顾言风辩护。   如此,男人心下就更加不快了。   念及以往种种行径,亓玄木忽然冷了脸,“从现在开始,师妹就安生呆在屋里,哪儿也不要去。”   说着,男人便捉住了江月旧的手腕子,不由分说往屋里拽去。   后者察觉不对劲,立刻挣开他的大掌,退开数米远。   “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将我关起来?”   “敌在暗,我们在明。下山前掌门特地嘱咐要保护好你,所以暂时委屈师妹了。”   少女闻言,再次避开亓玄木的手掌,眼神也逐渐冷硬起来。   “才不是这样。师兄想必有了自己的打算,所以不愿相信我吧。”   “那你又何曾相信我?”   男人素来平和清心,此刻倏地扬高了语调,着实将江月旧吓得不轻。   “师兄……”   亓玄木忍下胸腔中的一股浊气,“自入谷以来,你便处处,事事都想着与顾言风商议。月儿,你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我,可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   少女脸色霎时一白,显然一副被戳中了心事的模样。   亓玄木见状,心就更凉了些。   “若你真正喜欢的是他顾言风,就莫要一而再,再而三坏我清静,毁我定性。”   男人说完,转身便要进屋去,谁料胳膊一紧,反被江月旧死死揪住。   她确实有口无心,也非真情。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将戏做到底。   更何况师兄无意间改口唤她月儿,若说没丁点儿动心,鬼都不信。如此大好的机会,岂能白白浪费了去。   少女慢吞吞凑过去,从身后环抱住亓玄木。   男人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师妹,松手……”   “我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若非为了师兄,我怎会下山,又怎么会来这有去无回谷。”   江月旧见他并未反感,于是继续装可怜,“我承认近日确实,确实同顾言风走得近了些,可是我那也是为了正事儿,而非儿女私情。”   男人仍是沉默不语。   “师兄肯同我说这些,与我发发火,其实我很高兴。如此说来,师兄想必是有些在乎我的。”   江月旧顿了顿,卖乖道,“从明日起我便听师兄的话,呆在屋里,哪儿也不去。可好?”   夜空悬着弯月亮,皎洁生辉,遥不可及。   亓玄木觉得她就像那枚月亮,自己被困在月光下,无处躲藏,却偏要安慰这是他一个人的月亮。   -   翌日,江月旧醒的很早。   她趴在门缝处,听见师兄出门后,便悄悄翻了窗,逃出院子去。   虽屋门被上了锁,自己也答应要乖乖留下,可心里总归不踏实。   昨晚师兄的衣袖上分明沾了些尸粉,想必是已见过了谷主。只是却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于是江月旧立刻动身,偷偷跟在亓玄木后边,一路跟至宫外的鱼来池。   午时一刻,日头正烈。   池中水波粼粼,印着对岸男人的侧脸。   只是他那张每每叫少女艳羡又眼馋的俊容,此刻沾满了鲜血。   连同玄色的衣襟,一直蜿蜒到皂靴处。   顺着殷红的血迹望去,顾言风的脚边倒着两人。   一人黑衣兜帽遮面,瞧不出容貌,瞧着像是谷主。   而另一人正是西门前辈。   江月旧死死捂住嘴巴。   她看见男人手中的长剑贯穿了西门前辈的腹部,刃尖往下滴着血,血水落入鱼来池中,逐渐向四周晕染,引来一池游鱼。   不远处的亓玄木同样停住了脚步,似不敢置信般盯住面前可怖的画面。   微风拂柳,解不了日头燥热。   顾言风猛地拔出剑,皮肉撕裂,鲜血飞溅。   西门前辈应声跌在地上,小小一具身躯抽搐了几下,很快便没了动静。   亓玄木收紧了拳头,方迈开步子想要上前,就被少女死死拽住半个手臂。   “师兄,不要……”   男人略微一愣,没料到她会跟了过来。随即便反剪住江月旧的双手,低喝道,“快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师兄,事情可能不是我们想的这样……”   少女声音有些发颤,仍是努力解释道,“所见不一定为实,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事到如今,师妹已经偏心偏到眼见都不能为实了吗?”   亓玄木心一沉,妒火加上怒意愈烧愈烈,抬手便将她劈昏了过去。   男人打横抱起江月旧,冷睨了眼对岸,然后快步离开了鱼来池。   此事,他要慢慢算个清楚。 第17章 拾柒   西门盼盼一推开门,就瞧见顾言风那厮坐在石桌子上,薄唇微微翘起,眼神也温柔得像一波春水似的。   而他目光所及之处,是少女方才离开的那抹倩影。   “哟,情窦初开了?”   调笑的话入耳,男人瞬间敛起笑,一跃而起,将老人家往屋里赶去。   “你出来作甚?小爷可是刚把人都打发走。”   西门盼盼灵巧地避开,“此番多亏了江小丫头给你解围,要不然靠着你这张笨嘴,老身早就要被发现了。”   “切。”顾言风嗤笑,“一个胆小的笨丫头罢了。”   “此地不宜久留,老身既已见过曲雁,明日便要去与她断了这多年恩怨。”   男人迟疑了片刻,还是从袖中拿出画卷,递上前,“我只知掌门当年收养了曲氏姐妹,却不知你们为何反目至此。这画卷,正是从曲雁宫中所得。”   西门盼盼望着那画卷,似乎忆起往日种种,倒是稍稍展颜。   “曲雁和曲雀是东海岷家堡一族遗孤。老身早年将她们带回悟道宗抚养,视如己出。只可惜曲雀年少无知,芳心错付了魔头百川,至死都不肯悔改。”   顾言风闻言,倚在柱子上悠悠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您不会不懂吧?”   后者气得扬手,一巴掌拍在男人后背上,“你这小儿懂什么!百川为恶多年,所谓邪不压正,迟早要被名门正统所铲除,雀儿跟着他,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顾言风后背本就有腐尸的掌伤,现又挨了揍,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语气也冲了些。   “什么狗屁邪不压正。你怎知那魔头不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这老顽固不分青红皂白要去清理门户,难怪她二人最后会背叛师门。”   “你!”   西门盼盼怒极,反手一掌拍在石桌上,石桌瞬间粉碎,石砾四起。   见状,顾言风心虚地绕到柱子后。   “好了好了,就算她们都有错,曲雀也已离世数十年,掌门为何还要执意闯谷活捉曲雁?”   “她善制毒,老身会变成药人,不死不活,全拜她所赐。”   西门盼盼咬牙切齿道,“老身平生待她不薄,如今只想知道她所作所为到底是何原因。”   顾言风瞧见她面上那股积怨已久的恨意,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再开口。   这世间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刀子没扎在自己身上时,往往是不会觉得痛的。   “不过,老身入生门时,发现碧落山庄那夏家小儿也暗中潜了进来。”   西门盼盼颇为不解道,“老身是药人,结界之反噬无法侵蚀,可他又是怎么办到的?”   男人闻言,顿时恍然大悟。   “这样看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了?”   “掌门,当日魔头百川提亲的喜帖,你可曾亲眼瞧过?”   “当然不曾。”   顾言风说着,又从怀里摸出喜帖,“你认一认,这魔头百川,可就是夏百川?”   西门盼盼狐疑着接过喜帖,反复瞧了好几遍,终于惊道,“你的意思是,江湖传言早已隐匿不知所踪的大魔头,其实就是碧落山庄的夏庄主?!”   男人颔首,“虽不知其中缘由,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曾在数十年前见过曲雀一面,当时小爷年幼,尚未入悟道宗,只靠着偷盗过活,却也小有名气。曲雀那时已病入膏肓,垂死之际托我盗一味药。”   “何药?”   “那药名为麒麟血,有起死回生之效,藏于皇宫禁苑之中。”   “你可盗得?”   “自然。”   “既然盗得,又为何没救回雀儿的命?”   男人垂眸,“因为她要救的,一开始就不是自己的命。”   “你的意思是……”   “曲雀求麒麟血,是想要救夏人疾。”   西门盼盼惊诧,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老身糊涂了。若魔头百川就是夏庄主,那夏人疾确实就该是雀儿的孩子。”   “没错。江湖那场大战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名门正派又为何非要赶尽杀绝我也不得而知。小爷只记得曲雁求我用麒麟血救她孩子,我见她可怜,便应了。”   “所以,夏家小儿虽身子骨差,却又有麒麟血在体内,自然能够轻易通过结界。”西门盼盼喃喃低语。   “正是如此。”   -   即便前尘往事好不容易理清楚了,西门盼盼仍要去赴曲雁的约。   顾言风放心不下,便跟在她身后,一道去了鱼来池。   曲雁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瞧着就像是年过六七旬的老者。   可按年龄推算,她也不过三四十出头而已。   “你,你的容貌怎会……”   西门盼盼错愕着上前一步,仔细瞧了番,这才确信,她未老先衰,并非作假。只是前日宫中偶然相逢,月黑风高的,自己老眼昏花,没看清楚。   曲雁抬手抚了抚面颊,手掌上青筋凸起,满是摺皱和裂口,沟沟壑壑。   “师父,一别经年,您变了许多,我亦是。”   西门盼盼掩下心疼的目光,冷冷道,“老身这幅鬼样子,还不是全拜你这逆徒所赐。”   曲雁笑了笑,面目有些狰狞。   “今日我会把一切缘由都告诉师父,只不过,须得用顾言风来换。”   “你要他作甚?”   “久闻公子无招为盗中将帅,轻功可踏月摘花,黑衣公子,无招胜有招。我不过是想请他帮个忙。”   西门盼盼冷冷道,“顾言风已入我悟道宗,现在只有悟道宗宗主,再没甚么公子无招。”   “师父,您总爱替旁人做决定,不如先问问顾宗主怎么说。”   曲雁一面说着,一面看向西门盼盼身后边。   顾言风摸摸鼻尖,见被识破也不再躲藏,笑眯眯从树后现了身。   “谷主好眼力,只是不知想要小爷帮什么忙?”   “谁让你跟来的?”   西门盼盼抬腿便要一脚招呼过去,奈何后者形如鬼魅,瞬间就移到了她的对面。   见二人颇为亲近,曲雁暗中捏了捏拳头。   “想请盗将帮忙,毁了有去无回宫。”   顾言风面上带着笑,眼里却无半分笑意,只是凉凉地盯住她,“怎么个毁法?”   “只要坤地参刃、无定绫和太极双星钩这三样法器归位,有去无回宫的腐尸、长生树的结界乃至解忧瀑的梦魇都会消失。”   “小爷凭什么帮你?”   曲雁抬眼又笑,“盗将不惜命也就罢了,难不成要眼睁睁见着这谷中所有人一起葬身?”   “殊途同归,有何不可?”   “坤地参刃在日新门亓玄木手里。要不要做这大英雄,就看盗将的了。”   曲雁说完,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西门盼盼跟前,然后撩着衣袍,双膝跪下,朝她叩拜着行了个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   西门盼盼后退半步,神情防备。   “师父收留我姐妹二人之恩,永生难忘。只是很多事情,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曲雁从怀中掏出一瓶解药,“当年师父不愿婚嫁,亦不肯接任悟道宗,西门氏族中长老们便以雀儿的性命相要挟,命我在师父饭食以及沐浴中下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将您炼成药人,百毒不侵,不死不灭。”   “这是,长老们的意思?”   “正是。为保西门氏血统纯正,悟道宗不落入外人手里,他们宁可叫您受万毒蚀骨之痛,我虽有心反抗,却无力改变。”   曲雁自嘲般笑道,“即便如此,事情变成这样,仍是我之过,再怎么解释,也无法洗脱我的罪孽。所以在雀儿死后,我便躲入这谷中,以身试药,为师父寻个解脱之法。”   西门盼盼一时沉默,时隔这么多年,等到答案的那一刻,她才发现,悔意竟比埋怨要多得多。   “解药,老身不需要。”   曲雁愣住,握住药瓶的手也微不可见地微微发颤。   “同样,原谅,老身也做不到。”   西门盼盼将她扶起,“事过境迁,毕竟师徒一场,老身大限将至,解药还是留给你自己吧。往后咱们,再无瓜葛。”   闻言,曲雁却甩袖避开,漠然道,“师父到最后,还是这么爱替旁人做决定。”   她这么说着,随手拧开瓶塞,仰脖子喝了一大口解药。   曲雁的面容随着她的动作暴露在日光下,隐隐可见青灰色的尸斑,大片大片覆盖了整张蜡黄的脸,一时间竟看不出原本的容颜来。   也不知是多少年间皆与腐尸为伍,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师父,我知你不信我。现在这解药,我们一人一半,你就了却我这多年心结吧。”   曲雁将解药递上前,执拗地望着西门盼盼。   后者显然被她说动,犹豫不决间,听见顾言风在耳边轻声提醒,“掌门,小心有诈。”   西门盼盼微一叹气,自言自语,“罢了,若这是你的心愿,老身便成全你。”   眼见她饮尽剩下半瓶解药,曲雁突然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女人猛地喷出口鲜血来。   “解药……有毒!”   顾言风察觉异样后,迅速抬掌运气,想要替西门盼盼逼出毒素。   后者却睁大了眼,强压住体内翻涌的血气,不敢置信道,“你,你居然至今还想害老身……”   曲雁跌坐在地上,吐出的血慢慢变黑。   “你莫不是真的以为,我一身毒,是为了替你炼解药落得的吧。”   她很是随意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师父向来如此,只顾自己恣意快活,做事儿又冲动,虽将我姐妹二人带回悟道宗,却很快又下了山去。你不管不顾,做的错事,捅的篓子,长老们无法降罪于你,就把我们当作替罪羊。轻则打骂,重则禁闭,而师父你,仍是我行我素,每每从山下带回来些小玩意儿,新衣裳,就以为能让我们开心了?”   “长老们如此行径,老身全然不知。你们为何从不提及……”   曲雁目光中流露出憎恶之色,“你若但凡多对我二人留意一丁点儿,就该发现异样。既不闻不问,又何必带我们回去?”   “那你也不该要掌门的命!”   男人见掌门脱力似的半跪下来,提剑便要刺向狰狞的女人。   “让她说完!”   西门盼盼面色涨的通红,血管仿佛被堵塞住,每说一个字都显得格外艰难。   顾言风闻言,硬生生停住剑。   “师父不愿婚嫁,西门氏也不能后继无人。长老们就商议要将你变为药人,他们担心药行偏差,结果就拿我来炼药。这一身伤,皆是替你试药所得。”   曲雁见西门盼盼的面容愈发震惊,唇边的笑意就愈发张狂,“还有我那傻妹妹。夏百川明面上是残忍无道的魔头,背地里却是碧落山庄的一庄之主。他同雀儿真心相爱,更是打算金盆洗手。你却听信长老们的片面之词,带领名门正派下山围剿。你说,你可对得起这声师父?”   西门盼盼胸腔有股血气憋闷着无处发泄,方一张口,便哇地吐了满地血来。   曲雁此刻也已撑到极限,她一头栽倒后,蜷缩着身子打着滚儿,仿佛遭受着万虫啃噬之痛。   “掌门,我替你逼出毒。”   顾言风说着,盘腿坐下,欲施功法,去听西门盼盼艰难地开口,“不必了。凡人皆有一死,只是时辰到与未到。”   她转过头,眼耳口鼻均在向外渗血。   “我本是药人,以为这辈子都要这么不死不活的过下去了。可没想,雁儿竟制出了毒药来。如此,于我也算是解脱。”   “掌门……”   “小子,你可也怨我,当年偏要带你回悟道宗?”   顾言风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我这条命都是从您那儿偷来的,有何资格谈怨不怨。”   西门盼盼许是想笑一笑,但只能费力地翕动唇鼻,“最后拜托你一件事……莫要让我们的身子化为腐尸……亲手送老身一程吧……”   男人眼角发红,握剑的手也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过了半晌,他才低低开口。   “好。”   顾言风提剑,冲曲雁拦腰挥去。   白光与日头相撞,万分刺目。   西门盼盼垂头问,“她临死前,说什么了?”   “说原谅您了。”   后者一阵发笑,徒手握住森白的剑刃,狠狠刺向自己腹部。   “臭小子……老身可都听见了……”   顾言风咬紧牙关,不再犹豫,抬手拔出剑。顿时,皮肉撕裂,鲜血四溅。   “她说山上的悟道泉很美……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西门盼盼阖上眼。   “这冗长无用的人生若有来世……下辈子老身再换你些赤与诚……” 第18章 拾捌   江月旧醒来时,后颈一阵酸痛。   但眼见师兄沉着脸坐在床沿边,她那股怒气倒是不敢肆意发泄出来。   因为,亓玄木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怕。   可若让她挨了打还热脸贴冷屁股,那也是万万办不到的。   二人遂大眼瞪小眼,干瞪了好一会儿,谁也没先开口。   最终还是亓玄木先败下阵来,默不吭声抬手替她揉了揉颈窝子。   男人力道把握的正正好,江月旧舒服地哼唧了一声,总算消了气。   见少女面色缓和了些,亓玄木这才道,“还疼吗?”   “疼!”   江月旧最是会得寸进尺,忙不迭委委屈屈地哭诉,“师兄这一掌下去,我这骨头都要被劈碎了。”   “胡说。”   他明明都没舍得用几分力。   “师妹是如何向我保证的?”   少女心虚地别开眼,“我是担心师兄的安危,所以才跟过去瞧瞧的。”   亓玄木没作声,倒了碗茶递给她,“这几日,你就同我呆在一个屋里。”   “什么?”   江月旧险些将茶水喷了一地,“这,这于理不合吧……”   “误了师妹清誉,掌门那儿,我会亲自去提亲的。”   “可是……”   亓玄木没再给她反驳的机会,“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如何。”   江月旧张了张嘴巴,望着男人离开的背影,一时间有些糊涂。   师兄居然说要娶她。   可看起来,并是因为喜欢才娶的。   那这金匣子,还会不会出现了?   亓玄木又去了趟鱼来池。   池边早已没了顾言风的身影,只剩下两滩血水。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毒性,竟能让人尸骨无存。   “亓兄。”   男人回首,瞧见树后走出个白衣少年。   “夏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此事说来话长,我从小体质特殊,没想到意外地通过了结界,一路穿过生门,到了这有去无回宫。谁知刚来,就看见,看见顾宗主杀了西门前辈……”   夏人疾似是不忍提及,又或许是晕血,唇色苍白着背过身去。   亓玄木拧眉,“既然夏兄也瞧见了,便多加小心,若有顾言风的消息,千万告知于我。”   “这是自然。”少年细细喘了口气,又道,“虽难以置信,顾宗主就是那大盗公子无招,但无论如何,咱们都要夺回法器,为枉死之人讨个公道。”   “眼下还需从长计议,夏兄不如和我一道回住处吧。”   “那,那再好不过了。”   -   夏人疾住在了隔壁一间空屋子里。   江月旧关紧了屋门,同师兄耳语,“你怎么将他带回来了?”   亓玄木淡淡答,“鱼来池边正好碰上,便带回来了。”   “他有问题!”   少女拖着圆凳坐在男人跟前,掰着手指细数道,“我的无定绫,很有可能就是被他偷走的。黄豆不喜生人,除了见到我和夏人疾,否则皆会狂吠不止。那晚能让黄豆不发出声响,然后调包无定绫的,思来想去,只有他。”   见亓玄木没甚反应,江月旧继续道,“还有盗走鸳鸯刀的黑衣人,想必也是他。三娘同我说过,当晚夏人疾在东侧院子守夜,瞧见火光不同寻常才最后赶至,可我亲眼瞧过,在东侧院子里,是根本看不见咱们屋里火光的。”   “但他碧落山庄的法器也丢了。”   少女着急道,“或许是他故意说的谎。师兄若不信,可以去瞧瞧他的后背,一定有我用砚台砸出的伤口。”   “既然如此,将夏人疾放在我们身边,随时可以洞察他的动向,岂不是更好?”   江月旧闻言,撇撇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是夜。   梁上有人。   少女睡的不算沉,但亓玄木同对方交手的动静也着实有些太大了,大到惊动了隔壁屋的夏人疾。   所以来人,只能是顾言风。   “公子无招,或者该叫你顾宗主。”   亓玄木抬脚,将数十斤的方桌打着转儿踹向黑衣人。   后者腾空翻身,跃过桌面,稳稳落在窗前。   月光将他的眼眸照得异常黑亮。   江月旧望着那双眼,心死死揪在一起。   “交出坤地参刃。”   亓玄木冲他冷喝。   夏人疾见状,随手将腰间一柄防身的匕首扔给他,“亓兄,接着。”   男人握住匕首,屏气凝神。电光火石一霎,二人飞身跃起,拳脚相加间,窗边玉器被震落,在地上碎开了花。   亓玄木挥刀又快又凌厉,顾言风无兵刃傍身,又要护着坤地参刃,一时间闪躲不及,竟挨了几道血淋淋的口子。   奈何顾言风身姿飘逸,虽暂落下风,很快便调整过来。   亓玄木沉下气,哪怕捏着匕首,也似雷霆万钧之势,直逼男人面门。   后者踏窗沿躲开,身影陡然立于案几之上,足踩狼毫笔架,衣摆绞了风,微微掀起。   亓玄木并未停顿,立刻反手又刺一刀,男人堪堪侧开些身子,刀影之下,顾言风已到了屋子中央。   这么缠斗下去终不是办法,江月旧在一旁看得干着急,却忽然瞧见夏人疾也加入打斗中去。   少年举起门口的一尊如意,背后偷袭般砸向顾言风后脑勺。   男人稍错身避开,冷不防又被亓玄木逮住了机会,抬手一扯,便将他上衫扯散,露出了精壮有力的背部。   顾言风的后背上确有伤痕。   且正宛如墨砚大小。   那是受了腐尸一掌留下的。   可亓玄木不知,只当是砚台砸中的痕迹。   江月旧见师兄已然误会,情急之下只好翻滚下床榻,故意落在男人身前。   她冲顾言风眨眨眼,示意他挟持自己。   后者心领神会,胳膊勒住少女纤细的脖颈,慢慢向窗边靠去。   江月旧立即夸张地嚷嚷,“救命啊!师兄救我!”   亓玄木咬咬牙,怒瞪着二人,半晌才道,“你走罢。”   男人没吭声,若有所思地垂眸看了眼江月旧,然后将她轻轻一推,推向亓玄木。   趁着间隙,顾言风翻窗而出,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屋里边儿一片狼藉。   少女这才有些后怕似的倚着窗台跌坐在地上。   顾言风杀了西门前辈,她是亲眼目睹。   刚刚自己怎么敢如此莽撞地去做人质。   “江姑娘可还好?”   夏人疾上前,作关怀状,欲伸手扶她起身。   少女稍侧身避开,“无妨。”   江月旧自知放走了顾言风,于情于理都不合,正准备想个法子同师兄交代,却听亓玄木先开了口。   “月儿,事到如今,你可还信他?”   “……”   眼见着少女不吭声,气氛一度陷入僵局,夏人疾突然道,“被困在长生树结界中曾听三娘提及,坤地参刃、无定绫和太极双星钩三样法器归位,便可覆灭有去无回谷,得到巨大的宝藏和财富。你们说,公子无招会不会……”   亓玄木合了窗扉,沉声问,“法器归位,是归于何位?”   “据我所知,有去无回宫中有一暗室,里面藏着不少玄机,若没猜错,应归于此处。”   夏人疾说着,却是似笑非笑看向江月旧,“江姑娘可知这暗室在哪里?”   后者望他眼睛,惊觉少年目光中藏了许多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江月旧收回视线,含糊其辞,“似乎有点印象,不过夏兄知道的可真多啊。”   夏人疾轻笑,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只是听三娘说了不少。”   “啊差点忘了,夏兄阔绰,自然能买到不少消息。”   少女抬头笑了笑,装作恍然大悟。   夏人疾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放在案几上,“这是软筋散,无色无味,饮下五个时辰后方能显效。”   “你什么意思?”   江月旧蹙眉,语气微变。   “江姑娘稍安勿躁。”夏人疾踱步到亓玄木身侧,“公子无招的轻功大家也都见识过,他若想逃,我们谁都追不上。但若有了这软筋散,至少能同他好好说上几句话。”   “等他无法逃脱时,还有性命说话吗?”   少女一口拒绝,转而看向沉默的男人,“师兄,你该不会也同意这么做吧?”   “月儿,如果他真的情有可原,我保证不会要他性命。”   亓玄木上前握住她的肩,“我有几句话要同师妹说,夏兄可否回避一二?”   夏人疾顺从地颔首,转身便出了屋子。   “我知道你怀疑夏人疾,可眼下,顾言风弑师在前,偷盗在后,二者相比,谁更可疑?”   江月旧挣开师兄的桎梏,“可给人下药这种龌龊勾当,非君子所为。我们自诩名门正派,若如此行径,又与那些旁门左道有何差别?”   “说到底,你还是要护着他。”   亓玄木捏住少女的手腕,将人拉到身前,眼中思绪纷杂,隐隐带着火气。   “月儿,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可是喜欢顾言风?”   男人周身满是侵略的气息,就这么定定瞧着她。   “你若喜欢他,我自然不会勉强你做这些事。”   见少女愣在原地,亓玄木补充道,“可你若不喜欢他,便证明给我看。”   “证明什么?”   “你是喜欢我的。”   江月旧觉得眼前的师兄很陌生。   语气陌生,行为也陌生。   从前的师兄恃险若平地,倚剑凌清秋,从不屑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他一人,一剑,便可斩万恶。   可是现在,师兄眼里虽有自己了,却好像从万丈高台上走了下来。   一心清白变得执念缠身。   “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江月旧垂头,不敢瞧他的眼睛。   男人闻言,紧绷的神情方稍稍一松。   他将药瓶放在少女手中,终于软下语气,“等谷里的事情都结束了,咱们就回日新门。”   “好。”   江月旧听见自己这么应下。   手里却不自觉将药瓶越捏越紧。   不过是问个缘由罢了,更何况她也很想知道,顾言风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第19章 拾玖   夜风略显凉意。   顾言风靠在树下,周围摆了几个空坛子。   看上去,已喝了不少酒。   江月旧前脚刚踏进院子,后脚跟处便砸来一酒坛。   碎片蹦了半腰高,似乎还带着些酒香。   少女蹑手蹑脚走近了些,拎着裙裾在男人身边坐下。   她也许该问杀了西门前辈的原因。   又或许该问方才盗走坤地参刃的目的。   可这些话在嘴里滚了一圈,说出口的却大相径庭。   “你还好吗?”   顾言风掀了掀眼皮,轻笑,“托你的福,还好。”   “我不是指,你身上的伤。”   而是指,西门前辈的死。   江月旧心里这么想着,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小心翼翼看了眼男人,后者神情一滞,似是不大好的样子。   不过很快,顾言风就将这种类似悲凉的情绪给掩盖了过去。   “小爷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便算了。”   江月旧突然生了些恼意。   他什么都不肯与自己说。   向来如此。   而她还傻乎乎以为,他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这酒好香,我也想尝尝。”   少女说着,便伸手去够顾言风手里的酒坛子。   后者故意扬高了些,叫她够不着。   几番戏弄下来,江月旧总是扑空,气得随手捶了男人胸膛一拳。   虽是不痛不痒的,但她凑得太近,让人乱了心绪。   顾言风眸子暗了暗,拽着少女的腕子,稍一使劲,就将人拉到自己怀里。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江月旧挣了挣,无果。遂装作诚恳道,“我刚才可是帮了你脱险。你就这样对自己的恩人?”   “那小爷应该怎么对你?以吻为偿?”   “那最好不过了。”   少女嘴上逞着能不肯认输,身子却缩到一旁,离得远远的。   “小怂包。你躲什么?”   “我,我才不怂。”   男人挑眉,撑着胳膊作势要吻她。   后者哎呀呀叫唤了几声,抱着酒坛子直接坐到了对面去。   “我这不叫怂,而是从心一字贯穿始终。”   江月旧煞有其事地说着,却在不经意间倒了软筋散入坛中。   “从心……”   男人敛眸,喃喃自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女捏着酒坛子的手掌微微冒出冷汗来。   她狠狠心,还是将酒坛子递了过去。   “不闹你了,我来是想知道今晚为何要盗走坤地参刃。”   顾言风漫不经心瞧着她,却没伸手去接。   江月旧被他盯得一阵心虚,下意识就要收回手,“这么看我干嘛,难道我还能下毒害你不成?”   手刚收回一半,就被男人牢牢按住。   “掌门以前总说,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没原则地对一个人好,就是在自寻死路。”   少女闻言,颤了颤手。连同坛中酒液,也跟着晃了一晃。   顾言风仍看着她,语气愈发散漫。   “今夜之事,无可奉告。你回吧。”   男人说完,用力夺过酒坛,一饮而尽。   -   江月旧觉得,顾言风那张嘴,矛盾极了。   有时候能说会道,噎得她没法反驳。   有时候又像个哑巴,无论是黄莲还是蜜糖,一概不说,只管闷头咽下。   隔日。   进暗室之前,江月旧偷偷扯了扯师兄的衣袖,“昨夜剩的半瓶软筋散,可悄悄让夏人疾服下?”   “服下了。”亓玄木低声道,“只是他本不会武功,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不放心他。”   少女咬着唇瓣,眼儿滴溜溜地转着。   夏人疾在前边打开了机关,回头唤他二人进去。   明明是白日,暗室却漆黑不见五指。   亓玄木指尖微动,四周烛台立刻燃起火光。   “公子无招,你果然在这儿。”   暗室中央站着的男人面无表情,如镌刻的五官在烛火之下更显冷峻。   夏人疾苍白的面容上露出罕见的兴奋之色,“这么多年,我找你找的好苦。”   察觉气氛不对劲,江月旧插嘴道,“你为何要找他?”   少年哧哧笑着,近乎咬牙切齿,“为何找他?行有行规,盗亦有道。公子无招受我娘之托取麒麟血,他分明从宫中偷得灵药,却未按照约定交予我娘,害的她回天乏力,早早离世。我说的可对?”   “对。”   顾言风毫不避讳,直言问道,“你把众人骗来有去无回谷,又唆使谷主与掌门同归于尽,就是为了给你爹娘报仇?”   “什么?”   亓玄木闻言,抬掌便要质问夏人疾,却在运气的一瞬,吐出口鲜血来。   “师兄!”江月旧连连扶住亓玄木,“夏人疾,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   少年无辜地指了指烛火,“这可不是普通的灯,而是以穿心散粉末为灯芯,一旦被点亮,就慢慢渗入人的身体,内力越深厚,中毒越严重。如若强行运功,只会加速毒发,穿心而亡。”   “这本是私人恩怨,你又为何将我们都骗来谷中?”   夏人疾似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私人恩怨?我以为江姑娘聪慧,已知晓所有的事儿。没想到,还差得远呢。”   他知顾言风此刻也无法动武,就更加肆无忌惮,“公子无招没救得了我娘,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却是叫爹娘走投无路的罪魁祸首!”   “这么说来,令尊夏百川,便是魔头百川了吧。”   江月旧一语毕,亓玄木又是一惊。   “没错,我爹便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百川。他与悟道宗西门前辈门下徒弟曲雀情投意合,却被硬生生拆散。”   夏人疾踱步走近墙壁,随手一按,机关变动,墙壁上就出现几个暗格。   暗格里面摆放的,尽是丢失的法器和兵刃。   他拿出鸳鸯刀,看向江月旧,“这鸳鸯刀,是我爹重金为娘亲打造,江湖大战后,却被日新门的老儿抢了去。”   夏人疾目光一转,转向亓玄木,“至于羡仙剑,也本该就是属于我爹的。笑风尘乃天下第一铸剑师,明明答应为我爹铸剑,可听说他是魔头百川后,又出尔反尔,逃出铸剑阁,不知所踪。最后寻到他时,他却已然将这剑铸于旁人。”   “是你们,杀了笑风尘。”   亓玄木每说一字,喉间便会涌上一股腥甜。若不是内力受到压制,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就会将夏人疾撕成两半去。   “笑风尘也好,名门正派也罢。所有人都打着让我爹改邪归正的旗帜,贪图私利,谋权篡位。他们从未相信我爹,也从未手下留情。我这副孱弱多病的模样,正是拜你们伪善之举所赐。”   夏人疾说到恨处,抬手握住鸳鸯刀,“既然我爹从善无人信,那今日,我便要将这恶人做到底。江姑娘,鸳鸯刀是你的兵刃,夏某就先拿你开刀。”   说罢,少年人举刀,白刃辉映着烛火,凌然生冷光。   江月旧后退数步想逃开,腿脚疲软着使不上力。   眼见夏人疾不断逼近,亓玄木急的眼眸冒火星,奈何打坐屏息间,一丁点儿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鸳鸯双刀向师妹砍去。   刀刃离江月旧鼻尖约莫只剩一拳距离时,被少女伸手牢牢握住。   掌心瞬间见红。   后者疼得眉眼都拧到了一块去,却不肯松开半分。   她若忍不下这痛,待会儿可就要掉脑袋了。   也就撑了不到半分钟,夏人疾便被来人一脚踹翻在地。   “你,你居然这么快就调整好了气息……”   顾言风未接他话茬,目光锐利,提剑就朝他刺了过去。哪怕不用内力,仅凭一尺铜剑,也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夏人疾举鸳鸯双刀抵挡,虎口乃至小臂都被那巨大的力道震得微微发麻。   少年侧身翻滚着躲开,掀起一阵灰尘。   男人剑势极为简单,瞧不出一丝多余的招数,剑剑刺向夏人疾的命门。   后者招架无力,眼见着要落入下风,却在电光火石间,倏地将江月旧拽到了身前,作为挡箭牌。   顾言风持剑挥斩之际,瞧见少女惶恐着闭紧了眼,睫毛轻颤,恨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下来。   一如那日月下初见。   比脑子转的更快的,是男人急转的手腕。   顾言风握着剑柄的手掌迅速发力,刹那间调转剑头,朝向自己。   与此同时,夏人疾将鸳鸯刀塞进江月旧手里,然后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狠狠向前捅去。   事发突然,男人只顾着收剑,尚未来得及防范,胸膛上便被砍了一刀。   江月旧睁眼,哽咽着松开手。   鸳鸯刀“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这一刀并不很深,伤口见了红却发了疯似的往四周扩散而去。   顾言风不自然地轻咳,喉结滚了滚,还是没忍住,喷出一口血来。   夏人疾徐徐站起身,“昨儿江姑娘给你下的可不是什么软筋散,而是正正经经的毒药,唤作赤吻。”   他一脚踩在鸳鸯刀柄的鸳鸯上,笑得阴鸷,“此毒无色无味,存于体内亦无害。只是一旦受了伤,见了血,便如吻痕,蔓延全身,直至鲜血流尽而亡。”   顾言风垂眸,以剑撑地,跪跌下来。   原来江月旧不是来安慰自己的,而是想要他的命。   “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这是毒药……”   少女踉跄着伸手去扶他,却被男人漠然推开,险些再次栽倒。   顾言风勉强站立起来,从怀里掏出坤地参刃,慢慢走向暗室墙壁上空缺的一块凹槽处。   “事到如今,你还心系着旁人,着实叫人感动。”   夏人疾不阴不阳地嘲讽着,果然见男人不出四五步,便再次倒地。   只是这次,顾言风再也没能睁眼醒过来。   “曲雀前辈勇敢善良……你比你娘差远了……”   “你说什么?!”   顾言风薄唇翘了翘,哪怕气若游丝,语气依旧轻蔑,“麒麟血……你娘宁死也要留给你……只可惜……你未长成她所期望的样子……”   空辜负了,做母亲的一番心意。   男人说完,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那双修长的手臂重重滑落在地。   少女抱着他血痕遍布的身子,眼尾红的像极了浮屠花瓣。   “顾言风……顾言风你醒醒……”   江月旧的眼泪一串串落下,砸在男人的手背上,然后悄无声息地又掉进尘土里。   消失不见。   -   顾言风临死前一番话,激得夏人疾心潮难平,脸色也涨的通红起来。   “你这盗贼,死了还要诓骗人……”   “住嘴!”江月旧抹了把眼泪,恶狠狠道,“我只当你是可怜之人,错将顾言风当作杀母真凶,殊不知,你的母亲最后竟是为你而死!”   “你骗人!你们都在骗我!”   夏人疾捏紧了拳头,青色的血管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肌肤表层,爆裂开来。   “你说你体质特殊,其实是有麒麟血护身。否则,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走出结界?”   “满口胡言,接下来我就送你上黄泉!”   少年说着,捡起地上的鸳鸯刀,直直砍向江月旧。   后者在地上翻滚一圈避开,想到顾言风最后欲将坤地参刃归位,猜测定是有什么说法,遂伸手捞过木匣子,奔向墙壁凹槽。   “你也想做救世主?那得看看有没有这个命。”   夏人疾抬手一掷,一柄鸳鸯刀飞旋而去,准确无误地扎进江月旧的肩胛骨处。   少女发出声闷哼,当下跪跌在地。   眼见夏人疾要将另一柄鸳鸯刀也砍向师妹,亓玄木也顾不得调息内力,腾起一掌,直劈向他的脖颈。   后者早有防备,偏头避开,反扬起一脚,将男人踹出数米远。   亓玄木内力只调息了不到三成,甚至连半个身子都是麻木的。方又挨了踢,登时觉得胸腔憋闷着喘不上气来。   江月旧更是没好到哪里去。   肩胛骨处传来钝痛,整个后背仿佛遭利斧劈开,痛感逐渐向每一寸肌肤扩散。   她双膝立起,趁二人缠斗间,半跪半拖着身子挪到了墙壁边。   少女一手撑石壁,勉强抬了抬身子,另一手顺势将坤地参刃塞进凹槽中。   法器归位,暗室四壁发出阵阵轰鸣巨响。   “该死的……”   夏人疾见状,眼里戾气滔天。   他脚步凌厉,瞬间就跃到了江月旧身后,然后不由分说,手起刀落,剩下的一柄鸳鸯刀便贯穿了少女的胸膛。   “师妹!”   江月旧应声睁了睁瞳孔,低头瞥见艳红的刀尖砍进自己体内,仍有恍如隔世之感。   亓玄木目眦欲裂,几乎是本能地斜踏石壁飞身而起,迎面将夏人疾踢翻在地。   力劲之大,竟叫他翻滚着一路撞到墙方停了下来。   男人脱力似的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按住江月旧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   “师妹……你,你再撑一撑,我马上就带你离开这儿……”   江月旧微微眨了眨眼。   她好像看见师兄身后,有一道奇异的光彩。那道光里边,赫然就笼着个金匣子。   少女指尖动了动,可怎么也无法抬起。   “赤吻……伤口……”   口腔乃至鼻腔中悉数全是涌出的鲜血,江月旧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后,就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太可惜了。   金匣子怎么才现世。   江月旧掀着眼皮,最后遥遥望了眼远处。   暗室四壁崩塌下陷,整座有去无回谷摇摇欲坠。   而远处顾言风的尸体好像被碎石砸中。   烟尘漫天,很快湮没了他的身影。   江月旧阖眼,与他相逢短暂,却如走马灯,一一在脑海里浮现。   横竖是一死,早知,顾言风那一剑刺向自己就好了。   何必为了救她,落得如此下场。   最后这一念,她是后悔的。   眼见师妹死在怀中,亓玄木眼神慢慢变冷。   他抬手,轻轻将少女眼角的泪水拭去,然后站起身。   方才墙壁塌陷,众兵刃皆掉落,羡仙剑也随之落了下来。   亓玄木拾起羡仙剑,直指前方的夏人疾。   “信你谗言,是我之过。既有过,便该补。”   夏人疾咳嗽着仰天大笑,“哈哈哈,死到临头,还装什么清高。你是这样,他们亦是这样。明明被名缰利锁束缚,却偏要将这罪责推于旁人。我爹虽是魔头,却坦坦荡荡,不似你们这般道貌岸然!”   男人一步步朝他走近,目光平静的像是一口古井,再不起波澜。   他不知道伪君子和真小人哪一个更过分。   只不过现在的自己,好像也没资格说些辩解的话。   亓玄木一剑挥向夏人疾,后者提双刺稳稳挡下。   “没了内力,你以为你能杀的了我?”   少年冷笑,话音刚落,肩上就挨了一掌,连退数步。   没等夏人疾反应,亓玄木抬手又是一剑。   “你疯了?”   后者堪堪避开,眼见他不管不顾地催动内功运气,掌面和额头都开始微微发紫,终于咬牙切齿地骂道,“我死了,你也会剧毒穿心而亡。”   “无妨。”   亓玄木根本不给他反击的机会,一剑又一剑,直逼命门。   暗室塌陷,天光大亮。   地面摇晃间,夏人疾一个趔趄,胳膊便被羡仙剑划开了道口子。   亓玄木见状,再也支撑不住似的栽倒在地。   赤吻见红,药效来得很快,顷刻间就遍布全身。   夏人疾不敢置信般浑身抓挠着,声嘶力竭,“怎么会这样……该死……你们都该死……”   男人仰面朝天躺下地上,半个身子都没了知觉。他目光沉沉道,“我们确实该死,你更是……”   少年翻滚了一阵,很快就蜷缩着失去了性命。   烟尘散尽,天空澄澈。   亓玄木瞧着谷中晴空,忽而笑了起来。   耳畔笑音渐远。   “师兄,我以为江湖是自由的。”   “江湖啊,处处由不得你。” 第20章 贰拾   十五年后。   清明下了整夜的大雨,山间石阶也变得湿漉漉的。   阿琳拎着食盒,两步一跃,三步一跳,身姿轻盈着往山顶走去。   半道碰见了掌门下山,似乎气得不轻的模样,剑眉都竖了起来。   “掌门好。”   阿琳乖乖打了招呼,将双手背在腰后。   “嗯。阿琳这是要去给亓师叔送午膳?”   “正是。”   小姑娘忙不迭点点头。   “唉,这个老顽固。”   掌门惆怅地念了一句,拂袖而去。   阿琳早已见怪不怪。   这些年,有许多人骂亓师叔顽固,可她觉得,师叔其人,和大家口中说得一点儿也不一样。   掌门原是日新门的二师兄,只因亓玄木下山一趟,武功尽废,这才轮到他做了掌门。   二师兄冲动易怒,比起当掌门,更爱与人切磋比武。   所以每隔一段日子,便要来劝一劝亓师叔。   可亓师叔,从来都没离开过山顶的云鹤宫。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阿琳就到了山顶。   宫门前挂着绿色的访客柳。   小姑娘歪头一算,今儿是清明。   怪不得有客至。   轻车熟路绕过洗心池,果然瞧见偌大的后院里边坐了二人。   亓师兄白衣白袍,清雅出尘。   身侧的女人却是红衣似火,张扬明艳。   后院靠湖,春风犹冷。   阿琳上前冲二人行了个礼,“见过师叔,见过三娘前辈。”   楚三娘定睛一瞧,随即笑开,“小阿琳来啦。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   小姑娘循声打开食盒,一碟一碟报着菜名,“清明时节,阿琳做了糯米酪,青团,枣糕还有润菜饼。”   亓玄木垂眼冲她笑了笑,“辛苦你了,阿琳。”   阿琳摇头,也扬起笑来,心里甜滋滋的。   “说起来,日子真快,转眼都过去十五年了。”   “是啊。”   哪怕白驹过隙,仍旧历历在目。   “你真的不打算继任下一届掌门去?我看你二师弟都快急秃了。”   “此处清净,我很喜欢。”   楚三娘抬眼望向远处,“小月儿也会喜欢这里的。依山傍水,无忧无虑。”   只有提及月师姐时,师叔的眼里才会有些细微的变化。   阿琳看不懂那种眼神。   若硬要形容,那便是,又温柔,又寥落。   亓玄木捻了块枣糕入口,细细嚼着,“师妹性子虽懒散,脑子却极为聪慧。若当初我真的一心清白,便该发现其中端倪。”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释怀了。”   楚三娘淡淡又道,“你将自己困在这云鹤宫十五年,可有从执念缠身再变回一心清白?”   亓玄木沉默不语。   又过了些时候,天开始落雨。   雨丝细密,砸在脸上凉凉薄薄。   “变不回去了。”   男人低喃。   再过十五年,也变不回去了。   山竭水尽,春秋瘦,仍然变不回去。   “师叔,雨下大了。”   阿琳轻唤他一声,将男人的思绪拉回现实。   楚三娘瞧了眼黑云压城般的天色,撑着自个那把赤色的伞儿与他们告别,悠悠下了山去。   云鹤宫里边又只剩下阿琳和师叔二人。   亓玄木伸手接雨,雨水顺着他修长的指缝滑落,溅起朵朵水花。   阿琳抬头望了望师叔平静的有些沉寂的侧脸,心里边有很多想问的话。   可是那些话在嘴边转了转,却是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阿琳想知道什么?”   亓玄木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虽开口与她说话,目光仍旧落在庭院的大雨中。   小姑娘默了默,终于鼓起勇气来。   “师叔……很想月师姐嘛?”   自然是很想的。   未等他回答,阿琳又急急忙忙道歉,“对不起,阿琳不该多嘴,触了师叔的伤心事。”   亓玄木轻笑,冲她摇了摇头。   一树一花,一光一影,纤尘宇宙,蜉蝣众生。他相信师妹无处不在。   处处不见她,可处处又是她。   “想起月儿,无论哪一桩事儿都不是伤心事。”   “原来月师姐是像枣糕一样甜的人呀。”   小姑娘若有所思,郑重道,“阿琳也想像月师姐一样,往后被人回忆起来,都是甜甜的。”   亓玄木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抬手微摸摸阿琳的发顶。   “阿琳也会的。”   会像她一样,回想千遍,忆及犹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结束啦   小月儿和顾小爷要去下一世再续前缘了   可怜的师兄就一个人孤独终老吧(捂脸 第21章 贰壹   江南酒旗临风,十里八巷都沾上春意。   一场大雨过后,云破天清。   少女方从马车里钻出来,便有婢子在她头顶撑开伞。   “小姐,沈公子刚送来几箱银两和一面锦旗,还说改日得了空便亲自登门,感谢您对二老的救命之恩。”   江月旧手一扬,得意地就要笑出声,奈何记起自己现在可是名门闺秀,只能悻悻放下胳膊,故作姿态地微牵唇角。   “无妨,举手之劳。”   少女踏着轻快的步子迈进和安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吩咐,“对了,锦旗别忘记挂在门口。”   侍从得令,立刻手脚麻利地安排下去。   江月旧这一世的宿主是个神医。   妙手回春,名满天下。   这半年来,她借着神医的名头遍访整个江南的名门望族,将那些公子哥儿们都笼络了个齐全。   只待楼妖醒来,告诉自己谁是攻略对象,她便将其一举拿下。   然后捧着金匣子高高兴兴回青楼里去。   当然,以上都是她的美好设想。   自古以来,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   况且她江月旧的预感,就从来没准过。   少女出诊后,照常回屋泡了个热水澡解乏,接着便和衣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只不过这一梦醒来,眼前的景致却大变了一番样子。   马车颠簸,风沙肆虐,拍的车窗“哐哐”作响。   江月旧双手双脚皆被捆住,但身下却垫着柔软的金丝布枕,马车壁也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的棉套子。   就像生怕她会一头撞死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车厢里突然冒出楼妖的声音。   “喂,蠢女人。”   “穷已大人?!”少女惊喜道,“您可算醒了!”   “金匣子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到手了,你居然在最后把自己给弄死了?”   楼妖匪夷所思,语气中也透着股浓浓的奚落。   少女抬眼往上瞧了瞧,虽然什么都没瞧见,还是自顾自道,“第一回 没经验嘛,这次我都准备好了,说吧,谁是攻略对象?”   “还能有谁,自然是绑你的那位。”   “谁……要绑我?”   “锦丹的大王子,胡尔伊漠。”   江月旧愣住。   她好不容易积累了半年的名声和人缘一个也没用上不说,现在居然直接被绑去了异域?   攻略对象是个高高在上的王子就算了,一言不合还绑架她?   “大人……我能直接去下一世吗?”   或者让她直接去世也行。   “别做梦了。赶紧想想有什么法子又能保命又能让他爱上你。”   “……”   敢情她上辈子死了个寂寞。   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倒霉。   -   马车行驶了约莫两日半,终于在锦丹国境边的一家客栈停下。   车夫是个年轻男子,五官深邃,眼窝尤其漂亮,瞳仁也是异于中原人的琥珀色。   江月旧想讨杯水喝。   一张口便吐出几句流利的锦丹语来。   活生生把自己吓了一跳。   原宿主还真博学多才,除了医术精湛之外,就连异域话都说得这般好。   男人也很诧异,但并未说些什么,只是递了盏茶过去,又解开她的双手。   “你叫什么?”   “……”   “我看见佩刀上的名字了。术桑对吧。”   “……”   “啊差点忘了,你们锦丹姓氏在后。所以你叫桑术?”   “闭嘴。”   江月旧听他冷了声,非常识时务地闭上嘴。   少女捧着茶盅,见男人同客栈老板叽叽咕咕说了通话,又把腰间的令牌亮了亮。   老板仿佛被吓得不轻,躬着胖身子,一路点头哈腰领着二人住进了楼上的雅间。   “你同我住一间屋子?”   少女定定瞧着他问。   “我不住。”   桑术握着佩刀出了门,往门口盘腿一坐。   “我就守在这里。”   江月旧沉默了片刻,带着怀疑的口气问,“在这儿守一整夜?”   桑术颔首,“没错。”   行叭。   少女慢吞吞带上门,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榻上。   睡马车什么的,太难受了。   还是床比较舒服。   江月旧脑袋沾了木枕,半晌就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囫囵。   醒来时夜已深。   借着窗框中满溢的月光,少女瞧见床边站了一人。   那人玄衣蒙面,单脚踩着床沿,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微微前倾了身子,正目不转睛地看向她。   男人的眼瞳是黑色的。   沉沉如墨,隐隐还透着光。   江月旧受了惊吓,忙扯过被衾裹在自己胸前,往后缩了一缩。   “你,你是什么人?”   男人低头瞧了瞧自个的打扮,忽地发出声轻笑,“我是什么人?小爷这身行头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采,采花大盗?”   那人笑得更欢了。   “大盗是没错,只不过花在哪里?”   他这玩笑一开,意外地缓解了几分少女的惧意。   “上一个口齿这般犀利的,下场可不太好看。”   江月旧也不知是忧还是怨,话一出口,神色显得有些低落。   彼时顾言风总爱与自己对着干。   她若说生姜,他偏要回一句不辣。   可没想到最后,顾言风竟会为了救她而死。   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酸酸涨涨的,像是梅子泡了雨,只消捞出来,就能够下酒了。   想着想着,似是愈发觉得难过,少女遂双臂环膝,埋头哭了起来。   她哭得可怜至极。   一面忍着不愿发出声,一面生理性地抽噎,瘦削的身子抖啊抖,仿佛是那枝头挨了霜打的花骨朵儿。   男人见她这幅凄惨的模样,诧异道,“你这人好生娇气,小爷不过是说了句实话,有什么好哭的?”   “既然我……如此不堪入目,那你来采什么花……”   江月旧闷声发问,悄悄抬起半边脸来。   男人闻言,弯了眼又开始笑,“花自然是采不了了,可小爷也不能白跑一趟吧。”   一听这飞贼从劫色改为了劫财,少女立刻停止哭泣,双手胡乱摸了摸自己的身子。   自脖颈摸到头顶,江月旧总算在发梢上摸到一朵珠花。   枯枝缠绿,叶上藏花。   那是她最喜欢的饰品。   出自江南名家之手,唤作醒春。   “喏,这个给你。”   “它很值钱?”   少女偷偷翻了个白眼,“自然。”   男人收下珠花,又道,“既然如此,今夜就放过你。”   今夜?难不成明儿还要来?   正当江月旧想问个究竟时,见已走到窗边的男人突然回了头。   “哦对了,门口那呆子,其实比我更想要你的命。”   所以她最好乖乖的莫要说漏嘴。   瞧见少女面上挂着苦恹恹的脸色,男人心情大好似的翻身离开,消失在黑夜里。   -   第二晚飞贼来的时候,江月旧把手腕上套的一只青玉镯子交了出去。   男人边把玩着玉镯边同她道,“你可知是谁绑了你?”   “大王子殿下?”   “那你可知他为何绑架你?”   “因为……缘分……”   男人手上动作一滞,仿佛没料到她这般没皮没脸。   江月旧说荤话说顺嘴了,一时松懈,赶紧打圆场,“我的意思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你倒想得开。”   男人将玉镯塞进怀里,“大王子的未婚妻前不久得了怪病,昏睡至今,已有数十日。”   “所以,他是绑我去治病?”   江月旧窝在床角,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攻略对象有未婚妻了怎么办?   情敌有病她救还是不救?   “据说你在江南被称为神医,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少女一僵。   好家伙,原来她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谬赞谬赞,只是略懂些医术。”   男人闻言,幽幽开口,“大王子行事狠辣,说一不二,绑你去治病只是幌子。”   江月旧蹙眉,“那他真正想要什么?”   后者沉默,眼神也暗了下来。   少女看不懂他目光里的深意,只是莫名觉得一阵胆寒。   这回飞贼没待多久便匆匆离去。   见他神神叨叨的,但对自个没什么敌意,江月旧也就没放在心上。   可天亮之后,反倒出了事。   马车在王都城门口,遇到了一帮马匪。   江月旧挑帘子一数,对方有二十多个,而己方,只有两个。   能打的……就一人。   “桑术,怎么办啊?”   少女声音带颤,一张小脸拧成了苦瓜。   桑术捏紧了些手里的佩刀。   主子吩咐过,人带到王都脚下,走个过场即可。   所以自己已然完成了任务。   思忖间,马匪一拥而上。   桑术随意敷衍几下,发现这帮匪徒显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甚至目标很明确。   要的是车里少女的性命。   如此看来,那便是大王子提前安排好的人。   桑术收刀,默默让到一边。   马匪们扬着兵刃,切西瓜似的切开马车,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江月旧的脑袋踩碎了去。   可马蹄还未落下,便有人从天而降,一把拽起地上的少女,径直护在自己身后。   沙尘滚滚,好不容易才散尽。   待马匪看清了来人后,全都硬生生勒住缰,然后翻身下了马。   事态转变地尤为突然。   前一秒江月旧还以为必死无疑了,后一秒又觉得好像还能再活一阵子。   少女错愕着看向前方跪了一地的马匪,慢慢把视线挪到身侧的男人脸上。   许是大漠日头烈,顾言风瞧着要比上一世黑了不少。   可那镌刻似的五官仍好看的不像话。   江月旧仰脖呆呆傻傻望了好一会儿,听见耳边传来一队士兵的吼声。   “参见二王子殿下!”   男人扬了扬下巴以作回应,目光却落在那群马匪身上。   “传令,将他们都押回去。”   “是!”   解决完马匪,男人这才转过头来。   “你就是中原来的神医?”   江月旧下意识点点头,“阁下是……?”   “锦丹二王子,胡尔布南。” 第22章 贰贰   锦丹人的名字都太拗口了。   江月旧压根没记住他叫什么。   少女望了望男人的眼,想要确认他是否记得自己。   后者气定神闲,就这么一动不动任由她肆无忌惮地瞧着。   “你看什么?”   江月旧下意识舔舔唇瓣,笑得狡黠,“二殿下长得真好看。”   白的时候好看,连黑了也好看。   “你们中原人,都这般直接?”   “莫说中原人,世人皆伪善,而我不一样。小女是真心觉得殿下生的样貌出众,实乃人中龙凤。”   顾言风似笑非笑看着她拍完马屁,然后长臂一捞,将人夹起,不由分说就往另一辆马车里塞。   桑术见状,急忙横刀拦住他们。   “二殿下,她是大王子的贵客,您不能带走。”   “你知道,我最喜欢做不能做的事儿。”   男人脚步未停,将少女丢进车内后,又倒退着折回桑术身边,语气散漫又欠揍。   “你这刀瞧着也不错,我能一并带走吗?”   桑术的脸登时黑得像一块铁板。   二王子是个远近闻名的疯子。   上回不高兴时,下令砍光了锦丹所有的花树。   上上回不高兴时,将惹怒他的人丢进沙漠里边挖暗河,挖到今日还没回来。   诸如此类事情,还有很多。   但老国王却偏心偏的紧,连一句责罚的话都舍不得骂。   念此,桑术握刀的手紧了紧,慢吞吞递上前。   谁知顾言风一拿到手,便“哐当”声丢在地上。   男人满脸索然无味,“啧,近看也不怎么样。还你吧。”   桑术憋着口闷气,暗暗咬牙,弯腰拾起佩刀。   再抬头时,马车已绝尘而去。   车内逼仄。   江月旧同男人面对面挨着,车一颠簸,二人的膝盖就要碰到一块儿。   她自是皮厚,不觉得尴尬。   没想到顾言风也能淡然处之。   “二殿下,您的眼睛和我们中原人一样,是黑色的。”   男人闻言,微一挑眉。   他虽没说话,可车厢内的气氛却骤然冷了下来。   江月旧见状,赶忙又道,“多谢殿下方才的救命之恩,往后若有用到小女的地方,尽管吩咐。”   顾言风没甚表情地笑了笑,“神医好像很喜欢我。”   少女讪笑,“不瞒殿下,您与我的一位朋友长得很像。”   “哦?”   男人话音上扬,显得颇感兴趣。   “他,他是个我行我素的家伙,又总是很有主意的模样。”   江月旧慢慢道,“我以前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很想同他道歉。”   这句是说给顾言风听的。   男人神色平静,反问,“为什么没道歉?”   “因为,因为他死了。”   “……”   顾言风见少女神色哀戚,不像是在骗人,又问,“所以你喜欢这个朋友?”   “我也不知道。”   喜欢什么,倒也不至于。   若说愧疚,好像更恰当。   少女垂头思索间,突然瞧见男人用腿不轻不重撞了撞她的膝。   “你可别喜欢上我。”   江月旧闻声狐疑着抬起头。   顾言风双手枕在脑后,眼神嫌弃地打量着跟前的少女。   从头到脚,再到胸前。   “本王不喜欢你这种寒碜的类型。”   “……”   少女吐出口浊气,暗暗用目光腹诽男人:   —— 没想到这一世,他还是个疯子。   -   到了宫殿,便有侍女领着江月旧去梳洗更衣,接风洗尘。   大理石浴池宽大,足足可容纳百来人。   少女泡在池中,舒服地闭上眼。   当了王子就是不一样,过得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只是没等她惬意多久,便听见不远处几个侍女围在一块低低地闲聊。   她们准是以为中原来的神医听不懂锦丹语,说话间没带半点避讳。   “这神医看起来年纪轻轻,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大王子的未婚妻。”   “算起来,短短半个月,已经有六位大夫被大王子斩首了。”   “这算什么呀,咱们大王子一向杀人比变脸还快,前几日有人冲撞了他的马车,连着车夫和挡路的十余人,统统都被杀光了。”   “虽然大王子是个杀心重的,可若硬要比较,还是喜怒无常的二王子更难对付吧。”   “要是被二王子听见有人嚼他舌根,还不知会怎么变着法子惩罚呢!”   “天哪……咱们还是别说了……”   侍女们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弱了下去,倒是江月旧倏地在池中坐了起来。   依照她们所言,大王子生性残暴,自己若落入他手,岂不是凶多吉少?   可顾言风瞧着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她还是赶紧跑路吧。   少女再也没了泡澡的兴致,趁众侍婢不注意,抓起一叠干净的衣物就往身上套去,然后偷偷离开了内室。   人生地不熟,江月旧绕了一整圈儿,不但没逃出宫,好巧不巧,反倒同顾言风撞了个满怀。   江南水乡,温软养人。   少女皮白,乌发秀美,一直垂到腰际。   恰巧锦丹的衣裙色彩斑斓,衬得她更加明艳动人。   江月旧后退几步,风撩着裙摆飞起,伴随她的动作,露出一大片雪色。   男人适时地移开眼,将手中准备的一套衣物递上前。   “换成这个。”   少女拎起一看,略微不快地瘪了瘪嘴巴。   异域的衣裙这么好看,干嘛又让她换回中原的服饰。   见她迟疑,顾言风补充道,“你穿锦丹的衣裙,就像孩童偷了大人的衣裳。”   该有的地方,全都没有。   “所谓入乡随俗……”   江月旧斟酌着开口,还想为了漂亮的衣裙据理力争一番。   “不必勉强。”   男人显得尤为善解人意,推着少女的窄肩往屋里赶,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   不情不愿地进屋带上门,江月旧总算想起正经事儿,飞快换好了衣裳,然后开始爬窗户。   这间屋子许是顾言风的寝屋。   屋内陈设华丽奢靡,桌案上还摆着些书籍。   少女随手一翻。   锦丹语的书封。   里边儿却是汉字。   他是认得汉语,还是本就是个中原人?   江月旧没空深究。   当务之急,她要赶紧逃走。   只是不知有什么臭毛病,寝屋窗户竟造的奇高无比。   少女蹦跶了半天,连窗沿都没摸着。   环顾四周,瞥见桌下摆着几张圆凳,江月旧麻溜地拖来一只,踩在脚下。   好不容易翻了出去,奈何窗户太高,她又不敢往下跳,只能背对着院子,手脚并用趴在窗柩上。   “神医换个衣裳,怎么换到了窗户上?”   顾言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惊的半空中的少女浑身抖了抖。   “殿下,我,我下不来了……”   “哦?是么。”   男人低低笑着,然后抬手一掷,一颗碎石子便准确无误地击中江月旧的脚踝处。   少女吃痛,后仰着往下坠。   本以为顾言风就在不远处,定会接住她一二,没料想男人像尊石块般杵着,动也未动。   江月旧结结实实摔了个四仰八叉,痛得眉毛鼻子都拧在了一起。   男人这才懒懒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身睨她,不咸不淡道,“摔疼了?”   少女敢怒不敢言,只得回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疼就要长记性,少动些歪脑筋。”   顾言风不快的时候,会吊梢着眉尾,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发怒时,则会压下眉头,半眯起眼。   而现在,男人的情绪正由不快逐渐转向愤怒。   所以江月旧忍下痛,慢吞吞爬起身,顺从地点了点头。   -   换好了干净的衣裳,男人一言不发又将她塞上了马车。   江月旧扒着车帘子,怯生生问,“二殿下是要将我去哪儿?”   男人站在宫门口的台阶上,闲闲地笑道,“本王觉得你也不是很好玩,所以这就把你还给大哥。”   少女眸中闪过一丝惊恐。   “您,您是在说笑吧……”   顾言风循声下了台阶,走到马车边,“你觉得呢?”   见他靠近,江月旧赶忙喋喋不休地试图说服男人,“二殿下,小女上可治病救人,下可暖床点灯,能吃能睡身体好,能言善辩会解闷,留下不亏,稳赚不赔啊殿下!”   “听起来有点意思。”   男人一面说着,一面却夺过车夫手里的长鞭,毫不犹豫地抽在了马屁股上。   马匹受惊,霎时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少女被惯性抛回马车内,摔得七荤八素之下,心里更是将男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转眼,江月旧就被送到了大王子处。   桑术站在宫殿门口,依旧黑着脸,见到她错愕且震惊。   “又,又见面了……”   少女干巴巴咧开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桑术面无表情带着她往里走,懒得多说一个字。   相比顾言风宫中单调沉闷的漫天黄沙,大王子这儿种满了火红的花树,显得有生气许多。   江月旧一路张望,憋不住似的开口问,“锦丹沿途皆是绿植,我原以为是气候的原因,所以种不出花儿来,可今日为何却在大王子宫中见到了这么多花朵?”   男人本埋头带路,闻言缓缓抬起眼,“有一日起风,将不知名的花瓣吹落到二王子酒盏里,王子大怒,下令把举国的花树都砍了去。”   “……”   江月旧抚掌假意哈哈笑了几声,然后正色道,“这是真的?”   “真的。”   “不是玩笑?”   “不是。”   少女的笑容一下僵在唇角。   有毛病吧这兄弟俩。   一个喜欢砍树,一个喜欢砍人。   上辈子是樵夫吗?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请主子。”   桑术方一转身,就见大王子负手走了过来。   胡尔伊漠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江月旧正饶有兴趣地摆弄着殿内的金器皿,浑然不知男人的靠近。   “居然都是真金……”   少女咬牙磕了盏茶壶,歪着脑袋自言自语,“刚才忘了问,大王子叫什么来着?胡尔大漠?胡尔沙漠?”   男人此刻已走到她的身后,微一低头,凑到江月旧耳边,不咸不淡道,“胡尔伊漠。”   “对对对。”   男人的发辫垂在她脸侧,随着呼气说话的动作,拂得人发痒。   江月旧这才反应过来,余光瞥见外头跪的笔直的桑术,连连向后退开数步。   “小女见过……大王子。”   胡尔伊漠同顾言风虽贵为亲兄弟,长得却一点儿也不像。   顾言风嬉笑怒骂都带着股少年朝气,阳刚不易折,板着脸时虽沉郁,却不阴鸷。   而眼前的男人,五官更为立体,像是佛窟里的壁画,眉眼自鼻梢都是精心镌刻而成,一分一寸,丝毫不差。   可这么漂亮的人,眼神却也锐利的吓人。   “你想活命吗?”   男人嗓音低哑,犹如这大漠的日头。   逼得人无处遁形。   江月旧手心无端冒出层薄汗来,梗着脖子点点头。   传闻中的大王子,果然不同凡响。   刚一见面,就问人想不想活了。   胡尔伊漠撩着衣袍坐在上座,“听说你们中原有种杂耍叫皮影戏,神医可有耳闻?”   少女不明所以,咽了咽喉咙道,“皮影戏用兽皮做成人物剪影,表演时由艺人躲在白色幕布后,一边操纵影人,一边……”   江月旧突然意识到了他的话外音。   胡尔伊漠兀自摩挲着手上鸽子蛋般大小的祖母绿扳指,“一边如何?”   “一边讲故事。”   少女换上幅笑靥,殷勤道,“不知大王子找小女来,想讲一出什么故事?”   男人冷峻的面上终于浮出一丝笑意,“很好。中原的神医,看来是个聪明人。本王这就带你去,听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喜闻乐见的小月儿撩夫环节~ 第23章 贰叁   锦丹统领十五国,是整个沙漠上的霸主。   而老国王膝下只有两个儿子,所以二位王子便成了这十五国炙手可热的巴结对象。   菱华公主作为西沙王最小的女儿,早早就与胡尔伊漠订下了婚约,此番入王都,本该是个增进感情的良机。   奈何突生变故,明媚可人的小公主此刻躺在绫罗软榻里昏睡不醒,不知今夕何夕。   江月旧给菱华公主把了脉,然后掀开帘子走出去。   “可诊出病因?”   “禀殿下,公主中了毒。”   “何毒?”   “……小女尚且不知。”   胡尔伊漠一时间没说话,只是修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   少女垂着眼飞快思索了一番,补道,“锦丹不比中原,还请殿下容小女思考几日。”   男人语气漠然,似没动杀心。   “准了。”   这边胡尔伊漠刚走,江月旧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桑术进屋唤她。   “主人给你安排了住处,随我来。”   少女跟在桑术身后,进了个宽敞的别宫。   虽冷清了些,却很干净。   “这儿离菱华公主的寝宫很近。”   江月旧闻言,稍稍松下一口气。   桑术将人丢下,自顾自往外走去,临走到宫门口,又道,“哦对了,这儿离主子的寝宫更近,隔壁就是。”   瞥见少女满脸惧色,后者得逞般阔步离去。   偌大的宫殿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   初来乍到,江月旧没感到半分水土不服。   因为惶恐不安的情绪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   少女一惊慌就想缩起来,像乌龟那样,躲进壳里。   于是她丢下包袱,不管不顾爬上了榻,蒙头先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到傍晚。   外边“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江月旧爬起来一看,数十个婢子正在打扫内殿。   其中一个圆脸侍女见她醒来,笑眯眯上前,“见过神医。”   “你们是?”   “奴婢叫辛叶,大王子派我等来照顾您。”   少女眼儿一亮,凑头问,“那有没有什么吃的?”   “神医稍等片刻。”   辛叶转头退下,很快就端来几盘吃食。   烤羊腿、烤羊排、烤羊肉串儿。   清一色都是小肥羊。   江月旧不大爱吃羊,但她现在饿极了。   少女边往嘴里塞着羊腿,边含糊道,“你可知菱华公主是如何中毒的?”   辛叶点点头,随即又赶紧摇摇头。   “菱华公主乃大王子的未婚妻,此番前来王都,是为了商议二人的婚事。可她在宫里住下没多久,甚至连王子的面儿都没见着几回,便昏迷不醒了。”   “所以,公主一直呆在宫内?”   “正是。”   江月旧咽下一口肉,思忖问,“那大王子同菱华公主的感情如何?”   辛叶启唇,刚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噗通”一声跪下,伏在少女脚边瑟瑟发抖。   江月旧不解,伸着油乎乎的爪子欲扶她起身,“怎么吓成这样,我就随便问问。难不成二人感情不和睦?”   “神医被猪油蒙心了吗?”   男人阴沉带怒的嗓音传入耳,吓得少女骤然停下了爪子。   她方才吃了羊,可没吃猪……   后者哆哆嗦嗦转过身,跪在辛叶前边儿,“小女口无遮拦,请大王子恕罪。”   胡尔伊漠显得有些不耐烦,一把将人拽起,“再有下回,本王便拔了你的舌头。”   江月旧皱巴着小脸,疯狂地点着头。   男人见状,冷冷把她甩到一旁,接着吩咐,“容玉公主来看望菱华,你随本王一道前去。”   “是。”   少女揉着被攥疼了的手腕子,垂着脑袋不敢多言。   -   容玉公主是菱华的姐姐,二人生的眉眼有些相似,只是容玉面颊早已褪去婴儿肥,更显妩媚。   “容玉公主。”   “见过大王子。”   容玉许是个直爽的脾气,她对胡尔伊漠的不喜不仅写满了脸上,甚至恨不得连鼻孔都要表现出几分。   “你就是中原来的神医?”   “公主谬赞,小女已为菱华公主把过脉象,并无性命之忧,只是配出解药还需些时日。”   江月旧一口气说完,小心翼翼瞧了眼美艳的少女。   后者上前细细打量着她,半晌才道,“你若能救醒菱华,本公主重重有赏。”   容玉虽冲着江月旧开口,却有意无意将视线落在胡尔伊漠身上,仿佛是故意说给男人听一样。   摸不清二者的联系,江月旧又只好装瞎,一个劲儿颔首。   短短一天之内,她的脑袋都快点成拨浪鼓了。   容玉公主好像打心底里讨厌胡尔伊漠,呆在同一个屋子不到半个时辰,便寻了借口离开。   男人自是懒得应付她,巴不得容玉赶紧告退。   少女全程都拧着漂亮的眉头,临出屋子时,发现桑术正候在门口,细眉就拧得更紧了些。   容玉趾高气昂地从他面前经过,故意撞了撞男人的肩膀。   好像在赌气一般。   而桑术低着头,自始至终只瞧着少女的绣鞋尖。   容玉公主一走,屋门就被合上。   光线昏暗,衬得胡尔伊漠就像是个索命鬼。   “往后再有人问及菱华的病,神医该如何说明?”   “菱华公主未伤及性命,若要苏醒,还需一段时日。”   “很好。”   胡尔伊漠侧身,微微前倾,靠近少女。   “以后前来探病的,就交由神医打发了。”   江月旧被他盯得发毛,不动声色避让开些,“谨尊大王子安排。”   男人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又恢复先前平和冷鸷的模样,而后挥挥手赶她下去。   少女自是求之不得,拔腿就离开了屋子。   桑术望着她踉跄而逃的背影,忍不住道,“主子何必同她多言,左右不过是个胆小鬼罢了。届时治不好公主的病,直接杀掉就是。”   胡尔伊漠抬眼睨着床榻上的菱华公主,眼里无一丝担忧和疼惜,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好不容易从中原绑回来的棋子,不多用几日,也太可惜了。”   何况,用完再杀,也不迟。   -   江月旧回了寝宫,仍觉得后背发凉。   不过她现在倒是初步得出个结论来。   —— 大王子不想这么快救醒菱华公主。   难道真如她猜测,二人感情不和睦?   少女思索间,冷不丁被一颗果子砸中了脑袋。   她仰头一望,发现梁上斜靠着个黑衣男子。   “是你,采花大盗?”   那人利落地翻身跃下梁,落到江月旧跟前,“别瞎说,小爷可是正经飞贼。”   “你来作甚?我这回可没什么值钱东西予你了……”   少女说话间语气有些委屈。   她这朝不保夕的就够惨了,哪有功夫再应付旁的。   男人阔步走到桌边坐下,很是悠哉地扯了颗葡萄丢进嘴里,“小爷好心来看看你落到大王子手里,是死是活。”   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月旧皱皱鼻子,“现在是活着,可也离死不远了。”   男人一听,登时笑出声,“走,临死前,小爷带你见识见识锦丹妙绝。”   言罢,他便不由分说拽着少女跃出窗外,然后手掌一勾,将人揽进怀中。   男人脚下生风似的,飞檐走壁,踏月逐星,身形矫健而又飘逸。   夜风拂面,撩起二人的衣袂。   江月旧死死揪住他的腰,直至落地方才睁开眼。   王都夜市辉煌,灯火璀璨。   来自各国的商人、行旅络绎不绝。   这是沙漠的不夜城。   “怎么,看傻了?”   男人笑着拍了拍少女的脑袋,语气轻佻。   江月旧咂舌,“是我孤陋寡闻,没见过世面了,这儿的夜晚居然如此热闹。”   二人并肩往前走着,在熙攘的人潮中穿梭。   “是啊,既来之则安之。能活一天是一天。”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是用来被人叫的。没人可以抓到我,所以也没人会叫小爷的名字。”   话音刚落,男人的后衣领便被少女紧紧攥住,生生阻断了他阔步朝前的动作。   “抓到了。”   男人一回头,就瞧见灯火辉煌之下,江月旧得意又狡黠的笑容。   少女整齐地露出一排牙齿,眼里都是光。   “我抓到了。”   江月旧见他愣在原地,松了手凑近道,“你若没有名字,我给你起一个如何?”   男人回过神,嫌弃似地拍开她的手,“名字是束缚,小爷才不稀罕。”   “可我抓到你了,就得叫你的名字。”   少女固执地嚷嚷,颇有几分不叫名字不罢休的态势。   “那是你在耍花招,不算数。”   男人说着,步子一晃,人就到了前边摊子旁。他冲少女勾勾手,唤猫儿似的笑道,“你若还能抓住我,小爷便告诉你名字。”   “好啊。”   江月旧瞥见那欠揍的眼神,一下子被激起了胜负欲。   少女卷起半截袖子,风风火火就追了过去。   奈何男人的身形实在是灵活,她往左他就去右,她向右他又移到了左。   几番来回,江月旧不仅累的气喘吁吁,更是连男人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   自己真是被胡尔伊漠吓傻了才会想起来和他玩这种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可若乖乖认输,又心不甘情不愿。   少女弯弯唇,突然有了法子。   人潮涌动,一波接着一波,江月旧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很快就被裹挟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向前。   中原人本就生的小巧,夹在高大粗犷的异域人之中,简直如海上浮萍,漂流无所依。   一个不慎,江月旧便被挤倒在地。   周遭步履不停的行人眼看就要踩在她身上。   就差一丁点儿的距离时,少女肩上覆了双大掌,稍一用力就把她拽起来。   江月旧的后背贴着男人的胸膛,还未来得及反应,二人已消失在喧闹的夜市上。   光秃秃的树干没有枝叶,自然遮不去大片大片的月光。   借着月色,江月旧揪住男人的衣角,笑着回身瞧他。   “我赢了。”   “赢你个大头鬼。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愚蠢。”   男人抬手一记弹指,响亮地叩在少女的脑门上。   江月旧摸摸额头,这招啊,这招是跟顾言风学的。   “你就叫我无名吧。”   “无名?无名叫起来也太奇怪了吧。不如叫你公子无招,如何?”   “公子无招?”   “对啊,咱们中原人称盗中将帅为公子无招。黑衣公子,无招胜有招。”   “是顶顶厉害的意思吗?”   “没错,顶顶厉害。”   少女笑得更欢,娇靥一扫阴霾。   男人似被那灿烂的过分的笑容刺了眼,随手一覆,就在她的脸上遮了层面纱。   “这是做什么?”   “见你笑得太吓人,小爷为民除害。”   江月旧隔着面纱啐他一口,“哪来的?”   “摊子上顺来的。”   “给银子了吗?”   男人挑眉,拧着少女的脸颊道,“小爷是贼,给什么银子?”   后者歪头避开,“盗亦有道听过没?”   “道是什么,值钱吗?”   “呸!”   俗人。   -   夜市逛了一遭,多亏这俗人,倒是叫江月旧心情愉快了许多。   神不知鬼不觉回了寝宫,夜已三更深。   先前只吃了几口羊肉,再加上跟着无名转悠了整个锦丹,现在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   江月旧在宫殿里唤了两嗓子,没见着辛叶,便自个出了寝宫,摸索着找吃食去。   四周黑漆漆的,唯有一处亮着灯。   想来除了膳房,也没别的地方会通宵达旦吧。   少女这么想着,步子一迈,就朝那座宫殿走去。   宫前牌匾老旧,看不清字样。   宫门口也没个守卫。   只是一进院子,就能嗅到花香。   江月旧不知道这是什么花,红艳艳开了一树,但在月光下尤其好看。   有种异域张扬的风情。   浓烈之处,向死而生。   大殿屋门半敞,似乎被风吹开了一条缝。   少女叩了几下门扉,见无人应答,便推门而入。   在外边瞧着灯火闪烁的,原以为是膳房,未料这大殿竟是摆着牌位的祠堂。   牌位上刻着锦丹王妃的字样,供桌前还点了三根蜡烛。   江月旧一只脚跨在门槛内,一只脚迈在门槛外,进退两难。   既然路过了,不进去上柱香好像说不过去。   可供桌前并无香坛。   少女望了望四周,跑到树下折了枝花,然后恭恭敬敬摆在了供案上。   没等她虔诚地拜上一拜,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沉重脚步声。   江月旧胆小,下意识就钻到牌位后边躲了下去。   等来人进了屋,少女方反应过来。   她又没做亏心事,为何要躲躲藏藏的?   男人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被烛火照的有些孤寂。   “母妃,今日是儿臣的生辰。”   江月旧听出这是胡尔伊漠的声音,刚欲钻出去的半个身子瞬间又缩回原位。   他这语气,显然不大愉快啊。   万一一个不高兴,拿她开涮怎么办?   “你猜儿臣今日收到了个什么生辰贺礼?”   祠堂空荡荡,无人回答。   胡尔伊漠轻笑,哪怕看不见他的表情,江月旧也知道,那定是个阴森可怖的笑容。   “您最爱的王上,终于快要不行了。” 第24章 贰肆   锦丹王的王后是从中原掳回的郡主,这件事儿江月旧以往在茶馆听书时就有所耳闻。   可胡尔伊漠口中所谓的母妃,显然不是中原的那位王后。   “您从未在乎过儿臣,至死惦记的都是王上。现如今,他病入膏肓,马上就能下去陪您了。”   男人的语气淡漠而冷酷,明明在谈论亲生父亲的死期,却犹如在说路边的一只蚂蚁。   “王上一死,锦丹无主。”   胡尔伊漠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道,“从此以后,儿臣便是锦丹的新王。”   蹲在牌位后的江月旧倒吸一口凉气。   完蛋了,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几乎是霎那间,少女被腾空拎起,然后狠狠摔向门框。   力劲之大,足足吹灭了一根蜡烛。   “你不该出现在这儿。”   胡尔伊漠揪住她的衣领,拖着人扔到大殿中央。   随着男人的动作,供案上的花枝震颤,洒得少女发鬓上尽是赤色的花瓣。   江月旧此刻顾不得伸手拂去,因为她的手臂,就在方才被摔折了。   胡尔伊漠高大的身躯蹲在少女面前,瞧见她白皙的面容上,泪痕斑斑。   男人抬手粗鲁地拭去一串泪珠子,“哭也没用,今日你必须得死。”   江月旧狼狈地扭开脸。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个屁。   “我才没哭,这是疼的掉眼泪。”   少女恶狠狠剜他一眼,开始破罐子破摔。   “莫名其妙把我绑来沙漠,又莫名其妙让我救人,现在还莫名其妙就要杀我。大殿下,真正病入膏肓的人,恐怕是你吧。”   胡尔伊漠见她越说越激动,几片花瓣从发鬓落到耳后,模样又滑稽又可怜。   男人心里那股戾气倒是无端消解了几分。   这是头一次,有人在他母妃案前献了花。   还是母妃最喜欢的丹桷。   “死到临头,激将法也救不了你。”   “那怎样,怎样才能救我?”   江月旧方才还凶悍的语气登时软乎下来,带着丝哭腔,怯生生地开口问。   胡尔伊漠愣住。   她是唱戏法的不成?变脸变得忒快了点。   “守口如瓶行不行?乖乖听话行不行?当牛做马行不行?以身相许行不行?”   眼见男人无动于衷,江月旧终于破了功,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她还这么年轻,一个男人都没睡过,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以身相许,可以。”   胡尔伊漠一面说着,一面捏住少女的肩,手上突然使劲,将那脱臼的胳膊给拧了回去。   “啊啊啊啊!”   江月旧猝不及防,眼一黑,一头栽倒进男人的怀里。   连着鬓上的红蕊,落了满袖。   -   一夜无梦。   第二日江月旧醒来时,辛叶正候在一旁,“您可算醒啦,容玉公主在外头等了有半柱香了。”   “等我?”   “是呀。”   少女赶忙爬起来,胡乱梳洗几下,然后匆匆出了屋子。   胡尔伊漠可吩咐了,往后再有人来看望菱华,都交给她想办法打发。   容玉公主坐在大殿内等得有些不耐烦,秀靥阴云密布。   “见过公主。”   江月旧垂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你受伤了?”   容玉拉住她的胳膊肘,指着上面一大块淤青问,“胡尔伊漠打了你?好啊,这个恶毒的小人,置菱华于不顾,竟然还对神医动手!本公主这就去找他算帐!”   少女尚且来不及解释一句,就被容玉向外拽去。   小姑奶奶啊,您可别添乱了。   江月旧一把甩开容玉的手掌,挡在门口,“公主莫生气,生气给魔鬼留余地!”   容玉咬牙切齿,“胡尔伊漠他就是魔鬼!”   少女连忙伸手去捂住她的嘴巴,“公主慎言!”   后者不依不挠,“神医,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容玉压低些音量道,“你若能救醒菱华,本公主就送你回中原。”   江月旧的面色显得十分犹豫,愣了半晌也未作答。   容玉不解,急道,“难道你不想回中原?你该不会疯了吧准备留在这儿……”   少女虽背对着门,但右手边摆了个一人高的瓷瓶,从瓶身映射可清晰地瞧见,胡尔伊漠不知何时来了,此刻正站在半个门框之后。   江月旧心一横,装作情根深种的模样,“不瞒公主,小女心悦大王子,不愿离开锦丹。”   容玉闻言,仿佛苍蝇落进嘴巴里一般,目瞪口呆。   “不过您放心,我定会尽心医治菱华公主,只不过眼下还需两样东西。”   容玉回过神,“哪两样?”   “锦丹的药典秘经和菱华公主的贴身侍女。”   “这药典秘经是皇室典籍,我可以帮你找二王子要来。但菱华的贴身侍女早就回西沙去了。”   江月旧起疑,“为何回西沙?”   “据说那丫头不听话,菱华脾气又不大好,便让她滚回去,眼不见心不烦。”   “如此说来,菱华公主中毒时,身边无一亲近之人。您可知当时的具体情况?”   容玉摇头,“我虽不知,但父王派了死侍暗中保护菱华,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给我几日,寻到了便带来见你。”   “多谢公主。”   -   容玉走后,胡尔伊漠才进了屋。   江月旧知道他什么都听见了。   这样反而更好。   你瞒我瞒,哪日被戳穿了才是死路一条。   “殿下这么瞧我作甚?”   江月旧避开男人阴冷如蛇蝎似的目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胡尔伊漠抬手捏住她胳膊肘的淤青处,用力往下一按。   少女瞬间发出一声惨烈的不亚于猪叫的哀嚎。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攻略这么个暴虐无道的男人?   “怕疼怎么还说谎?”   二者有联系吗……   江月旧磨牙,“殿下若这么折磨我,倒不如给我一刀来的痛快!”   胡尔伊漠松开手,面无表情地将人扯进自己怀里。   少女踉跄着跌坐在男人膝上,双手还扒着他的胸膛。   这姿势,有多暧昧就多暧昧。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吗?”   “因为……美貌?”   胡尔伊漠眼神一凛,吓得少女赶紧改口,“我开玩笑的……开玩笑……”   男人掐着她的腰肢,将人拎起,不轻不重地抵在桌沿边上。   “昨晚祠堂,你说,以身相许。”   江月旧讪笑,“殿下好记性,能侍奉殿下,小女自是求之不得。”   胡尔伊漠抬手摩挲着她的下巴尖,探究似的地看向少女的眼底。   好像在辨别这话里的真假。   只是挨得近了,男人衣裳和指尖传来的浓烈血腥味叫江月旧的胃里猛然泛起阵阵恶心。   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下去。   少女刚一张口,便佝偻着腰身干呕起来。   胡尔伊漠见状,眼神微变,摩挲着下巴的手掌骤然收紧。   干呕声顿时被掐灭在剧烈的痛感之中。   她的下巴,好像要脱臼了……   江月旧疼得厉害,求生欲望又格外强烈,遂蹬着腿儿,手脚并用着试图挣脱男人的桎梏。   “你就是这样以身相许的?”   “殿下……您杀人了?”   “是又如何?神医难道不曾杀过人?”   “不曾……”   少女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   这又不是杀鸡杀猪,说得好像谁都能杀一两个玩玩似的。   “殿下杀完人,是什么感受?”   胡尔伊漠一愣,本以为她会怕的紧,却没想到少女却问了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杀人是什么感受?   “沉重还是轻松?”   男人倏地松开手,语气森然,“感受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江月旧闻言,摸着下颚陷入沉默。   看来他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过了半晌,少女从袖子摸出个香囊袋子递上前,“大殿下,咱们打个赌如何?这里边装着安神丸,具体有几粒我也不清楚。您若想杀人时,便拿出来瞧瞧。”   胡尔伊漠并未伸手接过,“我不需要安神。”   江月旧硬着头皮将香囊塞进男人怀里,指尖方触碰到他冰凉的肌肤便立刻收回。   “不是给您安神的。”   少女咽咽喉咙,低怯道,“想杀人时,您拿出来数一数,若为单数,凭您心情决断;可若为双数,就压下杀人的念头。可好?”   胡尔伊漠没出声,只是垂眼瞧着怀里的香囊,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月旧以为他不乐意,虚势地补充道,“您该不会是,不敢同我打这个赌吧?”   男人仍不吭声,连个眼神也没留给少女,径直转身离开了屋子。   江月旧抚着胸膛,微微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将香囊丢掉。   -   往后的几日,少女除了照常医治菱华公主外,还肩负起劝胡尔伊漠从良的艰巨任务。   “辛叶,咱们宫里的婢女怎么少了一半?”   小丫鬟脸一白,支支吾吾道,“那日,那日婢子们瞧见您同大王子举止亲昵,就嚼了几句舌根。结果叫大王子听见了……”   “然后呢?”   “大王子将她们舌头都割了去,赶出宫了……”   江月旧捣药的动作一滞。   这已经不单单是劝他从良的事情了。   这简直是拉他出地狱啊。   少女这么想着,忙扯开香囊口袋,将一堆安神丸倒出来仔仔细细数了一遍。   数完了还不放心,又拉着辛叶道,“你再数数,单数还是双数?”   小丫鬟乖乖埋头数了一遭,“十二颗,双数。”   “那就好,那就好。”   用午膳时,江月旧特地跑去寻胡尔伊漠。   只是还没进门,就被桑术横刀拦在外边。   “我找大殿下有急事。”   “殿下正在更衣。”   “我放个香囊就走,绝不多看一眼!”   桑术一把按住少女东张西望的脑袋,将人推远些道,“你鬼鬼祟祟的,谁知道安了什么心。”   “自然是安了颗仰慕殿下的心。”   江月旧刚回了一嘴,就听门“吱呀”一声打开。   胡尔伊漠换了件鎏金的衣袍,露出大片小麦色的肌肤。锦丹男子身材向来健硕,男人迈着长腿走到少女跟前,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来。   “殿下,我来给您换香囊了。”   江月旧说着,伸手解下胡尔伊漠腰间的香囊,“听闻您拔了我宫里婢女的舌头,想来上回袋中安神丸是单数。”   男人由着她一番废话,冷淡道,“我没打开。”   少女充耳不闻似的,自顾自将新的香囊系好,“那这回打开瞧瞧吧。”   未等胡尔伊漠开口,她飞快地又道,“咱们可说好了,这回一定要打开!”   言罢,江月旧掉头就跑,一溜烟便消失在宫门口。   男人瞧着腰间的香囊,突然伸手,将里边的安神丸全都捏了个粉碎。   谁同她约好了。   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攻略度:   *胡尔伊漠:20%   *无名:40%   *顾言风:0% 第25章 贰伍   容玉公主隔三差五就要来看望一趟菱华,起初胡尔伊漠还露个面客套几下,日子久了,索性连人都不愿出现,更别提什么客套话。   “神医,你给大王子戴的香囊,里面可是下毒了?”   容玉说得口无遮拦,倒是差点将江月旧吓昏过去。   “您可别乱猜!香囊里只有安神药。”   容玉不以为意地轻“哦”一声,叹气,“可惜了。”   “……”   江月旧喂昏迷的菱华勉强喝下几口汤药,装作不经意问,“您为何如此讨厌大王子,莫非有什么深仇大恨?”   少女磕着果仁,冲床榻上扬了扬下巴,“他自幼与菱华定亲,图的却是我西沙在十五国中雄厚的势力。”   “菱华公主也知此事吗?”   “她傻,还以为胡尔伊漠对谁都冷淡,日子长了,自己一定能感动他。”   江月旧缄默,伸手理了理菱华的鬓发,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对不起这痴情的小公主。   容玉见了,不痛不痒道,“你先别急着同情她。若菱华醒来得知你也喜欢胡尔伊漠,恐怕会将你折磨的生不如死。”   “……”   原来不是个善茬。   打扰了。   二人又闲扯了片刻,容玉临走时,悄悄附在少女耳边道,“二王子已答应借你药典秘经,明日未时,我在宫门口等你。”   “多谢公主相助。”   容玉走后片刻,胡尔伊漠便怒火冲天地回了宫。   男人一袭金袍染成了血衣,连着发辫上都沾有血迹。   江月旧远远瞧了一眼,登时后背发凉。   少女攥着手中的香囊,思忖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敢迈出宫门。   太吓人了。   还是别去送死吧。   是夜。   江月旧躺在床榻上正准备入睡,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半眯着眼儿爬起来一看,来人是无名。   男人轻车熟路地从窗内翻进来,“哟,还活着呢。”   “勉,勉强强……”   想起白日恶鬼似的胡尔伊漠,少女吓得说话都磕巴起几分。   无名甚是厚脸皮地在桌边坐下,示意江月旧给他倒杯茶。   后者咂舌,“怎么的,大半夜做客来了?”   男人翘着腿,虽有蒙面遮着看不清表情,但想来也是一副欠揍的嘴脸。   “今日宫中出了大事儿。赤云王的小儿子不慎撞掉了大王子的香囊,胡尔伊漠便要他下跪道歉。前者不依不挠,又补了几脚,将那香囊踩的稀巴烂,胡尔伊漠当场拔剑,一刀砍了赤云小王子的脑袋。”   无名说书似的话锋一转,望向江月旧,“小爷特来看看,城门失火会不会殃及池鱼。”   了解前因后果,少女微吁一口气,“幸好幸好,没变成烤鱼。”   “说起鱼来倒是饿了。你这儿可有什么吃的?”   少女环顾四周,为难的摇摇头。   抬眼间才发现,这厮腰际有一道伤口,血渍早已干涸,呈现出难以察觉的暗黑色。   “你受伤了?莫不是闯了谁家闺房,被砍了一刀?”   无名顺着她的视线往下,而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都说了小爷是正经飞贼。”   江月旧一面从柜中取出药箱,一面吩咐,“把衣裳脱了。”   后者斜靠在桌沿,支着胳膊撑头定定地翘她,眼神暧昧不明。   “怎么,害羞呢?”   少女不由分说,伸着纤细的指尖从他健硕胸膛一路滑至腰身,流连之下,发觉男人的肌肉紧实有力,哪怕隔着布料也叫人血脉贲张。   美色当头,江月旧下意识咽了咽喉咙,胡乱揪开男人的衣带子。   半露半敞间,鬼使神差的,少女就想揭开他脸上的黑色蒙面。   身材这般完美,想来脸蛋也不会差到哪去吧。   没等江月旧的指尖碰到蒙面,就被无名抬掌攥住了手腕子。   男人掌心滚烫,透着几分不可的意味。   少女眨眨眼,“我,我不摘就是。”   无名应声松开手,顺势褪去半边衣裳。   “你该不会长得太过俊朗,担心那些黄花大闺女们情难自已,所以才蒙着面吧。”   江月旧絮絮叨叨说着,手上也没闲下来。   那伤口虽不深,却长长一道,盘桓在腰身,看着尤为骇人。   “小爷长得丑,怕吓坏你。”   无名说得一本正经,但少女压根也不信。   单瞧着那双眼,就觉得漂亮的过分。   怎么会丑呢。   江月旧搬来一坛果子酒,仰着脖子灌了一大口,然后对着男人的伤处,猛地喷洒出去。   无名猝不及防被洒了一身,当即喝道,“你疯了吧?!”   后者用手背抹抹嘴巴,义正言辞,“我这是在给伤口消毒。”   “……”   顺便,捉弄捉弄他。   江月旧这一世别的没学会,脑海里剩的尽是各类医术。   她娴熟地替男人缝好伤口,又涂了些金创药,这才满意地拍拍手。   少女抬头望向无名,双颊沾了酒气,红扑扑的,灯火葳蕤,映得她双瞳也是一副迷离的模样。   颇有几分任君采撷之态。   无名眼神暗了暗,情不自禁抬手,将她红唇旁的酒渍拭去。   指腹传来柔软的触感,竟叫人着迷不已。   “多谢。”   男人哑着嗓子开口,飞快移开了视线。   江月旧轻“嗯”一声,也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有些尴尬。   她脸红心跳个什么劲啊。   “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免得被侍卫瞧见。”   无名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对了,五日后就是神沐节,届时会有很多中原见不到的有趣风俗,你可想去看看?”   “想!”   少女心情颇好道,“作为交换,往后你若受了伤便来找本神医,保准药到病除~”   男人偏头冲她笑了笑,没再多言,身子一跃就消失在窗外。   夜风阵阵拂面,江月旧摸着自个微微发烫的面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方才无名的看自己的眼神,很熟悉。   让她无端想起那晚有去无回宫的顾言风。   -   翌日未时。   江月旧按约定去见容玉,却被桑术横刀拦在宫门口,说什么也不让她单独离开。   “你凭什么关着我?”   男人漠然道,“主子吩咐了,要保护好神医的安全。”   少女嗤笑,小声嘀咕,“留在这儿才最危险吧……”   二人僵持了没一会儿,容玉公主的马车便停了下来。   后者上前瞪住桑术,语气不善,“人是我要带走的,有什么问题就让胡尔伊漠来找本公主。”   言罢,容玉牵着江月旧就要离开。   男人神情紧张又有些古怪,却仍挡在前边,不肯退开。   “还望公主仁善,莫要为难属下。”   容玉一听,登时冒了火,语气也扬高了几分,“好啊,长胆子了你,竟敢骂我恶毒。你若有本事,就杀了本公主,否则今日我非带走神医不可。”   言罢,少女握住桑术手里的长刀,直直对准了自己的胸膛,仿佛真的要同他死磕到底。   “你!”   男人被她这么一激,再没冷漠寡言的模样,当下红了眼,态度也陡然软了许多。   “公主莫要使小性子,属下可以放你们离开,只是必须跟在一旁,确保二位的安全。”   “谁使小性子了。”   容玉哼声,嗔怒着又瞪他一眼,拉着江月旧便匆匆上了马车。   江月旧全程都插不上话,更是怎么看都觉得她俩有问题。   莫非唱的是一出隐忍侍卫和刁蛮公主的戏码?   “你想什么呢,我可跟那家伙没有关系。”   “是是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   关系匪浅,实锤。   容玉兀自郁闷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今日前来的正事,“等到了歙虞戏院,你同我假装上雅间看戏,然后沿着暗室悄悄去见二王子。约莫三个时辰就得回来,可听明白了。”   江月旧颔首,“只是桑术那儿?”   容玉姣好的面容又浮现出不快的神色,“本公主自会应付他,你只管拿到药典秘经即可。”   歙虞戏院明面上乃锦丹最大的消遣地,实则却是各方势力盘踞,最为错综复杂的情报暗网处。   二楼雅间里的暗室,竟然直通二王子宫殿的侧门。   有些日子没瞧见顾言风,后者看起来很是疲惫的模样。   “见过二殿下。”   男人看也没看她,径直从怀里摸出药典秘经递上前。   虽狐疑不已,江月旧还是伸手欲接过。   然而就在指尖刚要碰到书角时,顾言风又猛地收回了药典秘经。   少女尴尬地将手停在半空中,“殿下这是何意?”   男人懒懒散散抬眼,“想要?自个来取。”   话音未落,江月旧便扑向书卷的方向,顾言风仿佛早有预料,微一侧身避开,就叫她扑了个空。   几番来回,少女围着他转了整整一圈,连一页纸都没摸着。   “二殿下究竟想要如何?”   江月旧累的气喘吁吁,说话也带了几分火气。   “真没用。”   男人放下胳膊,颇感无趣道,“药典秘经可以借你,只不过你得和我去个地方。”   “何处?”   “去了自然知道。”   顾言风黑眸半眯,“总之是一个,好地方。”   男人所说的好地方,原指的是成衣店。   “殿下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从这儿到那儿,都试一遍。”   顾言风语气轻佻,捏着手里的药典秘经晃了晃,补充道,“你要是拒绝,我就撕了它。”   少女惊叹似地“哇”了一声,“这等好事,我干嘛要拒绝。”   “……”   说着,江月旧便抱着一摞叮当作响的衣裙欢欢喜喜绕到了里间去。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美女岂不更是如此。 第26章 贰陆   江月旧一连换了十几身衣裳,都没入得了男人的眼。   最后顾言风给她挑了件拢纱的月白长裙,没眼看似的飞快结了帐。   可这白裙子瞧着,朴素极了。   少女很不高兴,哼唧道,“殿下宫里浴池子建那么大,买件衣裳却扣扣搜搜,连个带铃铛的都舍不得送我。”   “那也得有个好身段去配它们,买来送你简直白白糟蹋。”   顾言风毫不客气地奚落了几句,拎着人丢进了马车。   “又要去哪儿?容玉公主同我只能在外边儿呆三个时辰……”   “闭上嘴巴,乖乖跟着。”   男人按住少女的脑袋瓜子,将她塞进车厢,“用不了三个时辰,很快……就结束了……”   顾言风说得模棱两可,后者还没来得及深思,就被带回了宫中。   今日二王子宫中热闹异常。   江月旧觉得,她仿佛回到了熟悉的青楼里。   莺莺燕燕,花枝招展。隔着长长的廊桥,也能嗅到扑面而来的脂粉香。   可惜没等她好好欣赏一番,就听顾言风问道,“你喜欢吃什么?”   “甜的东西。殿下为何问这个?”   男人充耳不闻似的又问,“喜欢的颜色?”   “天青色……”   “喜欢的事情?”   “看漂亮姑娘……和男子……”   “……”   顾言风鄙夷地瞧她一眼,“喜欢的地方?”   “青楼。”   “……”   男人噎住,嫌弃的目光瞪得更凶。   江月旧回以无辜的眼神,而后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脆的女声。   “二殿下,这位是……”   为首的扶威公主约莫十六七岁,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一双湛蓝的眼睛不快地扫在少女身上。   男人一把揽住身侧的江月旧,抚了抚她墨色的长发,语气很是亲昵,“让诸位公主见笑了,这是我的心上人。”   “……?!”   好啊,敢情是拿她挡桃花来了。   江月旧咬着牙龈欲挣脱出顾言风的桎梏,却见男人另一手背在腰后,捏着药典秘经再次晃了晃。   算了,不就是假扮心上人嘛,她忍。   少女眼瞄脚尖,作娇羞状,软着身子依偎在男人怀里。   在场十余位公主们,皆恨不得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剐了去。   扶威公主不死心般又道,“可是王上明明说您没有心上人,所以派我等前来结姻。”   顾言风闻言,漫不经心地勾起少女头上一缕乌发,缠在指尖绕啊绕,又倏然松掉。   再开口时,男人的语气有些发冷,“父王年迈病重,说的是糊涂话,当不得真。”   一语毕,众人尽唏嘘不已。   锦丹的老国王宠爱那位中原来的王后,甚至爱屋及乌,对王后所生的二王子也是百般纵容。   哪怕他目中无人,行事乖张。   “二殿下就算不想联姻,也不能随便找个人来诓骗我们。”   “是啊是啊。”   “没错!”   扶威想必是这群人中的领头羊,她方说完,其余公主们便纷纷出声应和。   顾言风许是应付的烦了,目光冷冷瞥了扶威一眼,“她喜欢吃甜食,喜欢雨后的天青色,来自江南,却愿意为我留在大漠。因为比起前边的,她更喜欢我。”   言罢,男人低头吻了吻江月旧的额角,笑意温柔,“小月儿,我说得可对。”   编的跟真的似的,她差点都信了。   少女笑盈盈颔首,顺势抽走顾言风手中的药典秘经,揣在自个腰后。   “二殿下的英姿,在我心中胜过世间一切光风霁月。”   逢场作戏谁还不会呀。   她可是风月场上的老手。   江月旧不卑不亢对视上男人沉沉的目光,笑靥绽出了一朵花来。   -   成功挡下数十朵桃花后,顾言风终于放走了少女。   江月旧赶在一场戏落幕之前回到歙虞戏院的雅座里。   容玉盯着少女月白的裙摆,诧异道,“你同胡尔布南,做什么去了?”   “帮他挡了联姻一事儿。”   江月旧边往嘴里灌着茶水,边小声解释。   “你活腻了?他要联姻的人里面,可有个叫扶威的?”   “好像有……”   容玉同情地瞧她一眼,“扶威公主以国为名,可以说是扶威的天。你哪来的胆子同她抢人?”   江月旧登时蔫了般耷拉下脑袋,一把将药典秘经甩在桌上,恨恨道,“都怪二王子那个坏心眼的家伙!这下我可怎么办哪……”   “自求多福少出门。”   容玉话音刚落,外边桑术就敲响了门。   “公主,戏看完该回去了。”   容玉没好气地“嗯”了声,冲药典秘经的方向努努嘴。   少女立刻将书卷又塞回腰间藏好,这才随着她一块儿出了屋。   “神医的衣裳?”   江月旧一惊,方才反应过来,“看戏时不小心泼了茶水,所以换了身衣裳。”   眼见桑术将信将疑的模样,容玉也帮腔道,“说起来还要怪本公主。听见戏里唱那负心郎,我这一愤慨,便不慎拍翻了茶水,打湿了神医的衣裙。”   男人听出她话里有话,偏又无法辩解,只好堵着口闷气,埋头带路。   有惊无险拿到了药典秘经,江月旧回宫后翻着医书一一对照,总算查出菱华所中之毒。   只是这解毒的三味药材,市面上仅有两种草药可售,还有一种更是连名称都语焉不详。   少女托腮,盯着药典秘经一阵发愣。   她总不能去问胡尔伊漠,大王子压根就不想菱华公主醒来。   可还有谁能问上一问……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窗户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江月旧眼睛一亮,窃喜地回过头,“采花大盗!”   男人翻身跃进屋,大摇大摆走到桌边坐下,“你怎么知道是小爷?”   “正想着你呢,人就送上门了。”   少女笑得有些猥琐,拍拍他的肩道,“作为一名正经飞贼,你一定见多识广,快来帮我看看,这炼离散的解药,需要哪三味药材?”   “炼离散?”   “想必你也知道菱华公主昏迷不醒,她中的毒,正是炼离散。”   江月旧见他神情毫不惊讶,似乎早就知晓,便一五一十叙述道,“中毒者眼皮浮肿,十指发黑,皮肤上出现虫斑,全身僵硬,逐渐丧失知觉,但并不致死。”   男人随意翻了翻书卷,“你是想问,除了市面上可以买到的琼玉膏和香兰枝之外,剩下那味语焉不详的药材是什么吧?”   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力。   江月旧忙不迭颔首,凑近了些等着答案。   无名瞥了眼眼巴巴的少女,突然“啪”地一声合上了药典秘经。   “小爷不知道。”   “你说谎!”   江月旧揪住男人的手腕,“你连炼离散在哪一页都清楚的很,又怎么会不知剩下的一味药材?”   无名避开她咄咄逼人的视线,甩无赖道,“总之小爷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你。”   “为何?是我寻不到的药材还是菱华公主不能醒来?”   男人挑眉,伸手点了点少女的脑门数落道,“是你没命带回来的药材。”   江月旧抿着唇瓣,突然安静下来。   她与菱华非亲非故,自是不必为了救她而以身犯险。   只是医者仁心,既有法子可解,总见不得她就这么一直昏迷下去。   “怎么,怂了?”   男人似轻笑了声,“怂就对了,你还是乖乖待在……”   “就算我没命取来这味药,你将名字告诉我总行吧。”   江月旧歪头打断他的话,显得格外执着。   “告诉你也无妨。锦丹漠北有一片鬼域,六月飞雪,乃极寒之地。传言漠北的扶威王为了镇压此地,特在鬼域正中心建了座普阳寺。而这味药材就长在普阳寺中,为双生草药,白日长出“六月雪”,夜晚则长出“断肠草”。”   少女闻言,沉默不语。   这段话中,她提取出几个关键词。   扶威、寺庙、双生草药。   扶威公主她今日刚得罪过。   寺庙清净地她最不喜去。   双生草药,又是什么鬼东西?   “那配制解药,需六月雪还是断肠草?”   男人耐着性子回答,“这取决于菱华公主中毒的时间,是在白日还是在夜晚。”   江月旧再次陷入沉默。   且不论尚不清楚菱华公主的中毒时间,更何况如此困难重重的事儿,她向来不会去做。   少女长叹一口气,“如此说来,这确是我力所不能及之事了。”   无名扬手摸摸她的头,“这反倒是个好事,起码这样你很安全。”   “可是我已答应了容玉公主,会将菱华救醒。”江月旧突然拽了拽男人的衣袖,“咱们也算是朋友一场,你可知道些别的法子,能得到这双生草药?”   男人收回手,似不怀好意地笑道,“办法嘛,也不是没有。你去求二王子,让他帮你。”   “二王子?胡尔布南?”   少女想也不想,轻啐一口,“他就是个疯子,求他帮忙,我还不如去求大王子。”   “……”   无名神情有几分古怪,“你就这么讨厌他?”   江月旧不假思索点点头,“二王子当初把我救下,结果转眼又将我送给了大王子。说是借我药典秘经,半路却拉我去挡桃花。我若求他帮忙,还指不定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呢。”   见少女说的义愤填膺,男人咳嗽了两声,不自然道,“事情,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江月旧不解,“你怎么帮着胡尔布南说话,难道你们认识?”   无名飞快否认,“不认识不认识,小爷就一无名小贼,怎会认识堂堂二王子。”   “真的?”   “真的真的。”   “那你从大漠入关就一直跟着我,意欲何为?”   “……”   眼看男人语噎,江月旧遂打圆场道,“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权当你看上了我了。”   “……”   无名哧笑,没好气地又抬手揉了揉少女的脑袋,“行了,小爷还有正事儿,先告辞了。”   “别忘了几日后的神沐节!”   男人并未来得及回应,一袭黑衣已消失在窗外的月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顾小爷马甲比较多~ 第27章 贰柒   无名走后,江月旧又去了菱华屋里,想再确认一下她中的毒到底是不是炼离散。   一打开门,就瞧见胡尔伊漠正杵在屋子中央。   男人目光阴沉,薄唇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   胡尔伊漠偏头看她,“神医这么晚来做什么?”   少女低着头上前,坐在床沿替菱华诊了诊脉道,“近日公主身上的虫斑更加严重了,我有些担心,便过来想想法子。”   男人没作声,只是凉凉地看向她。   目光冷寂。   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中,江月旧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却听胡尔伊漠突然发问,“神医可有兄弟姊妹?”   “并无。”   她连亲生父亲都不知是谁,更别说兄弟姊妹了。   “那你的母亲,一定很疼爱你。”   少女微怔,她看见男人眼里流露出近似于艳羡的神色。   “我娘很后悔生下我。因为我,她的处境变得更困难了。”   “那你恨她吗?”   江月旧似陷入回忆般摇了摇头,“虽然日子很难过,但她从没丢下我。”   男人敛眸,仿佛也在回忆往事,只是神情却渐渐冷了下来。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   少女斟酌着小心翼翼道,“若殿下不嫌弃,可同我说一说。”   说出来总比冷着张脸,阴森森的要好上些。   “王上病重,依神医看,本王救还是不救?”   “……”   那不是他爹吗?   江月旧觉得这是一道送命题,如果不能回答地让胡尔伊漠满意,自己恐怕就要去给锦丹王陪葬了。   “依小女拙见,不救。这样殿下便是锦丹的新王了。”   “大胆。”男人忽而笑起来,阴鸷道,“神医这可是在,谋逆。”   “……”   少女咽了咽喉咙,飞快地跪下,“殿下饶命,小女只是觉得,殿下既然问这个问题,心中肯定已经做好了抉择。而我只不过是台上的皮影,全凭殿下操控。”   她这站队,站得够明显了吧。   胡尔伊漠抬手将人拽起,锢在自己身前,“容玉与你做的交易,本王也可以办到。”   江月旧瞳孔一颤,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男人紧紧攥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殿下,想要如何……”   男人松开手,“双生草药,本王要断肠草。”   “小女明白了。”   -   神沐节的前一日,江月旧将炼离散之事告诉了容玉。   “扶威鬼域凶险异常,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此去扶威,小女并非孤身,只是还需一位贵人相助,恳请公主帮忙。”   “谁?”   “二王子殿下。”   容玉一拍手掌,笑道,“没错,扶威公主一心想嫁给胡尔布南,若是二殿下开口了,想必定会顺利许多。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说服他的。”   江月旧微微颔首,心里倒是浮现出一阵愧疚之情。   容玉要是知道自己倒戈了大王子,恐怕会立刻一刀砍死她吧。   罢了罢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对了,上次提到菱华身边的暗卫,本公主查到了些眉目。”   容玉递上一幅画像,“父王安插在锦丹的数十名暗卫相继离奇死亡,这是最后一个了。他名叫十五,可不知犯了什么事儿,被关在胡尔伊漠宫中的地牢里。”   胡尔伊漠?   少女接过画卷,盯着上面瘦削少年人的轮廓,一阵出神。   她好像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多谢公主,至于怎么见到十五,容我回去再想想法子。”   容玉颔首,“若实在没办法,本公主还有最后一招。”   江月旧瞧她那势在必得的表情,忍不住问,“什么招数?”   “美人计。”   后者惊愕,“公主您,您要去勾引大王子?”   容玉翻了个白眼,“谁说是对胡尔伊漠用美人计了?”   “那是……?”   “行了行了,时辰不早了,你也歇着吧。”   容玉挥了挥手,裙裾飞扬着离开了屋子。   要见十五,江月旧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求助无名。   堂堂大盗,偷个钥匙应该轻而易举吧。   可怎么找到无名,又是一桩难事。   少女翻箱倒柜,将值钱的宝贝们搜了个遍,最后找出条彩丝攒花宫绦来。   为了显眼一些,江月旧特地把宫绦挂在了窗户外。   这样就不愁无名路过时看不见了。   等了大半宿,熬灯费蜡的,总算等到了男人的大驾。   无名坐在窗沿上晃着指尖上的宫绦,看那彩丝在空中旋转成残影。   “今儿演的是哪一出?”   少女循声抬起头,立刻清醒了几分,“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了你大半夜了!”   许是瞌睡当中迷迷糊糊,江月旧的嗓音又软又哑,似乎还带了些撒娇的语气。   叫男人听得心中微微一动。   “等小爷做什么?”   少女揉着惺忪的睡眼,“这条宫绦你可喜欢?”   “马马虎虎。”   “宫绦送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江月旧凑近了些,半个身子都倾向窗台,险些与他头挨着头。   “什么忙?”   “偷一把钥匙。”少女哄骗道,“你可是正经的飞贼,偷一把钥匙不算难事吧。”   男人避开她炙热的视线,看起来不为所动,“那得看是什么钥匙。”   “大王子宫中地牢的钥匙。”   “不偷。”   无名想也不想便出口拒绝。   “为什么?”江月旧着急道,“进了地牢只要半个时辰,等我问完话就行。”   “那也不行。”   “你,你该不会是偷不到吧?”   男人不屑,“呵,这天下哪有小爷偷不到的东西。”   “那你为何不帮我?”   无名默了片刻,随口扯了个理由,“大王子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万一被发现,就死定了。”   江月旧双手撑在窗沿,直直望向男人眼底,似乎在辨别他话里的真假。   半响,少女才幽幽道,“胆小鬼。”   “……”   -   本以为无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谁料他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   任凭江月旧说得口干舌燥,也不愿帮这个“举手之劳”。   二人不欢而散后,少女盘膝坐了会,决定亲自去会一会胡尔伊漠。   持了柄烛台,宫中漆黑一片。   江月旧在男人寝宫门前张望了一阵子,觉得有些古怪。   这个点儿,桑术不在宫门口守夜,人去哪了?   既无人守着,宫内就更显萧条冷寂。   偏又起了阵阵夜风,吹得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少女胆怯,举高了些烛台,却见树影猛地摇动,有人闪到了自个身后。   并且牢牢将她圈在怀里。   男人的手掌冰凉,托着江月旧的下巴,似摩挲又似要用力掐下去。   “殿下?”   胡尔伊漠垂首,发辫蹭到少女的脸颊,微微发痒。   “你来做什么?”   “我……睡不着,随便逛逛,不小心逛到了殿下这儿。”   江月旧身子轻颤,语调也发着抖。   刚才是谁借她的胆子,居然深更半夜跑来招惹大王子?   嫌命太长了吧。   胡尔伊漠松开少女,“最好真的是这样。”   男人虽存疑心,却也没有过分刁难她。   江月旧偷偷长吁一口气,刚要回首,头上突然一沉。   胡尔伊漠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恨不得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给少女。   “殿下……”   这又是什么毛病?   男人带着些倦意道,“别动,让本王靠一会儿。”   “可是……”   “再说话,就拧断你的脖子。”   “……”   可是他好重啊。   眼见少女乖乖闭上嘴巴,胡尔伊漠这才开口道,“幼时我很羡慕二弟,他的母亲会抱着他,会责骂他,也会对他笑。可我母妃从不。她的眼里只有王上,可笑的一生也全都给了那个根本就不爱她的男人。”   男人缓缓抬起胳膊,从江月旧身前绕过,将她环抱在自己怀中。   “原来人和人的温度,可以变得这么温暖。”   少女紧绷着身子,耳廓尽是他沉重郁郁的呼吸。   不知为何,心里那份惧意,此刻莫名消解了几分。甚至多了些同情之心出来。   二人在夜色中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江月旧又困又冷,腿脚发软,险些栽倒在地。   少女伸手摸了摸胡尔伊漠的手腕,发现凉的犹如冰块,遂小声道,“殿下,感觉好些了吗?”   男人依然圈抱着她,不言不语。   江月旧哄孩子似的又道,“外边风大,咱们回宫去,我给您煮碗热腾腾的面可好?”   也不知是被夜风给吹醒了,还是肚子饿了,胡尔伊漠倏地推开少女,“若是不好吃,就砍了你的脑袋。”   “……”   她还真是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   宫内点了灯盏,明明灭灭。   胡尔伊漠的寝宫里,清一色全是黑色。   就连茶盏都是黑的。   乍一看,地狱似的。   江月旧不敢多嘴多舌,乖巧地去偏殿下了碗面。   清汤寡水,又怕他没食欲,少女灵机一动,伸手摘了些窗外花树的红色花瓣,在面汤上洒了一圈。   看上去,美观多了。   捧着面回到寝宫,胡尔伊漠正在灯下擦拭一方长剑。   灯□□摇曳,衬得男人的面容有些虚晃不真实。   “殿下,面做好了。”   胡尔伊漠闻言,腕子一转,将长剑推进剑鞘,然后阔步走到桌边坐下。   只是当他看见面汤上飘着的丹桷花瓣时,心里那股怨气腾地又冒了上来。   男人突然站起身,抬手一掌掀翻了桌子。   面碗被拍飞起来,汤汁四溅。   一些落在了地上,还有一些砸在了江月旧身上。   这架势太吓人,少女连连退后数步,眼尾都泛着淡淡的红。   胡尔伊漠觉得心底那股怨怒之气要找个人发泄一下。   他长腿一迈便跨到江月旧跟前,不由分说一把揪住了少女的衣领子,几乎将她腾空提起。   —— 把她撕碎。   男人耳边有个声音在叫嚣。   可没等胡尔伊漠动手,手背上却被砸了颗晶莹的泪珠子。   男人抬眼,瞧见少女紧咬着唇瓣,一副愤恨的模样,可那双漆黑的水眸倒没什么气势地汪洋一片,不断往下滚着眼泪。   “又哭什么。”   这个“又”用的很灵性。   江月旧想起上一回哭,也是被他吓得。   念此,心里就更憋屈了几分。   没人性的煞神。   自个巴心巴肺给他做吃食,他倒好,二话不说一巴掌全掀飞了。   “你知不知道这红色的花瓣是什么花?”   “……”   “丹桷。这是我母妃生前,最喜欢的花。”   少女不明所以,边哭边剜他一眼问,“我摘了你母妃喜爱的花,所以你就要杀了我?”   江月旧抽抽噎噎说完一长段话,险些背过气去。   见她这副狼狈的模样,胡尔伊漠突然笑了笑,将人放下。   “小时候我摘了母妃种的丹桷,被她狠狠打了一顿关在屋里禁足了三日,滴水未进。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要献给王上的花,我碰不得。”   “你,你是亲生的吗?”   男人自嘲般点点头。   “她既然不爱你,为何要生你?”   “因为我是她争宠的筹码。”胡尔伊漠握住少女被烫红的手腕,轻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王上对王后用情至深,从始至终也没爱过我的母妃,更别谈什么争宠。”   “可孩子是无辜的。”   “没有人是无辜的,她给了我生命,我则要承受她所有的痛苦。”   “而你又将这份痛苦,全都施加到旁人身上。”   江月旧一把甩开他的手,哭得愈发委屈,“我又不知道这是你母妃喜爱的花,我也没有打过你骂过你,你为什么每次都想杀我!”   “……”   没有为什么,只是她恰好每次都在罢了。   想杀人的时候在。   心软的时候也在。   胡尔伊漠半跪下来,将视线微微抬起,望着她哭花那张脸,心底像被大水冲刷过似的,平静而敞亮。   一丝一毫的戾气也没留下。   男人粗糙的指腹划过少女白皙柔软的面颊,转而流连在她红肿的眼窝处。   “你不是神医吗?”   “……”   神医就活该受欺负?   “你不是说我病入膏肓了吗?”   “……”   她那是气话。   “那你能够医好我吗?”   “……”   江月旧怯生生回望他,不知男人又在犯什么毛病。   胡尔伊漠托着少女的脖颈,骤然往自己身前一拉。   后者猝不及防,半跪着摔在男人的怀里。   “往后我会佩香囊,也会听医嘱。”   胡尔伊漠神情变得温柔且诡异,“你会陪在我身边吗?”   江月旧很确定这温柔是假象,若她此时胆敢说一声“不”,下场就会和那堆碎瓷片一样。   死无全尸。   少女瘪瘪嘴,终于恢复了先前的冷静。   她张开纤细的胳膊,一把环住男人的脖颈,“殿下,我会的。” 第28章 贰捌   从胡尔伊漠宫中出来,天已破晓。   江月旧伸了个懒腰,瞌睡连天着往寝宫走去。   地牢钥匙没拿到不说,还差点丢了小命。   还未进宫门,就瞧见桑术从外边匆匆赶回来。男人风尘仆仆,神情紧张。   “桑术?你怎么从外边回来了?”   后者脚步一顿,眼里瞬间起了杀意。   只是方准备拔刀砍了她时,闻到一阵熟悉的熏香味。   “你昨晚同主子待在一块?”   少女颔首,“说来话长,总之你家主子现在睡下了。”   桑术按着刀鞘,仿佛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你的嘴巴破了,脖颈下还有吻痕,可是与谁厮混去了?”   江月旧见他似被说中了心事一般,肉眼可见的慌了神,又道,“奉劝你最好收拾一下自己,再去觐见大王子殿下。”   桑术面色有些难堪,垂眼扯了扯衣领,然后快步离开。   望着男人局促而逃的背影,少女突然想起了容玉之前所说的美人计。   该不会………   果不其然,还未至晌午,便听辛叶通报,说是有人来探望菱华公主。   等到少女赶至,就瞧见容玉正坐在窗边,笑盈盈望向自己。   “见过公主,恭喜公主。”   “你都知道了?”   “大概猜到了。”   容玉巧笑,“都说中原人狡猾如蛇,还真是如此。”   江月旧道,“公主这是在夸小女吗?”   “看来中原人脸皮厚也是真的。”   “……”   容玉揶揄完,从袖中拎出一串铜钥匙,递给她,“钥匙本公主拿来了,你准备何时去见十五?”   “事不宜迟,就今晚。”   江月旧原本的计划是同无名逛完神沐节夜市,然后趁着夜深人静去地牢审问十五。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无名他,爽约了。   少女从傍晚时分等到夜幕四合,看那街市的灯火从一点一点,逐渐亮到刺眼。   看那三三两两的人群逐渐汇成熙熙攘攘的人潮。   江月旧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她还以为,他们算得上是朋友。   耳边炸起烟花绚烂的轰鸣声,伴随着阵阵欢笑。   俗话说,越热闹越寂寞,一点儿不假。   少女长叹一口气,望了望灯火如昼的王都,转身回到了宫中。   寝宫门前站了一男一女,夜色昏暗,走近了才发现是容玉和桑术。   “公主今日不该来这儿。”   “你少来教训我。”   男人见她固执,怒着伸手就要将人往外拽去。   后者挥臂甩开,冷笑道,“昨儿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着咱们互不相干么,才过了一晚,又开始装好人?”   桑术道,“公主莫要任性。这是大王子的宫内,若出了什么事儿,我也救不了您。”   容玉仍笑,“本公主无需你救。”   男人似气急,俯身将她困在自己怀里,压低了嗓音。   “你又想像昨晚一样逼疯我吗?”   -   少女站在树后看戏,奈何天色太晚,并看不太清楚。   只见二人说的好好的,突然桑术便将公主扯进怀里。   不知男人说了什么,容玉竟踮起脚,双手勾着他的脖子,仰面吻了上去。   江月旧咂舌。   神沐节被无名放鸽子就够惨了,居然还得在自己宫门口看别人卿卿我我。   还有没有天理了?!   等到二人终于消停下来,少女重重咳嗽了几声走上前。   “见过公主。”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来?”   容玉面颊泛红,显得尤为媚人。她退出男人的怀里,“胡尔伊漠今日入宫陪王上宴饮,咱们抓紧时间。”   “公主,小女自己去就行了,您不必冒这个险。”   少女观了观桑术那要吃人的眼色,故作体贴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十五乃是我父王的亲信,若本公主不跟着一块儿去,想必你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这……”   江月旧又抬眼看向桑术,男人拧着眉,终于妥协。   “那属下跟您一起进去。”   眼见容玉面色一绷,又要同他吵起来,少女赶紧横在中间打圆场,“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去吧。   容玉抿唇,轻哼一声朝前走去。   江月旧冲男人挤挤眼,也紧跟其后。   关押十五的地牢,就在胡尔伊漠寝宫的正下方。   桑术作为大王子身边的近侍统领,由它带着进入地牢审问犯人也不算什么怪事。   十五被砍断了双手,浑身只裹着一张草席。   江月旧拉住隐隐欲发怒的容玉,转而言简意赅道,“你可记得菱华公主中毒时,是白日,还是夜晚?”   “白,日。”   少年的口舌似乎也受了伤,说话间有些费力。   “可有见到下毒之人?”   “是,是普,通的婢女……”   “大王子宫中的婢女?”   十五点点头,仿佛触及回忆,神色痛苦。   少女不忍瞧他,只好别过眼去,“公主,我问完了,咱们可以离开这儿了。”   容玉暗暗握紧了拳头,“我要带他走。”   “不可!”   “不可。”   江月旧和桑术几乎是异口同声劝阻下来。   容玉眼眶发红,憎恶道,“我西沙族人,断不能留在这儿继续遭胡尔伊漠折辱。今日,我一定要带他走。”   少女扶着铁栏,恨不得把眼前嫉恶如仇的小公主给敲晕了扛出去。   他们本就是暗闯地牢,如今还要将十五带走,那岂不是相当于爬到大王子头上,告诉他有人劫狱了么?   当真是活腻了。   江月旧用胳膊肘戳了戳一旁的桑术,示意他劝说一二。   可未料男人默了半晌,竟吐出个“好”字来。   好个大爷的好。   她一点儿也不好。   感觉要疯了。   “不是……公主,带走十五的事儿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江月旧话没说完,就见桑术打开了牢门,然后二话不说背起十五,带人往外走去。   容玉见状,自然深受感动,忙不迭追了上去。   留在原地的少女烦躁地抠着铁栏,欲哭无泪。   这都是什么猪队友啊。   她太难了。   -   安置好十五,夜色已深。   神沐节刚开了个头,正到了热闹的时候。   各色奇异而绚烂的灯火辉相交映,晃得少女有些头晕眼花。   “咱们还真是有缘啊,神医。”   江月旧回过头,瞧见顾言风站在一片通明的亮处,冲她笑得肆意。   风吹起彩幡,飘飘扬扬,将男人的面容半遮半掩。   隔了老远,唯独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看得最真切。   清清楚楚,映得都是自己。   “怎么,被本王的英容俊貌迷住了?”   顾言风调笑着撩开彩幡,长腿一迈就走到少女跟前。   江月旧刚回过神,便被拥挤的人群向前一挤。   好巧不巧,正撞在男人的怀里。   少女觉得眼前一片晕眩,忙撑着他的胸膛,勉强后退了几步。   “看在你这么热情的份上,投怀送抱也不是不可以。”   顾言风说着,故意张开双臂,冲她勾了勾手。   若是平日里,江月旧可不会白白放过这占便宜的好机会。   可是现在,她简直眼冒金星,额上也浮出一片虚汗来。   “我……”   少女哑着嗓子方吐出一个字,人就向前栽去,失去了知觉。   只是男人刚才那副戏谑的模样,差点叫她忘记,眼前站着的是喜怒无常的二殿下胡尔布南,不是那个曾为她剑锋偏转的顾言风了。   江月旧昏迷了不久,便被脑中一阵剧烈的疼痛惊醒。   睁眼便是绫罗绸缎,金纱笼罩。   不远处书案上摆着一摞书卷。   窗户高的离谱。   这是她先前来过的,顾言风的寝宫。   “你醒了?感觉如何?”   男人兴许一直待在床边,英气的眉头微微拧起,显得有些不快。   可少女并不知他是在不快什么。   “我,咳咳……我好像伤风了,没什么大碍。”   “我去叫大夫。”   “不必了。”江月旧抬手拽住男人的胳膊,苦笑道,“殿下忘了我就是大夫呀。”   男人似对她的医术不甚放心,踌躇着还要往外走。   少女见状,支着半边身子坐起来,冲书案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殿下可否替我抓些药来?”   江月旧写了一纸的药材,情急之下,用的是汉字。   顾言风也没太在意,捏着药方便匆匆出了门。   少女来不及细想诸多问题,也无心思探究男人为何大发慈悲收留自己。   倒头便痛痛快快睡了一觉。   这一觉醒来,天还未亮。   今夜似乎格外漫长。   顾言风靠着床柱,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汤药。见她醒来,便将碗递了过去。   “多谢殿下。”   江月旧捧着药一口饮尽,喝完了方舔舔唇瓣,苦的差点儿连鼻子都皱了起来。   男人垂眼瞧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零星的画面。   —— 月黑风高的夜晚,身前躺着个昏迷不醒的胖老爷。   不远处的少女哆哆嗦嗦抱头蹲下,手里的琼浆玉液一直流淌到皂靴边。   “大侠饶命!”   “你命值几钱?”   云破月出,他瞧见少女那张畏惧的小脸,从眉梢至鼻翼,皱巴巴拧成一团。   又丑又可爱。   画面一闪而过,逐渐破碎成道道白光。   这是,谁的记忆?   顾言风沉思间,听见少女斟酌着问,“殿下,为何要救我?”   男人随口敷衍,“方才你倒在我怀里,像极了本王以前养过的一只小狐狸。”   “狐狸?”   “没错。”顾言风顿了顿,满口嫌弃,“怂的跟猪一样的狐狸。”   “……?”   骂谁呢!   江月旧兀自翻了个白眼,懒得同他多费口舌,裹着被子便要翻身睡去,却被男人一把捞到怀里。   顾言风低下头,面颊快要贴到她的额角。   “醒了还不走,难道想同本王一起睡?”   少女噎住。   她可是病人啊,整日想什么呢?   “殿下,我还病着,您就收留我一晚吧。”   男人目光沉沉瞧着她,并不发话。   江月旧装可怜道,“实在不济,小女睡地上也成。”   话音刚落,顾言风便将她连着被衾一块儿打横抱起,然后走到床边,丢了下去。   后者被摔得一阵龇牙咧嘴。   男人翘了翘唇,自顾自躺在了床铺上。   “不用太感谢本王。本王本就是菩萨心肠。”   “是是是。”   江月旧假笑着附和。   菩萨?她看是罗刹还差不多。   地上冷硬,少女又发着烧,后半夜勉勉强强睡去,可身上冒了一层又一层冷汗。   许是太过难受,江月旧在睡梦中竟细细地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当真像一只小兽似的。   顾言风翻来覆去,被那细碎的哭声扰得不得安宁,干脆下了榻,坐在了少女身侧。   起初想要将人叫醒,可是脑海里总浮现江月旧抱着自己,在一片废墟之中哭泣的画面。   她的眼泪很烫,一串串砸在手背上。   男人紧了紧拳头,还是没能缓解那阵灼烧之感。   若是幻觉,未免也太过真实。   顾言风有些烦躁着面对少女躺下,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不自然地放在她的后背上。   一下,两下。   又轻又慢地拍打着。   他从未这样哄过别人。   江月旧仿佛存心与自己对着干,这番安慰非但没能奏效,抽噎声反倒响亮了些。   “啧,真烦人。”   男人眼神暗了暗,猛地将人扯进怀里边,隔着层薄薄被衾,紧紧环抱住少女。   说也奇怪,那抽泣声骤然就停了下来。 第29章 贰玖   晌午,日头正烈。   江月旧活生生被太阳给烤醒,发现自己裹着被子,正躺在寝宫大门口的台阶上。   不远处几个婢子见她惊醒,纷纷扭头嬉笑,似乎已看了许久的笑话。   少女咬着一口银牙掀开薄被,“你们家主子呢?”   “回姑娘,主子早间吩咐了,等您一醒,就送您回大王子宫中。”   故意把她扔在屋门口,还迫不及待要赶她走。   好个顾言风,当真是恶劣至极。   亏得昨晚还梦见男人哄她入睡。   想来定是魔怔了。   江月旧气鼓鼓地换好衣裳,坐着马车回了胡尔伊漠宫中。   宫内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没等她思索一二,便被辛叶拽着进了屋。   “神医,您可算回来了!”   “隔壁黑压压尽是些护卫,发生什么事儿了?”   小丫鬟掩好门窗,“听说地牢里丢了重要的犯人,殿下这会儿正在大发脾气呢。”   江月旧心一提。   “可查出是谁人之过?”   “据说是桑术大人……”   辛叶刚说完,就见少女跌坐在圆凳上,神情凝重。   “神医,您,您怎么了?”   “若待会儿容玉公主来访,就说我病了,不见。”   “是。”   辛叶虽疑惑不解,仍是听了吩咐退下。   江月旧兀自绞着指尖,心绪不宁。   桑术因放走十五受罚,自己还是不要去搅浑水为好。   可是万一胡尔伊漠动了杀心怎么办?   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桑术丧命吧。   纠结了半日,少女还是熬了碗安神汤,端去了大王子寝宫。   门口凶神恶煞的侍卫通报过后,勉强放行。   一进门,铺天盖地皆是浓烈的血腥气息。   宫殿昏暗,等少女定睛一瞧,才发现桑术跪在大殿中央,左臂断在地上。   “你来做什么?”   胡尔伊漠说话时,长剑的剑刃还在往下滴血。   江月旧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吓得将汤药打翻在地。   “我……我来看望殿下。”少女咽了咽喉咙,强作镇定,“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殿下会听从我的医嘱嘛。”   男人默不作声,剑锋在地上划出“刺啦”一阵噪音,然后被他随手丢在桑术身前。   后者眸子颤了颤,呼吸一滞。   江月旧也跟着下意识捏紧了托盘。   这是什么意思,让他自尽?   少女掌心冒出虚汗,眼尖地瞧见胡尔伊漠手背上破了口子,立刻小碎步上前,握住男人的腕子。   “殿下,血气是会传染的。我替您包扎一下。”   男人站在原地动也未动,目光阴鸷地盯住个头只及自己胸膛的少女。   江月旧见状,小心翼翼又补充道,“殿下现在情绪起伏不定,不宜做决断。这也是……医嘱。”   少女越说声音越低,好似底气不足。   胡尔伊漠知道她胆小且怂,再吓恐怕又要将人吓哭,遂开口,“来人,把桑术关押进地牢。”   门外侍卫鱼贯而入,将桑术带走。   地上还残留着一摊血迹。   光是看着都叫人心慌,作呕。   男人许是瞧见少女眼中惧色,拉着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朝偏殿走去。   -   胡尔伊漠的寝殿内总爱点着忽明忽灭的灯盏。   明明天色尚早,却紧闭了门窗。   弄得一室昏暗。   江月旧伏在男人膝边,将他手背上的伤口处理干净,又抹了些金创药。   伤口里边掺杂着细小的瓷片,像是砸碎了什么器皿。   “殿下疼不疼?”   男人拧眉,神情微怔。   见他不予回答,江月旧轻轻在那伤口处吹了几口气,“肯定很疼。有一回我被药炉烫破了皮,疼的几顿都吃不下饭呢。”   “这伤是瓷杯砸出来的。”   “哪个不长眼的敢用瓷杯砸您,莫要让我逮到,否则定扒了他的皮。”   少女接话接的太快,说完对视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目光方察觉有些不对劲。   “该不会是……”   “正是,王上。”   胡尔伊漠说的轻飘飘,仿佛无关痛痒。   可江月旧敏锐地感觉到,今日他的怨气和杀意,全都来自王上那里。   她无法缓解,就只能岔开话题。   “殿下,听说昨儿是神沐节,不知是个怎样的节日?”   “相传神女与凡人相恋,遭天界反对,将神女关进星笼。每年只有星光最暗淡的一日,神女才能挣脱束缚,沐浴打扮后,与凡间的恋人相见。”   敢情神沐节就是锦丹的鹊桥七夕呗。   江月旧这么想着,却听男人又道,“昨天是个团圆的日子,可二弟没有入宫。王上觉得是我暗中离间他们父子关系,盛怒之下,朝我砸了盏瓷杯。”   “殿下应当躲开才是。”   少女替他缠好纱布,有些同情道,“就算白白被砸伤了手背,王上也不会高兴的。”   胡尔伊漠忽然笑了笑,阴冷非常。   “他高不高兴,与我何干。王上病重,本王只是在等一个适当的时机罢了。”   江月旧辨不出男人话里的真假,一时间并未作答。   在她看来,这番举动就好像是被忽略的孩子,落得一身伤也想从父亲眼中换些存在感。   可她不敢妄自猜测,也不敢说。   胡尔伊漠今儿很温顺,任由江月旧包扎好伤口,又乖乖喝了安神的汤药。   末了,也没刁难少女,手一松就要放人离开。   可江月旧却不敢轻易走了。   “殿下,您感觉如何?”   “挺好的。”   男人懒洋洋靠在软榻上,阖眼休憩。   “那桑术之事……”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放走了十五,你也有份。”   胡尔伊漠说得随意,可少女着实被吓得半死。   江月旧“噗通”一声跪下,后背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本王可以不追究此事。”   没等少女开口求个饶,就听男人先发了话。   “殿下……想要如何?”   胡尔伊漠倏地伸出胳膊,提着江月旧的细腰,将人按在怀中。   男人的力道出奇地大,少女挣了挣,半分也未挣脱。   “今晚便动身前去扶威,本王随你一道。双生草药,本王要断肠草。”   “是……”   “你与容玉的交易,本王改变主意了。”   胡尔伊漠抚了抚她的面颊,“站在本王这边,永永远远地留下来。本王不想放你回中原了。”   江月旧浑身发毛,刚要说些什么,发现男人的身后,慢慢笼起一片熟悉的光芒。   光芒之后,隐隐可瞧见金匣子的轮廓。   难道她,成功了?!   -   晚些时候收拾了包袱,跟着胡尔伊漠出了王都。   这一世江月旧是个身娇体弱的医女,没半点功夫傍身,骑马都差点骑断了腰肢。   好不容易赶在天黑之前住进一家客栈里,偏生不巧又只剩下一间客房。   有胡尔伊漠这尊煞神在身边,少女只好乖乖打地铺。   “睡了吗?”   男人侧了侧身子,似乎转向了江月旧的方向。   后者眼皮也未睁,困倦道,“殿下睡不着?”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   他是什么三岁稚童吗?   少女认命似的睁开眼,有口无心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大师兄和小师妹。小师妹喜欢大师兄,可大师兄一心清白,只想着天下苍生。后来有一天,他们下山了。”   “为什么下山?”   “因为他们要寻找丢失的门派法器。”   “然后他们死了吗?”   江月旧语噎,“殿下何出此言?”   “若轻易寻到了法器,那还叫什么故事。”   男人声色不屑,“无趣,换一个。”   “从前有个贼,他劫富济贫,惩恶扬善,但却不被世人理解。有一天,这个飞贼遇见了刚下山小师妹。”   “他也死了吗?”   “……”   江月旧一股脑儿坐起身,埋怨道,“殿下怎么竟说些悲惨的结局。”   胡尔伊漠也悠悠坐起来,“你不是说这小师妹喜欢大师兄吗?既是无果的相遇,结局定然悲惨。”   “……”   可她又没说这飞贼也喜欢小师妹。   “世人不理解他,可小师妹理解。这便是悲惨结局的开端。”   男人见她沉思,冷冷又补上一句。   “殿下说得有理。”   江月旧摸摸鼻尖,甘拜下风。   “我也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位美貌的舞姬,在一次出游中结识了尊贵的王子。王子见她舞姿绝伦,便将她带回了宫。后来王子爱上了和亲的公主,可没想这公主却丁点儿不在意他。王子为了刺激高傲的公主,就将舞姬纳入后宫里。”   “舞姬,是不是爱上了王子?”   “没错。王子帮她摆脱了贱籍,给了她一个归宿。舞姬便将王子当作是自己的全部,甚至还给他生了个本不该出生的孩子。”   “殿下说的可是您的母妃?”   胡尔伊漠轻“嗯”一声,陷入了不知名的沉默当中。   少女见状,挪着身子凑到床边,抬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后背。   “哪有所谓的不该出生。”江月旧笑了笑,“因为有爱,才会有我们存在。”   “母妃从未正眼看过我,又谈何有爱?”   “她只是见到你,会想起没有得到爱的自己。又或是爱用错了地方,她害怕面对你。”   江月旧靠在床沿边,抱着双膝,突然想起小时候,娘亲抓着她的手质问,“都怪你!是你的存在拖累了我!”   “真的是因为我,母妃才过的不好吗?”   “才不是。你明明是她唯一的慰藉啊。”   胡尔伊漠垂首,看见少女呢喃着抱紧了双膝,也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莫名的心疼。   男人倾身,从后边伸手把江月旧环抱在怀中。   胡尔伊漠蹭了蹭她柔软的鬓发,埋进少女的颈窝里。   “你也是本王唯一的慰藉。” 第30章 叁拾   江月旧转了个身,同男人面对着面。   胡尔伊漠周身笼着层浅色的金光,将他冷血肃杀的面容也照得柔软几分。   少女怔神,怯怯伸出手,绕到男人了身后去。   瞧着就像主动扑入了他的怀中。   江月旧看见自己的指尖穿过金匣子那浅色的光芒,虚浮在半空中。   怎么也摸不着。   真是活见鬼了。   少女抿唇,蹙着眉头正欲起身,便被胡尔伊漠抬掌箍住了腰肢。   埋在男人怀里,面颊紧贴着他的胸膛,耳畔也尽是他低缠的呼吸。   姿势虽暧昧,江月旧却清醒异常。   她现在只想弄明白金匣子为什么能看不能摸,旁的,一点儿也不在意。   更别说起什么旖旎的念头。   这个动作也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便被一阵巨大的声响打断。   窗外被人掷进个物什,骨碌碌滚到桌子底下。   胡尔伊漠立刻松开江月旧,身子一闪,便跟了出去。   少女摸索着去够那物件,抓到手里才发现,是自己的青玉镯子。   早些时候,已经送给了无名的那枚青玉镯子。   所以方才来人,是无名?   可他此举又是何意?   江月旧捏着镯子,塞进袖中,然后推门而出。   若真是无名,她担心胡尔伊漠会起杀心,遂跟出去看看情况。   哪知门一推开,竟瞧见顾言风站在走廊上,抱臂闲闲地望着她。   “二殿下,您怎么会在这儿?”   “此去扶威,阳北客栈乃必经之地。”   “那您为何,要去扶威?”   “本王又为何要告诉你?”   男人话音未落,就见胡尔伊漠从楼梯上慢慢走来,“她问不得,我这个做兄长的,可够格问一句?”   顾言风眼里登时浮出真假难辨的笑意,“王兄,我来正是想同你知会一声。我受容玉所托,此番,是来替菱华公主寻药的。”   胡尔伊漠阔步走到少女跟前,将人顺势扯到自己身后,皮笑肉不笑道,“还真是巧,本王也是来寻药的。替我那昏迷不醒的未婚妻。”   “如此,你我兄弟二人岂不正好同行?”   “甚好。”   顾言风惯是言行乖张,可胡尔布南却也欣然同意,倒真是怪事。   少女躲在后边瞧着,总觉得他们这兄弟俩,诡异的很。   明明两看生厌,但谁也不愿先捅破那层窗户纸。   -   有时候江月旧总会觉得,顾言风这厮定是上天派来找她寻仇的。   这一路上,铆足了劲儿使唤人,也不嫌嘴疼。   “神医,本王肩膀有些疼,你过来瞧瞧。”   少女应声钻进轿子中,掀了男人的衣襟,仔细检查后道,“殿下,您的肩膀并无什么毛病。”   顾言风往后一躺,整个人都压在少女怀里,像是在耍无赖,“本王说疼就是疼,神医莫不是没本事治?”   江月旧挑眉,卷起一段衣袖,狠狠捏着他的双肩,用了吃奶的力气,报复一般重重按了下去。   “……你杀猪呢?”   “殿下有所不知,我这是在给您通穴。您平日里血气堵塞,所以才会这疼那疼。”   “得了吧,怎么不见你对王兄也如此粗鲁?”   “……”   就胡尔伊漠那嗜血的性子,她哪敢啊。   顾言风见她不吱声,全当她理亏,又讽道,“欺软怕硬。”   “……”   “怂。”   “殿下,我这不叫怂!”江月旧松开手,边往外退去边反驳,“而是从心一字贯穿始终。”   男人闻言,眼神骤变。   也不知为何,每每碰见江月旧,总会叫他产生一股似曾相识之感来。   甚至连这句话,他也觉得在哪里听过一般。   顾言风飞快地伸出手,猛地攥住少女的手腕,生生将人拽回马车内。   大力之下,江月旧一个踉跄,径直压在了男人的身上。   她的唇瓣磕在了顾言风的下颚处,随即立刻惊慌地想要退开。   可后者牢牢握着自己的腕子,丝毫不肯松手。   少女不明所以,抬眼愠怒着瞪他。   许是从未挨得这么近,江月旧瞧着男人黑亮的眸子,竟瞧出几分熟悉之感来。   江月旧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停在空中,远远覆盖住顾言风的半张面容。   只露出一双眼儿。   “无名……”   少女下意识唤出口,却被男人一个翻身,连人带着话音一同压在了身下。   “我们,是不是很久之前就认识?”   江月旧缩了缩脖子,讪笑,“我从小在中原长大,而殿下则生在大漠,又怎会很早就认识了。”   男人抿了抿薄唇,“那为何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与你有关的陌生画面?”   少女突然巧笑,故意凑近了些,贼兮兮道,“殿下可是看上小女了,所以日思夜想,魂牵梦绕……”   话没说完,顾言风便低头一吻,堵住了她那张喋喋不休的红唇。   江月旧屏住呼吸,双眸睁地浑圆。   疯了吗,他为什么要亲自己?!   唇瓣触感柔软,诱人深入。   顾言风及时遏止住脑海中的浮想联翩,倏然退离少女跟前。   太荒唐了,就连这吻,都无比的熟悉。   江月旧呆滞似的伸手摸了摸唇瓣,“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不敢瞧她眼睛,避开了少女带着质问的目光,沉声不耐烦道,“你太吵了。”   “所以殿下只是用这种方法来让我闭嘴?”   “……”   顾言风皱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吻下去。   念及那日王兄与她依偎,竟满腔酸涩,思绪翻涌。   像是鬼使神差。   又像是情不自禁。   少女忽而冷笑起来,又怨又怒地将什么东西砸进男人怀中,然后重重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男人垂首,拾起怀里的物件。   原是个青玉镯子。   -   自马车一事过后,足足有十日,江月旧再没理过顾言风一句话。   她既怀疑无名就是顾言风,又生气这厮无缘无故亲了自己。   虽然被顾言风亲了,怎么看好像都是她占了便宜。   “你不高兴?”   胡尔伊漠停下筷子,屈指敲了敲桌面。   少女一惊,回过神来,“我没有不高兴……就是路上有些疲惫……”   男人没说话,只是不冷不热地看着她。   江月旧被那阴沉的目光盯得心里直发毛,赶紧低下头去。   “普阳寺在极寒之地,且由扶威皇族看守。待会本王同二弟要去觐见扶威王,你便留在客栈好好休息吧。”   “多谢殿下。”   囫囵用完午膳,这边胡尔伊漠和顾言风刚离开,扶威公主就找上了门来。   小姑娘气势汹汹,看上去来者不善。   “又见面了,中原的神医。”   江月旧起身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扶威哼声,“本公主今日来,是提醒你一句,趁早从二殿下身边滚开,莫要挡了本公主的好姻缘。”   少女一听,当下被激起了好奇心。   “不知公主,喜欢二殿下哪一点?”   扶威一脚踩在长凳上,“我们扶威国势力渐长,二殿下身为锦丹的皇储,又是王上最爱的儿子,往后是要做新王的。”   “所以公主是喜欢他的权势?”   “是又如何?”   “可公主年纪轻轻,就不想寻一份真爱吗?”   少女说的煞有其事,差点叫扶威信以为真。   真爱?那是什么狗屁东西。   “少废话,父王说了,大殿下非嫡出,唯有二殿下能继任新王。所以本公主断不会让你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扶威边说边抽出长鞭,狠狠甩向桌对面的江月旧。   后者错愕着抱头闪避,腰一弯躲在了桌子底下。   “公主饶命,我听您的就是了!”   扶威本想给她些教训,却没料到少女这般不禁吓,一鞭子下去,什么都解决了。   “真的?你愿意离开二殿下?”   小姑娘蹲了下来,歪头看向桌肚里躲着的江月旧。   后者怯怯点了点头,“小女贪生怕死,想来也配不上二殿下。只要公主不为难我,我愿意离开二殿下。”   扶威闻言,咧嘴笑了起来,“如此就对了嘛。你放心,本公主以后不会找你麻烦了。”   说完,小公主便带着一众手下晃晃悠悠离开了客栈。   江月旧慢吞吞从桌肚里爬出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心下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怎么要把顾言风让出去,竟让她觉得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呢。   “想什么呢,金匣子拿到了吗?”   出神间,耳畔陡然传来楼妖的声音。   少女立刻坐了端正,“穷已大人,金匣子虽然出现了,可我碰不着它。”   “那便是胡尔伊漠还不够喜欢你。再加把劲,让他全心全意爱上你,或许就能碰到金匣子了。”   “……”   站着说话不腰疼。   江月旧暗自腹诽,表面上却作恭敬状,“我明白了。”   楼妖“嗯”了声,又补充道,“离那顾言风远些,莫要纠缠不清。”   “他,怎么了?”   少女问完好一会儿,也不见穷已回答。   江月旧咬着口银牙,蹙起眉头。   这不靠谱的楼妖,总是话说一半,也太让人介意了吧。   顾言风到底是什么人,为何随着她一同转入新的一世,又为何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自己到底为什么闷闷不乐,甚至还心口堵得慌……   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少女愈发郁闷地回了屋。   一推开屋门,就见无名正坐在窗框上,冲她勾了勾手。   “你来做什么?”   “怎么,在生我的气?”   男人一跃而下,轻笑着走到她跟前,将人拦住。   江月旧抬眼瞧他,思忖着满腹狐疑该先问哪一个。   “为什么跟到这儿?”   “自然是担心你。”   少女显然不信,伸着纤细的食指戳着无名的肩膀,“昨晚窗外的人,也是你?”   男人不快似的拧起眉,“谁让你们在屋里卿卿我我。”   “与你何干?你这么在意,难不成喜欢我?”   江月旧只是随口一问,可语气却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无名突然捏住少女的双肩,一字一句答,“嗯,喜欢。小爷喜欢你。”   男人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看向她的眼神也从未有过的真挚。   差点就叫人当了真去。   “说,说什么呢你!”   江月旧重重推着男人的胸膛,凶巴巴道,“说什么喜欢,神沐节那晚,你怎么没来?”   无名低低发笑,忽然抬手捏住少女气鼓鼓的脸颊,“原来是在气我失约了。”   “还有这黑布,你敢当着我的面摘下吗?”   “……”   男人松手,正色道,“等锦丹的事情结束了,我会带你回中原。你可愿相信我?”   江月旧摇摇头,“采花大盗终于劫色不劫财,做回老本行了。可你既不肯以真面目示我,也不能告诉我你的计划,我又该如何相信你?”   无名缄默,半晌才道,“总之我不会勉强你,也不会伤害你的。等过些日子,我再来找你。”   男人言罢,推开窗户就要离开,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枚簪子。   是她的那支“醒春”。   “怕你孤单,我把大漠的星光都镶在簪子上了。”   无名将“醒春”放在桌面,偏头冲她笑了笑,“算是小爷那晚失约的赔礼。”   男人放下簪子,身形一闪,就消失在窗外。   江月旧神色复杂地上前拾起发簪。   花叶间镶满了细小晶莹的白色珍珠,阳光一照,星星点点闪着光,煞是好看。   少女握紧了簪子,下意识弯了唇角。   这个赔礼,她倒是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无名:我助攻我自己 第31章 叁壹   许是那日信了江月旧的话,此番去极寒之地,扶威公主也非要跟着他们一道。   用早膳时,一乞丐模样的老者走进客栈,挡在四人桌前。   老人家头发稀疏,骨瘦如柴。酒槽鼻上一双小而狭长的眼眸显得格外瘆人。   他将手里的包袱摊在桌面上,里边掉出些零散的小玩意儿来。   “几位贵客,老道这儿可全是稀世珍宝,看一看瞧一瞧,千万不要错过啊!”   扶威哼笑,正眼也不瞧一下,没好气道,“装神弄鬼的老东西,从哪里来滚哪去,莫要叫我亲自赶你走。”   老者充耳不闻她的无理之词,反倒更加殷勤地将东西往胡尔伊漠跟前凑。   “年轻人,老道见你印堂发黑,气运不济。我这儿有上好的转运法宝,只要五两银子。”   男人放在手中的茶盏,微微抬眸。   他的目光冷鸷,看向老者时,眼里明明白白皆是杀意。   江月旧下意识按住胡尔伊漠的腕子,“殿下,我瞧着这些小东西都挺有趣,想买几个找找乐子。”   男人闻言,收回阴冷的视线,起身向外走去。   他没阻止,便是同意。   一旁的顾言风恰好也喝完了粥,筷子一丢,跟着出了屋,摸不清是何想法。   剩下的扶威公主仍是嗤笑看着二人,然后嘲道,“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少女也不气恼,笑盈盈接了话茬,“是是是。老人家,这镜子真好看,怎么卖的?”   “小丫头好眼光,这可不是普通镜子,而是真言镜,五两银子一把。”   “这也忒贵了些……”   扶威见他俩居然真的讨价还价起来,万分不屑地拍了拍桌子,扭头朝外走去。   江月旧摸摸荷包,商量道,“老人家,您看我这儿只有三两银子,能不能通融一下……”   老者咧嘴大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无妨,这真言镜与你有缘,老道我便赠予你了。”   “多谢老人家!”   “只是你要记住,用此真言镜照心中所想之人,就会出现他最真实又最隐秘的一面。三思,后行。因为这结果,不一定是你能够承受的。”   少女听的糊涂,但见老者神色凝重,也只好跟着点了点头。   早间小小的闹剧过后,又连着赶了半日的路,终于在天黑之前来到了极寒之境的入口。   扶威犹犹豫豫望了眼鬼域,冲三人强调,“极寒之境无昼夜之分,白日永存。可这毕竟是鬼域,本公主只能送你们到普阳寺门口。”   顾言风挑眉,“怕死现在就可以回头。”   “你!”   小公主被他这么一激,不满道,“去就去,谁怕谁。”   言罢,率先迈进了极寒之境。   仅是一界之隔,一边风沙肆虐,艳阳天。   另一边却是北风呼号,天欲雪。   -   起先只是风大,越往里走,冷意就越强烈。   好在不到一个时辰,无止境似的前方出现了一面冰湖,湖边还站着个身形高大的僧人。   “因缘际会,和合而生。善哉善哉。”   那和尚捻着佛珠,袈裟上覆了层白霜,“贫僧神秀,在此等候诸位多时。”   “神秀大师,您怎知道我们会来?”   扶威随口一问,只见原本寂静的湖面突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四位施主,若去普阳寺,须得先过同心湖。”   “怎么个过法?”   胡尔伊漠冷着嗓子发问,手掌早已收成拳头,似乎稍有不寻常,便会将眼前的和尚丢进河里去。   神秀合掌,“同心湖,自然是同心即可。友爱之心,爱慕之心,只要是同心,便可。”   顾言风瞧了眼冰痕交错的湖面,漫不经心问,“那我等若都不同心呢?”   “冰裂,湖开。”   江月旧兀自打了个哆嗦。   不用想也能知道,在这极寒之境坠湖,那定是必死无疑。   可说起同心来,也很可笑。   在场四位,哪有什么同心的。   还不是各怀鬼胎,各自为营。   神秀见他们神色变幻,又道,“今日已晚,要不要过湖,诸位施主不妨考虑考虑。”   和尚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前方陋室,可供休息。”   朝着神秀所指方向望去,果然有间帐篷似的屋子矗立在湖边,显得有些突兀。   一时间做不了决定,四人便在屋里歇了下来。   屋子中央燃了柴火。   柴不知哪来的,火也永不熄灭的样子。   总之一暖和起来,江月旧就开始犯困。   可她不敢睡。   少女眼巴巴瞧了瞧身侧肃杀的胡尔伊漠,乖乖将脑袋埋在双膝里,睁着双水眸,一动不动盯着火焰出神。   “困就睡。”   男人没看她,却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煞神都发了话,江月旧自然心安理得地缩到小角落里躺了下来。   临入睡了,又觉得不妥。   少女蹭啊蹭,挪回胡尔伊漠身边,小心翼翼揪着男人衣裳的边角料,紧紧攥在手里。   胡尔伊漠垂眼瞧她。   后者吓得一颤,忙解释,“怕殿下丢下我……”   少女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又怂又乖。   男人默了默,收回森然的视线。   任由她揪着自己,埋头睡了过去。   火堆对面的顾言风将双臂枕在脑后,远远睨着二人,越看越不是滋味。   偏的扶威不识趣,火上浇油。   “二殿下,您看神医那腻歪劲儿,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同大王子感情好似的。”   男人没说话,眯起眼来。   只是薄唇不自觉抿成了一条缝。   扶威不解气般又道,“水性杨花的女人,前几日还说心中有您,现如今又投入了他人的怀抱,恬不知耻。”   “说完了?”   顾言风翘着腿,声色发冷,“说完了就滚远些。”   “你……”   扶威气不打一处来,只好小声嚷嚷了几句后,也合眼睡去。   江月旧醒来时,屋外仍天光大亮。   她方想起,极寒之地无昼夜,白日永存。   身侧的胡尔伊漠不知何时也入了梦,剑眉拧着,梦里都不愉快的模样。   少女松开手,凑过去抚了抚男人的眉头,将眉梢抚平。   随着她的动作,胡尔伊漠的面色,也跟着暖融了几分。   再坐回原处时,就见对面的顾言风发出声明晃晃的嗤笑来。   江月旧抬眼瞪他,后者看也不看,收回目光,起身出了屋子。   少女望着他莫名其妙的背影,刚准备翻身再睡一觉,却被怀里的真言镜给硌醒。   也不知镜子是真是假。   不过眼下倒是个绝佳的机会,去试一试无名的真假。   -   屋外骤寒,少女搓了搓胳膊,从怀里摸出真言镜。   隔了约莫数十步的距离,江月旧举起小镜子,对准了男人望向远方的侧脸。   她在心里想着胡尔布南的名字。   偏头一瞧,镜子里出现的却是无名黑衣蒙面的模样。   不到一秒,无名的面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公子无招月下杀人的场景。   怎么会出现上一世的画面……   少女揉揉眼,不敢置信似的再次盯住真言镜,却见镜面映出了男人被放大了数倍的俊容。   近在咫尺。   顾言风挑眉,“这是什么新把戏?”   “镜子,普通镜子。”   江月旧忙不迭收回真言镜,急急往后退了几步。   男人步子一跨就拦在少女身后,挡住她的去路,“给我瞧瞧。”   后者闪避不及,整个人都撞进顾言风的怀里。   “殿下,没什么好看的。真的只是普通镜子。”   少女仰起脸,冲他示好般眨眨眼。   顾言风翘起唇角,丝毫不买账,“拿来。”   “不,不行……”   男人长臂环住江月旧,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她藏在腰后的真言镜。   少女咬紧牙关,将镜子攥得死死不肯松手。   顾言风微瞪她一眼,手上使劲,想要拔出来。   二人暗暗较劲,奈何男女力量悬殊,江月旧很快就落了下乘。   少女蹙眉,气不过似的愤然松手。   男人猝不及防,尚未收回力道,只好眼睁睁见那镜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高高飞起,然后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   “……”   顾言风自知理亏,轻咳一声,“本王,赔你。”   少女面色郁郁,看也不看他,“殿下,做错了事儿应该先同我道歉才是。”   男人没出声。   江月旧本就怨他瞒着无名的身份,眼下更是气上加气,自嘲般笑道,“也对,以殿下的身份,自然不必与我道歉。”   少女垂了眼帘,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顾言风拾起一块破碎的镜片,捏在手中,不经意间正对向江月旧的背影。   镜面中居然出现了少女泪痕满布的脸庞。   她跌坐在废墟之中,怀抱着生死未卜的自己。   这是江月旧没错。   可这场景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拧眉,再垂眼时,镜片恢复了原样。   天是天,湖是湖。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顾言风快步走进屋内,刚想问个究竟,就见胡尔伊漠冲少女招招手。   后者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   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男人忽然拉住江月旧双手,放在自己掌心里,微微握紧。   他这大哥,嗜血的性子,阴鸷冷漠。   却未曾想,会有一天这般温柔地对待别人。   也未曾想,这种认知会让自己如此糟心。 第32章 叁贰   江月旧生着闷气进了屋,见胡尔伊漠朝自己招了招手。   “殿下,您醒啦?”   少女在他身侧坐下,说话间呼出一阵白气。   外边天寒,将江月旧的双手冻的通红,连同着鼻尖,都是一抹显眼的赤色。   看上去,无端惹人怜爱。   胡尔伊漠刚冒出这个念头来,就拉住少女的手,放进自己掌心里,然后稍稍收紧。   虽然男人的温度并没有多温暖,但足以胜过极寒之气。   江月旧愣住。   这煞神怎么一觉醒来,整个人都变体贴了?   着实吓人的很。   “跑出去做什么?”   胡尔伊漠许是方睡醒,嗓子还带着些干哑。   可听在少女耳里,却是沉声质问的意味。   江月旧立刻缩着脖子答,“脑子有点乱,所以出去吹吹风……”   “担心命丧湖底?”   “差不多……”   男人将她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些,“有本王在。”   少女又是错愕地一愣。   胡尔伊漠当真吃错药了?   “大不了,一起去湖底喂鱼。”   “……您这是在安慰我吗?”   “本王从来不安慰人。”   “……殿下一点儿也不担心吗?”   男人垂眼瞥她,“既来之,则安之。”   江月旧语噎。   届时过不了湖,丢的可是自己的性命,她怎么可能安心。   正当她情绪愈发低落时,听见顾言风远远嚷了一嗓子,“大哥,休息好了咱们就出发吧。”   男人明明对着胡尔伊漠说话,可那双狭长的眼眸,却直直盯住二人握在一块儿的手掌。   江月旧一阵心慌,忙不迭从胡尔伊漠掌里抽回手,拍拍屁股站起身。   “走吧。”   胡尔伊漠并未在意,也跟着起身,阔步朝外走去。   顾言风似笑非笑睨着少女,表情却不怎么愉快的模样。   被他瞧的发毛,江月旧背过身去摇醒了睡的正香的扶威。   “公主,醒醒,该出发了。”   后者嘤咛了一句,揉了揉眼,嘟囔道,“二殿下呢,我要同他一块儿走……”   江月旧下意识蹙眉,想起自己曾答应过小公主要将顾言风让出去。   虽心里别扭着,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总归不能再收回来。   少女咽下一口憋闷的浊气,兀自垂着眼绕过二人,出了屋子。   众人回到湖边时,神秀大师仍笔直地杵在那儿。   寒风凛冽,仿佛根本触不到他一分一毫。   “诸位施主,可还要过这同心湖?”   “过。”   胡尔伊漠冷冷吐出一个字来,便率先踏上了冰面。   接着顾言风也走上了湖面,扶威自是紧随其后。   江月旧抿着唇,细眉揪成了麻花。   “还站着做什么?”   胡尔伊漠朝她伸手,“过来。”   少女颤巍巍握住男人的手掌,瞬间被一股大力带到他的身侧。   四个人齐齐站在冰面之上,清晰可见远处的冰痕骤然裂开了一大道口子。   江月旧害怕地刚想往后退,就被胡尔伊漠拽了回来。   自知逃不开,少女索性半闭起眼来。   耳边除了呼啸的寒风,就只剩下冰缝的破裂声。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脚下终于踩到了细沙。   “到了。”   江月旧循声睁开眼,冰湖已然在身后。   他们平安地走过来了。   那么究竟,是谁与谁同了心?   直觉使然,少女抬眼悄悄看向顾言风。   好巧不巧,男人也正凝视着她。   那眼神,暧昧的很。   分明在说,是与他同心没错。   -   沿着冰湖向前,又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众人面前出现了一座吊桥。   桥下盘桓着一个巨大的流沙坑,像一张血盆大口,等着食物落入漩涡之中。   扶威望着吊桥,忧愁道,“听父王说,极寒之地处处都是海市蜃楼,也不知这桥对面是真,还是流沙坑是真。”   “试试便知。”   胡尔伊漠浑然不觉害怕,话音刚落,便飞身跃上吊桥。   男人稳稳落在桥中央。   吊索微微晃动,桥下流沙汹涌。   “殿下小心……”   江月旧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不由高声嚷了一句。   胡尔伊漠远远冲她颔首,步伐矫健,很快就到了桥对面。   见他平安过了桥,顾言风抱臂道,“你们也过去吧。”   扶威一把挽住男人的胳膊,“我要和你一起。”   后者但笑不语,却是抬眼瞧了瞧旁边站着的的江月旧。   少女见他二人亲密的模样,胸口憋闷,二话不说便踏上了吊桥。   眼不见心不烦。   秀恩爱,死得快!   一路飞快行至吊桥中间,江月旧突然看见对岸的胡尔伊漠不知怎么被四周的黄沙笼罩,逐渐困在沙暴之中。   与此同时,吊桥猛烈地摇晃起来,伴随着半空倾泻而下的箭雨。   “糟糕……定是大王子触动了什么机关……”   扶威这么说着,发现身侧的男人早已凌空跃起,踏着剧烈晃动的铁锁,在漫天箭雨中,毫不犹豫将江月旧护在怀中。   吊桥断裂,羽箭锋利。   隔着老远,扶威也能看见顾言风周身殷红醒目的血迹。   遍布整个后背,蜿蜒至手臂。   似乎遍体鳞伤,唯独只把怀里的少女保护的很好。   一寸也没伤到。   二人从桥上掉落,飞速往下坠。   几乎是眨眼间,就被吞噬在流沙坑中。   尸骨无存。   -   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江月旧还没滋生几分惧意,人已埋在了黄沙底下。   算起来这是第三次。   顾言风护在她身后。   一次在西门前辈的梦境里,一次在有去无回宫门前。   还有这次,在漫天箭雨之中。   哪怕没看见男人的表情,江月旧也可以笃定,他在拼了命保护自己。   可他本不必如此。   少女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   顾言风伤得太重,伤口里血迹混着沙土,泥泞一片。   江月旧身边什么止血的东西都没有,只好将曳地的裙裾撕成一段一段,替他包扎。   许是动作大了些,男人疼得拧起眉,薄唇紧抿。   看着那些狰狞错综的伤口,少女心头漫过一阵针扎似的痛楚。   都是因为她。   江月旧鼻子发酸,将人安顿好后,摸黑去找止血的草药。   远方有光。   循迹寻去,竟是一座恢弘的寺庙。   仰脖子一瞧,少女哑然。   牌匾上赫然刻着“普阳寺”三个大字。   冰湖、流沙。   永昼,黑夜。   江月旧恍然大悟。   正如扶威公主所说,极寒之地,分不清真假,所见可能只是海市蜃楼。   如此一来,真就是假,假才是真。   那顾言风身上的伤,想必只要出了极寒之境,就可以痊愈。   念此,少女总算松了口气。   正当她思忖间,寺门忽然敞开。   领头的小和尚举着灯盏,“施主,可需要帮助?”   “需要!”   江月旧一口应道,“我的朋友受伤了,大师能不能收留我们一晚?”   小和尚颔首,吩咐几个僧人随少女一道去将顾言风抬回寺中。   简易替他止了血,又看着男人安然睡下,江月旧这才放下心,想起了正事儿。   “大师,贵寺可有一株双生草药?”   小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确有此灵草。敢问施主寻去做何用?”   “治病,救人。”   “施主慈悲为怀,贫僧自当相赠。”   未料到取药这般容易,江月旧小心翼翼又问,“敢问大师,这寺庙中,何时会变成白日?相传双生草药,只有在白日里采摘,才会变成六月雪。”   “一切皆空,因果不空。”   小和尚道了句偈语,便不再多言。   少女听得云里雾里,奈何自己悟性不高,又不好意思再追问,只能作罢。   回了屋,顾言风仍睡着。   江月旧趴在床沿,目光描绘男人的眉眼,看着看着,不知怎么想起长生树那晚。   酒后起色心,强吻了他。   眼下趁顾言风昏睡,少女咽了咽喉咙,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么幅好皮囊,她确实馋的很。   江月旧倾身凑过去,压在男人上方。   挨得近了,二人呼吸交缠,似情人间耳鬓厮磨。   少女顿了顿,万年不见的羞耻心无端冒了出来。   他都伤成这样了,自己还惦念着旁的,属实有些不厚道。   于是,江月旧缩了缩脖子,起身准备退开。   只是没等她爬下榻,整个人就被一股大力掀翻在床铺上。   男人同她调换了位置,双手撑在少女脸颊两侧,将少女彻底困住。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从你进屋色眯眯盯着我开始。”   “我没,我没有……”   江月旧底气不足似的哼唧了几句,扭头往外钻去。   男人早有防备,胳膊一撑,身子躺在外侧,严密地堵住了她想要逃跑的路线。   “馋我身子?”   “……”   “馋不馋?”   顾言风探头,逼近少女的脸庞。   后者屏住呼吸,下意识点点头。   “想要的话,直说就是。”   男人半真半假地说着,抬手就要去解江月旧的衣带。   “别别别!”   少女慌得面色潮红,“你,你你身上有伤,使不得。”   顾言风轻笑,眉眼专注而又惑人,“无妨,我好得很。”   “那也不行!我是大夫,我说了算。”   江月旧忙不迭按住他的手掌,“你伤得重,需要静养。”   男人闻言,反握住她的腕子,用力一扯,将人拽紧怀里。   “我说了,无妨。”   眼见着顾言风一吻就要落下,少女干脆一脑袋撞进他的胸膛,把自己埋的严严实实,只露出满头青丝。   “这是佛门净地,不能乱来!”   “可是你先对我图谋不轨的。”   “我再也不敢了……”   江月旧瓮声瓮气回了一句,显得可怜兮兮。   男人在她头顶上方又发出一阵轻笑。   果真是小怂包,有色心没色胆。   顾言风双臂收紧,将下巴抵住少女的发顶,阖上了眼。   “别动。”   江月旧听话地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待了好一会儿,困意上头,少女眼皮沉沉,很快就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发现自己不光馋顾言风身子,好像还有些馋他的心。   不妙。   太不妙了。 第33章 叁叁   第二日,江月旧被男人窸窸窣窣地动作给吵醒。   “殿下在做什么?”   顾言风转过身,见她醒来,扬了扬手里的草药,“早间碰到了主持,提及双生草药一事,他便带我去采了来。”   “……?!”   少女闻言,一下子弹坐起来。   “殿下,殿下拔了双生草药?”   “是啊……”   男人不明所以,特意凑近些让她看看清。   草叶翠绿,根茎尚沾有泥土。   “这是六月雪,还是断肠草?”   “主持说,一切皆空,因果不空,让我们自己做判断。”   江月旧欲哭无泪,敢情这厮的判断就是先拔掉再说?   察觉到少女神色微恙,顾言风轻咳一声,“可是我采错了?”  事已至此,也不好多加责备他。  江月旧只能苦笑着摇摇头,转而问道,“殿下身上的伤如何了?”  “皮外伤,无碍。”  少女掀了被衾下榻,突然想起自己昨晚稀里糊涂在男人房中过了夜。  虽说什么都没发生,但到底有些不妥。   “想什么呢?”顾言风见她杵在那儿一动不动,顺手将草药塞进包裹里,“咱们该离开了。”  江月旧这才回过神,“殿下,您等我一会儿。“  少女说着,人已经跑到了屋外边去。   她差点忘了件重要的事情。  自己可是答应了大王子,要替他寻“断肠草”。  现如今双生草药被顾言风胡乱拔了去,可她却不能空手而归。  江月旧在寺庙后院的草药园子里挑挑拣拣,采了株模样与之相似的草药,拢到袖中收好。  依她所想,胡尔伊漠要那“断肠草”定没什么好事儿。  那就干脆寻个假冒的充数,指不定还能救谁一命。   准备妥当后,江月旧同主持告别,然后出了普阳寺。  天色仍一片乌黑,少女举着提灯,瞧见顾言风靠在寺门前的石墙上,似乎等候已久。  昏黄的灯光照在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衬得他面容更加俊朗。   江月旧不动声色靠近,刚要张牙舞爪去吓一吓他,却发现男人瞬间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顾言风眼里的戏谑之意更浓。   少女将举过头顶的胳膊尴尬地搭在脖颈后,讪笑,“殿下,咱们该往哪里走?”   “沿来时路,回极寒之境。”   男人言简意赅,步子一迈便走在前头带路。   四周黑的彻底,江月旧虽握着提灯,仍有些害怕,于是匆匆跟了上去,生怕自己被落下。   走了好一阵子都没见到光。   少女瞄瞄灯罩里跳跃的火焰,又瞄瞄前边男人的背影。   每逢绝境,他都在。   这种感觉实在是微妙。   “到了。”   顾言风脚步一顿,站在一条蜿蜒小路的顶端。   江月旧加快了些步子,走上前与他并排。   抬眼望去,远处是火光通明的王都夜景。   天灯长明,不夜城。   “怎么会是锦丹的王都……”   少女诧异着往前走,想要探个究竟,却听身侧的男人忽然笑了笑,显得有些突兀。   “殿下笑什么?”   “笑这前方幻境,是你心中所念。”   “我心中所念,殿下也能看得见?”   “好笑之处正在于此。”顾言风翘着薄唇,神色突然认真起来,“这也是我心中所念。”   “殿下的意思是,咱们想到了一块儿去?”   江月旧不敢置信,唯望见男人黑白分明的眼仁,这才反应过来。   真言镜里早就照出他即是无名。   自己与无名看过的王都夜景,他若记得,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为何会印象深刻,常有所念。   “殿下久居王都,想来是很喜欢这处了。”   少女带着试探的口吻说着,悄悄用余光瞥他。   后者负手,眸中目光复杂难辨。   像是早已厌倦,又掺杂着一些道不明的庆幸。   “你又为何喜欢这处?”   “自然是喜欢带我来这处的人。”   江月旧本就擅长说些惑人的话,此刻也不例外。她倒要看看,眼下身边的男人,是想做顾言风,还是无名。   男人闻言,偏转过身,定定瞧了她几下,而后倏地伸手勾住了少女的腰肢。   耳畔有风掠过,吹乱了鬓发。   等到江月旧回过神时,二人已站在了一处屋檐上。   头顶上方是无尽苍穹,没有星星,只有长明的灯盏。   幻境太真实,差点就要叫江月旧信以为真。   “这大概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致了。”   “那是你没见过世面。”   少女吃了瘪,悻悻道,“确实。有人说要带我去神沐节见见世面,可惜后来也不了了之。”   一语毕,这回轮到顾言风语噎。   多少也能猜到江月旧知晓了自己身份,男人过了半响才问,“若他还想带你看许多更美的景致,你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吗?”   这是,挑明了?   少女沉着眼眸,灼灼地瞧他。   “殿下承认自己就是无……”   话未说完,顾言风抢先一步低下头,覆住她的红唇,硬生生将“名”字堵住,逼得她囫囵咽下。   男人吻的用力,似乎要证明什么,又仿佛要掩盖什么。   江月旧仓皇后退半步,仰着下巴,双手却因无法站稳而紧紧攥住他的领口。   远远看着,倒像是少女在主动献吻一般。   直至江月旧潮红着面颊,呼吸急促之际,男人才堪堪放过了她。   顾言风扶住她的肩,微微垂首,与她碰了碰额头。   二人都在轻轻喘息。   周遭的空气也稍显暧昧。   “这算什么?”   少女蹙眉,到底是耐不住性子,先质问出声。   如果马车那次是想让她闭嘴,那么这次呢,这次依然仅仅是为了封口?   “我说过的,等所有事情都结束,就带你回中原。”   男人低哑着嗓子,附在她耳边,明明是许诺,却强硬的不容拒绝。   “那是无名说的,与你何干?”   江月旧被他骗了两世,心有不快,遂偏了头,故意不买账。   “那要是无名带你走,你可愿意?”   少女张唇,一句“不愿意”到嘴边,瞧见顾言风郁郁的脸色,无端又心软下来。   他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殿下是胆小鬼。”江月旧哼声,“无名敢作敢当,殿下却敢做不敢当。”   明明亲了她两回,可连一句喜欢也不说。   顾言风挑着眉,又笑,“还是做无名好。想做的,不能做的,蒙面一遮,便什么都不用顾忌了。”   少女理了理垂下的墨发,“方才在吊桥上,殿下救了我,岂不是坏了规矩。那本是无名该做的事。”   从她第一天踏入大漠开始。   无名的暗中陪伴,顾言风的有意折腾。   其实不过是他一人换了法子在保护自己。   她早该察觉的。   就算没了前世记忆,顾言风仍是顾言风。   什么都不肯说,好的让人心疼的顾言风。   男人沉默着站在一旁,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江月旧想开了,也就释然了。   她牵唇,笑盈盈道,“不过没关系,无名也好,胡尔布南也罢,都只是一个代号。等事情都结束了,我愿意和你走。去哪里都行。”   上一世她欠顾言风一条命,这次得补上。   更何况,她的心思在一点点往男人那里偏移,根本没法阻挡。   要不然就放弃一切随他走吧。   顾言风似很吃惊她这般话,愣了一霎,仍惶惶不觉真。   “你,你愿意?”   “嗯,愿意。”   “那大哥……”   “大王子那儿暂时还不能离开,我答应了要救醒菱华公主。”   男人闻言,这下终于笑开。   不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轻佻模样,而是自眉梢至唇角都带着笑意。   春风得意,畅快淋漓。   顾言风拉住少女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好,好。”   “好什么好,咱们现在怎么出去?”   “跟我走便是。”   言罢,男人将她的手放在掌心握紧,又揽了少女的腰肢,轻轻一跃,二人就落到了地面。   江月旧一面跟着他,一面好奇道,“殿下,你去过中原吗?”   “没有。”   “那你真的愿意为了我离开故土吗?”   “锦丹不是我的故土。”   顾言风脚步未停,只是冷了嗓音,“母后本就是中原郡主,算起来,中原才是故土。”   江月旧抿唇。   听起来,他好像不喜锦丹,可偏偏又是这锦丹的王子。   “所以殿下才想回中原去?”   男人似忙着寻路,低低应了一声,继续埋头前行。   周遭还是漆黑一片,少女被他牵着,脚下步子却踏实了许多。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突然透出点光亮来。   起初微茫,愈靠近便愈明亮。   可江月旧在这黑暗里待久了,遇着光反而觉得刺眼,双瞳酸涩,险些就要流出眼泪来。   好在男人即时抬掌,正掩在她额头上方。   虽仍有光从顾言风的指缝中落下,但已细碎,并不伤人。   少女想道声谢,又觉得会显生疏,话音在唇边滚了一遭,还是咽了回去。   二人沉默着走到光亮尽头,顾言风仍拉着她的手。   然后再一瞬,穿过光亮时,四周北风呼号。   他们又回来了。   “二殿下!”   扶威公主的声音自左侧传来时,江月旧心虚地从男人掌中抽回手。   顾言风忽觉手里一凉,见她有意避开,也没计较,另一手仍遮在少女额上。   “眼睛可适应了?”   男人微微垂首,同她说话时声音又轻又关切。   江月旧突然觉得,他可能是真心的。   告白和吻。   那她自己呢?   思索了一会儿没结果,少女挪了挪脚步,退出他的遮挡,咧嘴没甚感情地笑了笑。   “适应了,多谢殿下。”   该还的要还,该谢的要谢。   她明明已经见惯了风花雪月才是。   又怎能馋他的心。   -   过桥之后,骤起沙尘。   漫天席卷而来,只是一刹,胡尔伊漠便被困在其中。   那时他心底起的第一个念头,说来也可笑。   居然是庆幸,江月旧尚未过来。   她胆子那么小,说不定会被吓哭。   后来扶威借着王族的信物去找神秀大师相助,胡尔伊漠这才从沙尘暴里脱险。   可吊桥断了,江月旧也跌落流沙坑中,生死不明。   与之一同掉下去的,还有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胡尔布南。   他们原本是很亲近的。   幼时胡尔布南常黏着他,也同他无话不说。   可不知从何开始,胡尔伊漠开始疏远这个弟弟。   或许是母妃离世,他再没了念想。   又或许是王上偏心的太明显,叫他无法忍受。   胡尔伊漠愈发偏执暴虐,杀人如麻。   可向来听话懂事的二弟也突然间变得乖张无常。   像是卯足了劲在与自己较量。   较量谁更离谱一些。   后来胡尔伊漠渐渐明白,他是为了王位才改变的。   为了不争,为了将王位拱手相让。   如此,胡尔伊漠倒宁愿他没有变。   江月旧和二弟从流沙坑底出来时,看起来有哪里不太一样。   那是他第一次瞧见,少女眼里流露出了近似于信赖的神色。   那也是她对自己从不曾有过的模样。   几乎是下意识地,胡尔伊漠垂下的手掌倏然收紧。   连同着眸中风雨欲来的阴沉之色。   一并紧了紧。 第34章 叁肆   回王都的路上,又歇在阳北客栈。   这回有扶威公主包场,江月旧总算不用同胡尔伊漠住在一间屋子里了。   可这一路,男人对她的态度倒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明明在极寒之境还同她好言好语,可出来后却总吊着那双阴冷的眼沉沉瞧她。   像是要吃人似的。   江月旧不明白自己哪儿得罪了他。   一日将晚,少女捧着普阳寺采来的两株草药,顶着张热脸去贴大王子的冷屁股。   敲了许久的门,里边人也没有要开的意思。   “殿下,我有事儿要同您商议。”   江月旧温声软语唤了一嗓子,又过了好些时候,屋里才传来声低低的回答。   “进。”   屋子里黑乎乎的,灯也未点。   胡尔伊漠就靠在窗边,高大的身子披着月光,看上去孤冷又落寞。   少女小心翼翼上前,将草药放在桌面,“殿下,您要的断肠草还有这六月雪,我都给找来了。”   男人充耳不闻,连视线都没回转过来。   隔了半晌,才莫名其妙道,“菱华的毒,是我下的。”   江月旧怔神。   她其实早已猜到,却不知胡尔伊漠为何主动提起。   难道又想杀她灭口了?   “小女不明白。”江月旧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儿,乖顺的说,“小女只知道这六月雪是大王子您亲自替未婚妻寻来的。心诚至此。”   男人终于偏头,锐利的目光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住了跟前的少女。   “即便是这样,我也不会放你走。”   胡尔伊漠说着,突然长臂一捞,将她捞进怀里,紧紧按住,“谁都不能带走你,就算是二弟也不行。”   江月旧这才听明白他的话。   顾言风对自己的心思,他怎会轻易就察觉了去?   没等她想完,脖颈间便覆了只冰凉的手掌。   男人低下头,笑意泛着寒光,“若你执意要离开我,我定不会放过你。”   江月旧正欲摇头,忽觉他收紧了手掌。   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胡尔伊漠面上仍挂着笑,被月光衬的阴森森,“大不了,黄泉路上,我再给你赔罪。”   这煞神,当真是心狠又歹毒。   少女脸涨得通红,无措地攥着男人的衣袖,此刻被扼住喉咙,竟是连句完整的求饶都说不出。   更匪夷的是,胡尔伊漠身后又出现了金匣子的微光,逐渐清晰明了起来。   也就是说,男人这般想掐死自己,心里居然还是喜欢她的?   江月旧喘不上气,就只能睁着双黑眸定定地瞧他。   从挣扎到放弃,只剩眼里的水波越聚越多。   胡尔伊漠最后收了手,见她无力地瘫靠正窗框上,微微收敛了冷笑。   “今日只是个警告。二弟执拗,脑筋也死的很,本王不想同他撕破脸。”   少女摸摸脖子上的红痕,张唇哑声道,“小女,明白。”   退出胡尔伊漠的屋子,江月旧仍心有余悸。   喉咙里着了火一般,又疼又辣。   “你怎么了?”   少女不过垂头走了两步,不巧正与顾言风撞上。   她皮白肉嫩的,掐痕就格外明显。   “谁伤了你?”   男人阔步上前,与她挨到一块儿,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江月旧退开些,遮遮掩掩,糊弄道,“不碍事儿,我不想说,殿下就别问了。”   顾言风见她垂着脑袋,恹恹的模样,心下担忧,遂牵了少女的腕子,一路拉进自己房中。   “殿下这是做何,别人要是瞧见了怎么办?”   男人抬腿一脚,“砰”地踹上了门。   “这样就瞧不见了。”   “……”   顾言风不知从哪摸出瓶金创药,按着人坐在凳子上,不由分说便要替她上药。   男人靠近时,呼吸炙热,惹得脖间发痒。   江月旧下意识就要避开,奈何肩膀被他握住,分毫也避不开。   皮都没破,转眼就能好的伤罢了。   “多谢殿下……”   沉吟片刻,少女还是道了句谢。   顾言风闻言,指尖抹药的动作顿了顿,然后退开半步,低头去瞧她的眼睛。   “出什么事了,小爷觉得你很不对劲。”   江月旧不敢迎上他的视线,只好哂笑,“殿下现在承认了无名的身份,说话都开始没个正形,若叫人听见就糟了。”   男人不在意道,“反正过不了多久咱们就会离开这儿。到时候什么无名、胡尔布南的,都无所谓了。”   “那殿下岂不是没有名儿了?”   少女也不知怎么关注点跑了偏,明明就不能同他一道离开了,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母后曾给我起过一个中原人的名字,只是一直无人唤过,往后你便叫这个吧。”   “是什么?”   “顾言风。”   少女仰面望他,脑海里嗡的一片空白。   男人瞧见身前的人脸色惨白,透着些不可言说的凝重,遂故意问,“怎么,不好听?”   江月旧连连摇头,“好听着呢。只是殿下,殿下以前提起过,说是曾在梦里梦到过我,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顾言风想了一想,“很多场景,就譬如现在这样。只不过是你在替小爷上药,眼里还泪汪汪的。”   江月旧细细一想,约莫是他以身试羡仙剑那回。   少女咬着唇瓣,心里五味杂陈。   一面盼他记起,自己在这异世就不是孤身一人。   一面又怕他记起,是自己害的他惨死。   最终江月旧只能长叹口气。   命运又岂是她能左右决定的。   眼下伤春悲秋的,倒不如干些正事儿。   金匣子都现身了,她要再加把劲儿才是。   想着想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少女同顾言风相视一眼,听见扶威公主唤道,“二殿下,您在吗?”   江月旧眨眨眼,猫着腰要往屏风后面钻,奈何男人压着她的双肩不放,好似成心逗弄她一般。   “何事?”   顾言风忍住笑,漫不经心回了一句。   “我从店家那儿取了壶好酒,想邀您尝尝。”   扶威直爽,话里藏的女儿家心思也不言而喻。   男人闻言,下意识低头瞧了瞧江月旧。   少女偏着头,唇间溢出声不满的轻哼。   这小公主还真是锲而不舍。   顾言风咧着嘴,见她吃醋般蹙紧了眉头,心下愉悦道,“舟车劳顿,我已歇下,多谢好意,公主请回吧。”   扶威沮丧着应了一声,然后将酒坛子放在门口,这才回了房去。   江月旧坐在圆凳上,脸色仍不快,远远望着窗外发怔。   男人不知她的诸多想法,只当她在吃醋,便蹲在她少女膝盖前哄道,“放宽心,小爷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走的。”   江月旧回过神来,心里更加难受。   顾言风愈对她好,自己就愈不能陷他于危难之中。   “谁不放心了。”少女嘴硬,从男人掌中抽回手,“天色不早了,殿下好好歇着。”   临出了门,江月旧突然抱起屋外的酒坛子,义正言辞道,“酗酒无度会损伤身体,我替殿下扔了这玩意儿去。”   男人似笑非笑看着她,也不说话,只一双黑眸亮的勾人。   少女心虚地扭开脸,迅速带上门,跑回了自己屋里。   她方才都在干嘛呢。   实在丢人!   -   回到王都已是十日后,扶威大概是越挫越勇的性子,顾言风不搭理她,她反而更来劲,一路也跟来了锦丹。   江月旧回了宫,却没有空再管这些了。   先是容玉为了桑术的事儿找她闹了一回,隔着宫门骂她贪生怕死。   少女担心惊动了胡尔伊漠,只好将人带进屋里。   许是真的担忧情郎,容玉整张脸活脱脱瘦下去一圈儿,下巴倒是更尖了些。   “桑术他到底是死是活?”   “活着。”江月旧抿抿唇,“可是断了条胳膊。”   容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眼里泪水打着转儿。   “大王子干的?”   “是……”   “你救了他的命?”   “算是吧……”   江月旧本也不想邀功,劝慰道,“桑侍卫被关在地牢里,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公主切莫莽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容玉咬咬牙,“六月雪拿到了吗?菱华可有救了?”   “拿到了,不出三日便能配成解药。”   “好。”容玉美目憎然,“等菱华醒了,我再同胡尔伊漠好好算这笔账。”   江月旧不知她所说的算账是个什么算法,只是本能觉得情况不太妙。   但她也没功夫仔细琢磨,就一头扎进了药房里。   药典秘经在手,配出炼离散的解药不是难事,只是胡尔伊漠监工似的派人盯着她,着实可怕。   “辛叶,取个罐子给我。”   江月旧吩咐下去,很快便递过来只陶罐。   “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平日常用的那……”   少女话没说完,瞥见身边的婢女俨然变成了胡尔伊漠,吓得手一抖,险些摔了陶罐。   “这个不成?”   “成成成。”   江月旧讪笑,“殿下怎么来药房了?”   “解药制成了?”   “是。”   少女垂着眼,乖乖回答,不敢欺瞒。   毒是他下的,要不要救醒菱华也是他说了算。   男人默了默,“断肠草呢?”   江月旧一愣,随后指了指抽屉,“收在里边儿了。”   “磨成粉末,晚些送来。”   胡尔伊漠说完,又道,“解药送去给菱华吧。”   少女见他松口,忙不迭点头承下。   等药汤端到了菱华公主面前,江月旧又有些顾虑。   当时顾言风随手一拔,万一带回来的不是六月雪呢?   可按照普阳寺的住持所说,这因果不空,万般虚实都是障眼法,那这双生草药也该只有一株才对。   “神医,汤要凉了。”   辛叶见她迟疑不决,在一旁小声提醒。   不管了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江月旧一咬牙,捏着菱华的下颚,将汤药灌了下去。 第35章 叁伍     菱华公主服了药,夜里三更呕了血。   江月旧守在床边足足熬了一整日,眼见她浑身褪去虫斑,蜡黄的面上也有了几分血色,仍不敢大意。   第二晚的后半夜,少女撑不住困意,趴在桌面打起个小盹。   胡尔伊漠进屋时,江月旧脸朝着门口,细眉蹙着,睡得正沉。   男人冷眼瞧着,心道她对不相干的事儿倒是很上心。   只是少女似睡得不安稳,呼吸急促,偶尔又一滞。   仿佛梦里有什么洪水猛兽,叫她受了惊。   胡尔伊漠顿了顿,伸手将她额前一缕鬓发绕到耳后,眼里冷色淡了几分。   男人刚要收回手,便被一双澄黑的眼眸盯住。   江月旧早在他进屋时就醒了,佯装睡着,只是想看看男人会做些什么。   “殿下放心,公主平安无事了。”   男人眉梢扬起,声色淡漠,“听说你一天没进食了。”   少女摸摸肚子,哑着嗓子很是委屈地开口,“这炼离散的毒性反反复复,可太折磨人了。”   “所以神医这是在抱怨本王?”   江月旧讪笑,“我只是心疼菱华公主,多了一句嘴。”   胡尔伊漠没说话,指尖点了点桌面,不温不火道,“出来。”   “做什么?”   少女后怕似的攀紧了桌沿,面上惧色一目了然。   男人见她瞬间怂了胆,隐隐欲发笑。   他抬手,冰凉的手指戳戳江月旧的额头,“带你吃饭去。”   话音方落,后者便起了身。   少女变脸般噙着笑,“殿下不早说,我还以为要挨罚了。”   “你做错了什么,怕挨罚?”   “我害的公主吐了血,怕殿下心疼。”   江月旧本就是试探,见男人缄默,又补了句,“毕竟菱华公主是殿下的未婚妻……”   胡尔伊漠阔步走在前头,“那又如何?”   少女跟上去,顺手带上门,听见他语气近乎绝情。   “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   江月旧心一拎,垂眸温顺道,“殿下不必与我说。”   男人回过头,高大的身躯像一堵高墙笼罩在她眼前。   “抬头。”   胡尔伊漠一沉声,那股嗜血的味道便从少女脊背后窜出来。   挡都挡不住。   江月旧颤了颤眼,强装镇定仰起脸。   只一瞬间,男人低头落下一吻。   少女惊慌着转头避开,那吻便生生印在侧脸上。   周身都被他冷冽逼人的气息包裹着,江月旧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冰窟中。   双腿也仿佛灌了铅,因着恐惧,一步都迈不开。   “你同她不一样。”   胡尔伊漠附在她的耳边,又真挚又残忍。   “所以别想着逃。”   江月旧抖了抖身子,瞧见金匣子在一团白光中露出个模糊的轮廓。   她一咬牙,倾身环抱住男人,伸手去够匣子。   “殿下,我会陪着您的。”   一语毕,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   她摸到了。   -菱华站在窗前,一双嫩白的手掌心里掐的尽是血痕。   这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她那冷硬如铁刃般的未婚夫,眼里有了缱绻之色。   她原以为,她捂不热的心,旁人也必然不能。   一夜将明。   江月旧难得吃了顿舒心的晚饭,金匣子也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今儿摸到了个边角,改日定能将其打开。   少女带着些愉悦之色进了屋,发现床榻上的小公主正抬眼瞧向自己。   菱华大病初愈,脸色仍微微发白,只是面上挂着笑,笑不及眼底。   来者不善的模样。   江月旧料想她并非善茬,遂敛眸行礼。   只是腰还没弯下,就听菱华柔柔唤道,“神医不必多礼。”   少女直起身,走上前替她把了脉,确定性命无虞后,也笑,“恭喜公主,吉人自有天相。”   菱华摇头,“哪有什么吉人,听说是神医冒险去那极寒之境替我寻来了救命的草药。”   小公主泫然欲泣,拉着她的手道,“神医是我的救命恩人,待我身子好了,定要去让大殿下赐你一笔丰厚的奖赏。”   江月旧惯是八面玲珑的心思,此话一听,便知弦外之音。   可不是在宣示主权么。   少女默默抽回手,淡笑着应下,“如此,便先谢过公主了。”   菱华闻言,笑容也跟着浅了一截。   “神医不必客气,只是我已醒来,怎么不见殿下身影?”   江月旧抿抿唇。   这话问的,好似自己有心拦着她二人相见似的。   没等她回答,胡尔伊漠便迈进屋里。   男人撩了幔纱上前,垂眼瞧她,“公主醒了,便回自己行宫吧。”   菱华与江月旧俱是一惊。   前者愣了片刻,眼眶发红,“殿下是我的未婚夫,难道还怕有人说闲话?”   胡尔伊漠没甚耐心,一把扯过少女,“本王与神医还有要事商议,公主自便。”   言罢,男人便匆匆拉着江月旧离开了屋子。   直至走到药房,才见他松了手。   少女在胡尔伊漠身侧站定,思忖着二人的关系,一时间也没开口。   倒是男人默了默,吩咐道,“去将断肠草磨了粉,晚些送去宫中。”   江月旧颔首,见他神色阴沉,也不敢多嘴,转身进了药房里。   后来没一会儿,胡尔伊漠就离开了。   少女磨着草药,脑海里纷乱复杂,像是一团棉花塞在其中。   大王子与菱华订婚,图的是西沙雄厚的势力。   可眼下男人这般态度,好似笃定小公主认定他一般。   实在冷漠又冷情。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菱华突然闯进屋来。   “你可知大王子是什么样的人,就敢堂而皇之觊觎他?”   江月旧停下手中动作,“公主不用将小女当回事儿,等过了这阵子,我自然会离开殿下身边,一辈子都不再出现。”   菱华盯着她平静的眼眸,却是不屑一哂,“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同本公主谈交易。   不过没关系,早就听闻中原人心思狡诈,你要图什么,本公主给你便是。”   少女闻言,弯唇也笑,“中原有句话叫知恩图报,公主生在异域,不明白就算了。   不过我图的东西,公主恐怕给不了。”   “是何?”   “殿下的心。”   菱华被这□□裸的挑衅彻底惹怒,扬手砸碎了案上几个瓶瓶罐罐,咬紧银牙骂道,“不知廉耻的狐媚子。”   江月旧纹丝不动站在那儿,笑意更淡。   这话,也不是头一回听见了。   明明是男人管不住自己的心,却要全赖在女子身上。   她一青楼里的鸨母,难道还得学会些三纲五常不成?   “你赖着不走,本公主自有办法赶你走。”   菱华撂下狠话,摔了门离开。   少女仍杵在那处磨草药,一圈一圈,神色丝毫不变。   -江月旧赶在日暮四合前把草药粉末送去了胡尔伊漠寝宫。   这边刚退出来,便被人捂了口鼻拉到一处空地。   男人蒙着面,在她耳后发问,“大哥又让你做什么了?”   少女挣了挣,反被他困的更紧,只好靠着男人胸膛回答,“磨了些草药。”   顾言风松手,扳过她的肩膀,垂眼瞧她,“菱华醒了,你准备何时随我离开?”   江月旧不敢望他眼。   若金匣子开启,自己便会回到原来的世界。   本来她已准备放弃,可是现在又看见了希望。   更何况依照胡尔伊漠的性子,怎会轻易放她离开。   说不定,还会连累顾言风一起遭殃。   少女喉头发涩,“大王子生性多疑,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江月旧低了声音,又道,“你是锦丹的二王子,你若一走了之,王上也定不会轻饶……”   顾言风手掌收紧,将她拉近,目光灼灼,“这些都是小爷该考虑的事情,而你只需想清楚,愿不愿随我走。”   少女闻言,身子一僵。   见她停住,男人的心也跟着狠狠往下坠。   巡夜的火把在远处星星点点照亮一方黑暗,江月旧垂着头,没有看他的表情。   此地不宜久留。   顾言风缓缓松开双手,步子刚要迈动,又觉得不甘心,遂开口道,“你且好好想想,愿不愿随我走。”   少女还是没有抬起头。   男人心沉入底,背过身,片刻之后,消失在高墙之下。   回了寝宫,听见辛叶絮絮叨叨,说是容玉去找胡尔伊漠大闹了一场,最后强行带走了菱华公主。   江月旧自个难受的很,没心思打听其中缘由,蒙头就往榻上一倒。   她方才伤了顾言风的心。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逢场作戏罢了。   可就是无端的难受。   心像被千千结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要不然就放弃一切和他离开吧。   少女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听见楼妖的声音浮现在脑海中。   “想撒手不管了?”   江月旧猛地坐起身。   “你在这儿过好日子,楼里那些姑娘怎么办?”   少女眼眸一紧。   没了自己的庇护,她们定会遭人欺凌。   本就落入风尘,怕是更要雪上加霜。   “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楼妖说完,便消失了个干净。   窗外风大,吹灭烛台上摇曳的灯火。   江月旧抱膝坐在床榻墙角边,觉得周身尽是寒意。   她拔下鬓上簪的“醒春”见钗上细细密密的珍珠散发着温柔的光芒,恍惚间将黑暗都照亮了几分。   少女握紧了簪子,终于狠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宙合百事集》更新小故事啦,感兴趣的bb们可以去瞅瞅: 第36章 叁陆     江月旧开的那家青楼,与别家有些不同。   楼里落入风尘的女子,大多都是官家女,因被抄了家,或是犯了大罪,才弄得如此下场。   说是青楼,实则也是她们的避难所。   花魁头牌,总好过流放充军,做那生不如死的营/妓。   所以她没法撒手不管。   母亲也是这样,才一直没离开的吧。   脑海里思绪纷飞了一整夜,第二天醒来时,少女眼下一圈乌青,脸又惨白,简直像个女鬼。   索性一连数十日,胡尔伊漠都没有回宫。   准确来说,是在拿到药粉后,就没了影踪。   等到第十一日的时候,宫里传来噩耗,王上驾崩。   一时间,锦丹变了天。   有人说,王上是被大王子下毒害死。   也有人说,王上是被大王子谋逆之心给气死了。   其实不论是哪一种,都与胡尔伊漠逃不了干系。   江月旧突然想起之前种种,猜测老王上之死,必然与自己给的断肠草粉末有关。   可那本是株普通药草,没理由要了性命才是。   临近傍晚,胡尔伊漠风尘仆仆回了宫。   他似很疲惫,却没回寝殿,而是直接来了江月旧这处。   男人在桌边坐定,一言不发。   触到他阴鸷的目光,少女紧抿着双唇,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待在胡尔伊漠身边,总是这般,危险且压抑。   “本王在宫里,碰见了二弟。”   江月旧微怔,不敢抬眼瞧他,听见男人继续道,“你猜二弟同我说了什么?”   “小女不知。”   “二弟说,他愿帮我取十五国印,助我登基。”   少女屏住呼吸,静候着胡尔伊漠的后半截话。   男人见她紧张的神色,忽而勾了唇角笑笑,“你一定猜到了他的意思吧。”   江月旧轻吐出口浊气,不动声色地摇摇头,装傻。   胡尔伊漠伸手,拉住少女的手腕子,将人拽近了些。   男人抚着她的脊背,不许她后退,而后才森然道,“二弟的意思是,要带你回中原。”   江月旧拼命压下眼里的波澜,可心底却泛滥的一塌糊涂。   “除了殿下身边,我哪里都不去。”   胡尔伊漠抬眼睨她,似在辨别话里的真假。   良久,男人才敛了眸,将人按在怀中,深深呼出口气来。   他埋头在少女颈间,威胁般吐出几个不轻不重的字眼。   “你要,说到做到。”   -起初江月旧不明白说到做到是什么意思,直到有天夜里,窗扉被推开,顾言风笔直站在外边时,她握着杯盏的手突然收紧,才彻底明白过来。   “小爷进去,还是你出来?”   男人撑着窗沿,翘着眉梢,他惯是轻佻的口吻,可眼里明晃晃都是笑意。   少女起身,避开一道炙热的视线,边往外走边道,“我出来见你。”   大漠的月光很亮,不似江南那般温柔照人。   而是洋洋洒洒的落下,像被打翻的银粉,兜头而来,无处可躲。   “你这几日,没睡好?”   顾言风抬手,想要抚一抚她眼下的青黛色,却被后者堪堪避开。   少女不同他笑闹,表情淡的近乎冷漠。   “大殿下许久未归,我很是担心。”   “为何要故意这般说?”   男人丝毫不为所动,胳膊一伸,强行将人扯到自己身前。   “莫不是想叫小爷吃醋?”   顾言风轻轻巧巧揭过,根本不上当,“我已同王兄说过了,不日便带你回中原。”   江月旧抬头望他,“殿下要带我离开,应当同我商量才是。”   男人垂首,无辜道,“所以小爷这不是来问你了么。”   “可我不愿走。”   少女说完,表决心般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愿回中原。”   顾言风凝眸默了默,半响才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江月旧强装着镇定,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一字一句答,“我没有害怕,我只是不想离开大殿下。”   男人闻言,倏地笑起来,透着股痞气,“本来不打算问你的。”   他说着,执起少女的手臂,身子一转,便将人摁在了墙壁上。   “王兄带进宫的粉末,是你亲手磨的?”   “是。”(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那是什么药?”   “断肠草。”   顾言风眼底深红,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你可知,很有可能,是你助王兄弑父夺位。”   “我知道,我愿为他背负这千古骂名。”   江月旧油盐不进,存心要与他撕破脸。   男人咬紧了牙,嗓音也跟着低哑了几分,“那我们呢,我们算什么?”   少女扯扯唇,面上露出戏谑的神色,“彼时在幻境之中,一切都当不得真。”   “你说哪里都随我去。”   “那是假的。”   “我不信。”   顾言风执拗,贴近她的面颊,说话的语气也变成了低低的嘶吼。   江月旧不闪不躲,凑首反倒附在男人耳边。   少女呼出的气息温软缠绵,入耳的话却字字诛心。   “我愿为他舍弃诸多,我又为你做过什么?”   江月旧其实说得没错。   她什么都没为自己做过。   男人松手,后退半步去瞧她的眼。   “王兄,为什么就是特别的?”   “那我又为什么在你心里特别?”   顾言风沉默,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梢也向下压去。   少女从袖中摸出“醒春”来,看着他微微发笑。   “你看,你也不知原因。   感情的事,向来不讲道理。”   江月旧狠下心,扬手将簪子摔在地上。   簪上一排粉白的珍珠登时被砸碎,七七八八散落一地,就连男人脚边滚落的都是。   “大漠的星光,还给你。”   男人怒极反笑,一双狭长的黑眸镀了层霜,一动不动看着她。   少女垂了眼,抬脚就踩在那些零碎的珍珠上,径直从他身前绕过,回了屋里。   透过半开的窗户,江月旧见他慢慢蹲了下去。   心口漫过一阵钝钝的疼痛,虽不剧烈,却犹如蚕食般融进骨血,叫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那些珍珠滚落在沙土里,很快便消失不见。   顾言风握起一把尘沙,眼见它从掌心里滑落,脑海里一些记忆就像被流沙冲刷过似的愈发清晰起来。   ——“你就叫我无名吧。”   “无名?   无名叫起来也太奇怪了吧。   不如叫你公子无招,如何?”   “公子无招?”   “对啊,咱们中原人称盗中将帅为公子无招。   黑衣公子,无招胜有招。”   “是顶顶厉害的意思吗?”   “没错,顶顶厉害。”   顾言风慢慢收紧的拳头,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   隔了许久,男人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   “公子无招,原就是我的名字啊。”   -那日之后,江月旧再没见过顾言风。   相较之下,反倒是菱华偷偷摸摸来找过几次胡尔伊漠。   二人似乎在谈论什么要紧事儿,门窗掩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又过了半个月,扶威突然登了门。   “公主来做什么?”   江月旧缩在门后,眼瞄了瞄气势汹汹的小公主。   后者拎了壶酒,抬手解下腰间的鞭子,递给辛叶,“别怕,本公主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说着,扶威便毫不客气地往里闯,然后在桌前一屁股坐下。   “我只是想找个人喝点酒,顺便看看你过的怎么样。”   江月旧遣退了辛叶,走到她面前,讪笑,“我同公主,恐怕还没到一起喝酒的交情吧。”   扶威拍拍桌板,“中原人真矫情,交不交情的,酒下肚才算数。”   言罢,她便添了一杯,递过去。   少女未伸手接,又问,“公主为何想看看我过的怎样?”   扶威掀眼笑了笑,“那日你伤了二殿下的心,我就想来瞧瞧,你过的如何。”   她饮下一杯,“你若过的不好,我替他高兴。   你若过的好,我替他不值。”   江月旧自嘲,“公主觉得我过得好吗?”   扶威摇摇头,睨她,“我瞧着,你过的不好。   所以我很开心,酒也能多喝两杯。”   “……”   少女哑口无言之际,听扶威又说,“从前父王叫我嫁给二殿下,为了权势。   如今我自己想嫁给他,因为喜欢。”   江月旧捏住酒盏,“公主不必告诉我这些,我与二殿下,已无瓜葛。”   扶威有些动气,“那只是你单方面拒绝了他。”   少女扶额,觉得小公主又开始不讲道理。   “公主希望我如何?”   “希望你,别怂。”   扶威突然站起身,撑着桌沿凑到江月旧上方,“喜欢就说喜欢,不要说谎,也不要让他难过。”   小公主说着说着打了个酒嗝,面颊红扑扑的,“我见不得,见不得他难过。”   江月旧莞尔,终是举起酒盏,随她饮了几杯。   烈酒入喉,这几日压抑的情绪这才化解了几分。   少女撑着脸,也不知看向哪里,“公主喜欢他哪里?”   扶威咧嘴一笑,“喜欢他扬着眼,谁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江月旧眯眼想了想,赞同地点点头。   她也喜欢那样的顾言风。   眼尾挑着玩世不恭的黠。   素来桀骜,偶尔认真。   那样子最勾人。   “公主长大了。”   江月旧感叹似的道了一句。   扶威喝得多了,觉得仍不尽兴,又将她屋里几坛陈年老酒一并翻了出来。   喝到最后,少女趴在桌边,头沉的像是压了座大山。   扶威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踩着长椅,背靠在墙上,眼里亮晶晶的。   看着醉了,实则尚有几分清明。   “看在你今儿,今儿喝了这么多的份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   “什么?”   “你那支红红绿绿的破簪子,上边镶了十三颗珍珠。”   “我,我没数过。”   “谅你也不知,十三在咱们大漠的含义。   十二为地数,周而复始,十三却在天地外,代表新的开始。”   江月旧觉得脑袋昏昏,连同着小公主说的话,也听的不甚明朗。   可扶威不管不顾,仍站在高处,张牙舞爪似的喋喋不休,“那天回去后,他捧着你摔坏了簪子,和满怀的珍珠,一个人在夜色里坐了很久。”   小公主吸吸鼻子,神情有些哀怨,“后来我去催他回宫,听见他在自言自语。”   少女随口一问,“他说了什么?”   “他问,你是他的绿洲,还是一场海市蜃楼。” 第37章 叁柒     一场酒喝下来,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辛叶手忙脚乱将扶威公主送出宫,回去时发现胡尔伊漠进了屋。   小丫鬟怕的紧,匆匆退下,只能暗暗祈祷醉了酒的神医自求多福。   然而江月旧早已醉的不知今夕何夕。   少女像条死鱼般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只剩下清清浅浅的呼吸声,胡尔伊漠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会儿,刚抬腿准备离开,却听她断断续续开了口。   “水……   我,我好渴……”   江月旧说着,难耐似的揪开一截衣襟,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来。   中原人生的白皙,不像大漠女子那般绰约,而是从上到下,处处透着股纤细易碎的美。   男人眸色暗了暗,到底是走过去给她倒了杯水。   胡尔伊漠将人拉坐在腿上,一手捏着少女的下颚,一手倾杯,往她嘴里渡着水。   咕隆咽下几口,江月旧无意识地舔舔唇。   朱红的唇瓣沾了水泽,此刻泛出晶莹的亮光。   少女似乎坐的不大舒服,扭了扭腰肢,往男人臂弯里缩去,墨发垂在胸前,将那雪色半遮半掩,反倒更加惑人。   胡尔伊漠抽回手,指尖仍残存几分细腻如凝脂般的触感。   男人反复捻揉着指腹,突然听见怀里的江月旧嘴里嘟嘟囔囔说起了醉话。   “都怪我,怪我把沙漠的星星给砸了……”   少女掀了掀眼皮子,面颊坨红,偏浮出丝恼怒的神态,“怎么,怎么这么黑呀……”   胡尔伊漠并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见她聒噪,双手便从她腰间穿过,轻轻松松将人打横抱起。   江月旧口中溢出声惊呼,晃了晃脚脖子,怂怂地攀紧了男人的肩,“哎呀……   我不要,我不要飞起来……”   胡尔伊漠也不知哪来的闲功夫,当真松了松胳膊,假装要将她摔下去。   后者果然浑身一颤,八爪鱼似的往他怀里钻。   江月旧实在是胆子小,不惊吓,男人逗弄她的一来二去间,竟活生生被吓白了一张脸。   不仅眼下红红,连睫毛上都是一片湿润。   胡尔伊漠见状,大发慈悲似的将人抱紧些,阔步走向床榻。   少女一沾枕头,便自动蜷缩成一团,寻了个舒适的位置。   江月旧醉态实在不算安分,这边刚一躺下,又觉得燥热,手脚并用将被衾蹬下了床。   被衾落在男人脚边,被他野蛮地踢开。   少女眼儿眯着,不怕死道,“你这么凶作甚!”   胡尔伊漠转头瞧她,后者干脆单手支起脑袋,唇瓣一张一合,“咦,还敢瞪我!”   男人稍稍错愕。   平日里,江月旧总是战战兢兢的,像只兔子,倒不曾想,醉酒后竟从兔子变成了豹子。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胡尔伊漠微沉了些嗓音,故意吓她。   谁知少女抬手猛地一拽,径直将他拽倒在榻上。   江月旧鼻尖动了动,眼里亮晶晶,“你……   你别吓唬我。   我告诉你,天大地大,老娘最大;山美水美,老娘最美……”   “……”   男人哑然失笑。   若换了旁人这般撒酒疯,他早一刀砍下去了。   可跟前的少女实在灵动娇俏,莫说砍她,只恨不得将她拆入腹中,吃了才好。   胡尔伊漠呼吸重了重,低头吻了吻江月旧的面颊。   男人的唇瓣太凉,激的少女慌忙侧头,口中埋怨,“你不生气了嘛……”   “生什么气?”   “我对你说了不好听的话……   顾言风……   你真的不生气了嘛……”   “顾言风”三个字落入耳中,胡尔伊漠的动作戛然而止。   就连眸色也被冻住一般,骤然冷了几度。   江月旧念的是汉语。   而偏生不巧,胡尔伊漠分明记得,先王后的名讳,就姓顾。   所以她在唤的人,是二弟。   男人压下胸口一股怨怒之气,抬掌便落在了少女的脖颈上。   身下人浑浑噩噩阖上了眼皮,白嫩的肌肤在他手掌里滑来滑去,像条游鱼。   只需收紧一丁点儿掌,便能将少女掐死了去。   胡尔伊漠硬是强撑着,僵持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恶念。   男人收回手,狠狠剜了眼睡得正酣甜的江月旧,而后摔门而出。   -江月旧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醒来后,得知两个消息。   一是胡尔伊漠唤她议事。   二是顾言风反了,已经率军打到了王都城外。   这两桩事儿合在了一块儿,江月旧觉得,她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一进屋,胡尔伊漠便抬手掷了个瓶子到她跟前。   少女心一拎,宿醉的脑袋还混沌不清,只睁着漆黑的眼望他。   男人隐在黑暗里,扬了扬下颚,声冷如霜。   “喝了它。”   “……”   江月旧半蹲下,将瓶子捡起。   虽不明确,但少女多少有点意识到,昨儿醉酒,许是哪里惹怒他了。   “殿下,这是……”   尽管竭力隐藏着,尾音里仍透出浓浓的惧意。   男人缓步朝她走来,眼底冷肃,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候。   “二弟兵临城下,你随他走吧。”   江月旧忽然明白了他的话里所指。   少女拧开瓶塞子,笑得有些寒碜,“殿下怎样才能相信我?”   胡尔伊漠也笑,眉眼阴鸷,“想来,神医也没什么理由留在本王身边,不是么?”   江月旧挫败似的咬紧唇瓣。   这时候,她该含情脉脉说句,我心悦殿下,才是。   可面对煞神似的男人,少女实在说不出口。   胸腔里满满当当的,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胡尔伊漠眼瞧着她不说话,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懒得敷衍,心火烧的就更凶了些。   过了好半天,江月旧这才低低道,“殿下希望我做什么?”   “这是绝命散,而解药在本王这里。”   男人倾身捏了少女的下巴尖,“本王什么都不允诺你,你也大可甩手离开。”   江月旧在心里一阵冷笑。   她若此刻转身出门,保不齐被胡尔伊漠给一刀捅死。   少女垂眼,伸手环住男人的腰身,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膛里。   胡尔伊漠愣了一霎。   江月旧在他腰后的指尖稍稍一勾,就碰到了白光之中的金匣子。   将那匣子的四个边角依次摸了一遍,少女微松下一口气。   还好,还不算太糟糕。   只差一步,就能打开金匣子了。   再忍一忍。   江月旧这么想着,面无表情地开口,“我还是那句话,除了殿下身边,我哪也不去。”   言罢,不等男人反应,少女仰脖子灌下绝命散。   “现在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胡尔伊漠生的棱角过于分明,沉默不言的时候也格外瘆人。   隔了半晌,男人回道,“杀了二弟。”   -江月旧觉得天意未免也太好笑。   她的每一世都牵扯进顾言风就算了,末了还要亲手置他于死地。   实在,问心有愧。   从胡尔伊漠那里回来,不到三日,顾言风的军队便打进了锦丹王都。   大王子宫殿被围困,容玉去地牢里想要带走桑术,可后者哪怕断了一条胳膊,仍然忠心护主,说什么也不愿离开。   容玉气得半死,只好按吩咐带走了江月旧。   而再见到顾言风的时候,少女整整瘦了一圈儿。   她穿着大漠轻飘飘的衣裙,从胳膊到细腿,叮叮当当串着些小铃铛,看起来倒真的与锦丹女子无异。   江月旧坐在床榻边,隐隐感到些尴尬。   她这时,好像不能笑嘻嘻地同男人打招呼,也不能摆着张臭脸,爱理不理。   思忖了几秒,少女自认为平静地抬眼瞧了瞧门口的男人。   顾言风盔甲未卸,剑眉吊梢着,眸子直勾勾盯住她。   前世江月旧骗他饮毒,害他身死有去无回谷,现今又拒了他的爱意,同大哥谋害锦丹王。   无论哪一桩,都足以要她性命。   念此,男人随手将佩剑望桌子上一摔,冷嗤,“你该不会以为,本王抓你回来,是要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的吧?”   江月旧闻言,“腾”地站起身,脸色有些发白。   她也知道自己处境不太妙,可没想到顾言风对她的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少女哽了哽喉咙,委屈道,“那殿下抓我回来是?”   “阶下囚。”   男人展臂,睨她一眼,“过来,替本王更衣。”   江月旧语噎。   虽然面上不大乐意,脚下倒是怕死的勤快,小碎步一踏,人就到了顾言风身前。   男人着实比她高了不少,好在锦丹的衣束不比江南繁复,江月旧伸着细长的腕子勾勾绕绕,不费什么事儿便将冷硬的外袍褪下,只余一件中衣。   顾言风垂眼看她,只看见一截白皙的脖颈在身前晃啊晃,无端晃的他喉间燥热。   男人伸手推开江月旧,阔步上了榻,然后厌嫌似的开口,“熄灯。”   少女乖乖灭了灯,在黑暗里怔了会神。   估摸着顾言风呼吸平稳,差不多睡着了,江月旧便蹑手蹑脚地往殿外走去。   没走两步,就听见一声咬牙切齿的呵斥。   “不许走。”   少女顿足,仿佛被吓了一跳。   “滚过来。”   江月旧抿抿唇,认命般转身回到榻前。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   少女欣身杵在床边,没了动作。   又过了一会儿,床榻上的男人抬起手,握住江月旧的腕子,用力扯了扯。   后者被迫跪坐在床沿下,下巴正好抵在床边。   那只手被顾言风锢在胸膛上,静默久了,还能感受到他炙热的心跳。   一声,两声。   声声入耳。   江月旧唇边挽起一道浅浅的弧度,歪头枕住男人的袖角。   竟是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后妈担保,一定虐的精彩纷呈,每一世都不一样(捂脸逃跑 第38章 叁捌   顾言风醒来时,正窝在床榻里侧,后背紧贴着墙壁,一只胳膊还枕在少女脑后。   而江月旧睡得四仰八叉,霸占了整张床铺不说,更是勾着男人的腰身,两条细腿将他牢牢攀住,那副睡姿,要多不雅观,就多不雅观。   顾言风伸手推推后者,少女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巴咂着嘴,往他怀里钻了钻。   男人喉结滚了滚,心头涌起一股燥热,狠狠把她推开。   几乎是逃一般出了屋子,顾言风站在烈日下,隐隐觉得有些头疼。   他拿江月旧,根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真不知谁才是阶下囚。   某个罪魁祸首倒是睡了个饕餮大觉,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少女收拾好屋子,又跟着小婢女学了些乱七八糟的粗活。   她用汤药遏制住体内的绝命散,起码能撑上小半个月。   届时顾言风若继承大统,那便一切都好说。   若最后登基的是胡尔伊漠,自己就再做旁的打算。   总之让她再杀一次顾言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江月旧捧着叠衣物,想的正出神,冷不丁撞上了来人。   菱华大病初愈后一直咳嗽不止,一张小脸也煞白如雪。   反比她这中原人看上去还要柔弱几分。   现被江月旧撞了,小公主娇面上的表情就更难看了些。   少女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嘴上讨饶了几句,然后蹲下身去捡散落的衣物。   可菱华却没想这么容易放过她。   小公主抬靴,不由分说,一脚踩在衣服上。   江月旧正扯着衣服的边料起身,猛地被菱华踩住,险些绊了个大跟头。   “菱华,行了。”   容玉在一旁瞧着,心知自家妹妹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遂好心劝阻。   谁知菱华充耳不闻,靴子倒是抬起,下一秒却径直踩在了江月旧的手背上。   少女一下皱紧了眉头,恨不得将菱华的脚腕拧断了去。   奈何她现在没半点武功,就只能任由小公主居高临下地踩着。   “你可知错?”   “错了错了。小女有眼无珠,不该冒犯公主的千金之躯。”   江月旧认错认的飞快,一双黝黑的眼儿半敛下去,瞧着诚恳至极。   反倒是菱华羞辱不成,一口气哽在胸口。   小公主冷笑一声,脚下使劲,就着少女的手背用力碾了几下,这才作罢。   容玉垂眼,见江月旧手背破了皮,血色鲜艳,登时不悦地瞪住妹妹。   “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样报答救命之恩的?”   菱华委屈地挽住阿姐的手臂,“若是旁人冲撞了我,早就没命了。亏得是她,我才手下留情,略施小惩。倒是阿姐,你怎么偏心帮起外人来了?”   容玉仍是带怒,挣开她的手,转头问,“你还好吗?”   江月旧勉强笑笑,眼里却一片冷然,“无妨,小伤。”   “自己下去包扎一下。”   念及她的身份是阶下囚,容玉也不能多做什么,只好嘴上提了一句,便拉着菱华往前走去。   少女甩了甩火辣辣的手掌,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   入夜之后,江月旧摸黑潜入菱华屋里,在她枕头下放了只形如蚊蝇的蛊虫。   根据药典秘经记载,此蛊虫无毒,但进入人体内却犹如千万蝼蚁啃噬,奇痒无比。   江月旧本觉得好玩,才弄了一公一母两只养着。   谁知菱华欺人太甚,那便叫她尝点苦头好了。   出了屋子,碰巧遇见顾言风同扶威一起走来。   少女躲避不及,只好扬起笑脸行礼。   “你手怎么了?”   扶威眼尖,一嗓子嚷出声,将江月旧吓了一跳。   后者忙不迭把手背在身后,“没什么,不小心磕到了。”   “给我瞧瞧,怎么磕了这么一大块?”   扶威自上次共饮后,就与她熟稔许多,眼下见她神色不对,当即要扯少女胳膊肘。   江月旧猫腰避开,“公主,您是主子,我不过是个阶下囚,就不劳烦您挂心了。”   少女话里有话,顾言风被平白噎了一遭,于是冷冷睨她一眼,伸手拎着人后衣领便往屋里走去。   江月旧缩着脖子,手脚并用,试图挣脱。   男人眉一挑,扬手将她抗在肩上,低喝,“别动!”   少女身子一颤,果然认怂,伏在他肩上微微喘着气。   顾言风边往屋里走去,边高声道,“方才所说之事,还望公主认真考虑。”   扶威站在后头,眼里艳羡着,嘴上应下,“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江月旧挂在男人肩上,颠得直反胃,听了二人的话,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考虑?考虑什么?   没等她想完,顾言风已进了屋,随手将人扔在软榻上。   少女摔得腿麻,下意识伸手去揉,结果手背正好打在了桌案上。   伤口擦出一道红痕,涓涓往外冒着血。   江月旧立刻蜷成一团,痛的龇牙咧嘴。   不远处的男人指尖动了动,忍下怜惜的念头,冷言冷语道,“怎么弄的?”   “不小心磕了。”   少女想也不想,回答的飞快。   “大晚上,你在外面转悠什么?”   “吃饱了撑的,想消消食。”   顾言风听出她语气不爽,没做理会。   牙尖嘴利的,当真半点儿都不肯吃亏。   男人解了披风,兜头往少女脸上一丢,而后走到桌前坐下。   江月旧被蒙了个结实,手忙脚乱地挥开后,咬牙切齿道,“你抓我来,究竟想做什么?”   顾言风倒了盏茶,捏着杯盏,似笑非笑地看她,“你猜,小爷想做什么?”   后者盘腿而坐,笑得轻佻,“殿下莫不是因为被我拒绝,所以才恼羞成怒。”   男人闻言,并不说话,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少女被看得发毛,插科打诨道,“也罢,既然殿下不死心,那我就成全了您的一片痴心。”   江月旧挽起一截袖子,冲他勾勾手。   少女半歪着脑袋,瓷白的面颊上顾盼生辉。   顾言风丢开手中的杯盏,阔步走上前,一巴掌盖在她的小脸上。   适时将那明晃晃的笑容遮去。   “少自作多情。”男人收掌,在那白嫩的脸蛋上胡乱揉捏一气,“你不是喜欢王兄么,那小爷偏不愿成人之美。”   江月旧朝他掌心啐了一口,往后躲开一大截。   “你这样坏人姻缘,小心自己注孤生。”   顾言风双手按住少女的窄肩,逼迫她看向自己,“小爷最喜欢做不能做的事儿,我若孤生,你亦不会圆满。”   江月旧被他说的心尖一哆嗦。   明明是在放狠话,她怎会听出股缱绻缠绵的味道来?   疯魔了不成。   男人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是话说重了,吓到了少女。   “我困了,过来替小爷摇扇纳凉。”   顾言风随意往床上一躺,翘着脚下了吩咐。   江月旧收起纷杂的心绪,慢慢走到床榻边,举着柄硕大的金丝边儿芭蕉扇,轻轻扇着风。   男人双臂枕在脑后,紧阖着眼,看上去已入了梦,神态安详。   少女手背有伤,扇了没一会,就觉得腕子发酸,遂偷偷摸摸收了扇柄,脚步一个劲儿往后挪。   没挪多远,面前便掠过一阵凉风。   再回过神时,江月旧已被仰面摁倒在床榻,上边还覆了个沉重的躯体。   “放,放开我!”   “方才不还嚷嚷要成全小爷的痴心,现在又怂了?”   男人的眼眸漆黑发亮,又深邃的像一片触不到底的汪洋。   少女移开视线,支吾道,“殿下难道不知,女人都是善变的嘛。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   顾言风懒得听她胡扯,高了些音量打断道,“你可曾,梦见过我?”   见身下的人呆愣住,男人又道,“梦到我们的前世,还有公子无招。”   江月旧错愕地睁圆了眼睛。   他竟是记起了前世?   “前世我们……我们怎么了?”   少女心虚地揪住被衾,抬眼望向顾言风。   男人翻身,在她身侧躺下。   “我梦见你给我下毒,还捅了我一剑。”   “……”   梦的可真清楚。   江月旧瘪嘴,“尽是我对不住你的事儿,就没些旁的吗?”   顾言风似乎真的仔细回忆了番,半晌才道,“嗯,遇上你就没一件好事儿。”   “……”   少女咬着牙根,闷声闷气,“怎么不记得我给你买黄牛肉酱猪肘腌排骨卤味面还有二两清酒啊?”   “果然你也记得。”   男人轻笑出声,“真是奇妙,前世的记忆,今生怎会又浮现出来?”   江月旧听着,却丝毫笑不出来。   他以为的前世,于自己来说,清晰的历历在目。   说到底,这些都是别人的人生。   而她,不过是一个过客,暂居在形形色色的人生里,徒劳又无力地想要达成目的。   可人的感情,本来就复杂易变,今时今刻,每时每刻,都不一样。   她却不得不昧着良心,骗人感情。   顾言风见身侧的少女没了动静,偏头一瞧,后者面上分明写着“我是渣女”四个大字。   “想什么呢?”   “在想,上一世你临死前,有没有恨我。”   男人忽然捏住少女的脸颊,漫不经心道,“比起恨,更自责。”   江月旧不解,回眼瞧他。   “梦里你抱着我的尸体,哭得很无助。若小爷再厉害些,定不舍得留你一人哭得那般凄惨。” 第39章 叁玖     江月旧养的那只母蛊虫一连四日都没有动静。   这也就意味着,菱华已有四日没回寝宫。   本就觉得她与胡尔伊漠鬼鬼祟祟,可疑的很,眼下更是确定了几分。   而这阵子,顾言风也几乎和扶威同出同进,说得好听那叫情同手足,说得暧昧些,那便是如胶似漆。   少女兀自给手背换了药,烦躁地将纱布扔开老远。   战局扑朔迷离,胜负未定,她不敢轻易做决定。   “神医,过来帮帮忙。”   出神间,冷不丁听见容玉正在唤她。   公主怀里抱着一只小兽,似乎断了右腿,一抖一抖的,煞是可怜。   江月旧循声走近,这才看清,容玉怀里的小兽是只沙狐。   小家伙想来还未成年,脸短而吻尖,皮毛呈浅红褐色,眼里流露出怯怯懦懦的神色。   “它被胡狼咬断了左腿,你快救救它。”   容玉手一伸,便将沙狐塞进了少女臂弯中。   江月旧干笑,“我又不是兽医……”   “有什么分别?”   容玉拍她肩头,“生命不分贵贱,你自当尽力。”   少女噎住,只好抱着小兽进了屋。   沙狐的左腿虽血肉模糊的,但好在并未伤及筋骨。   江月旧小心给它包扎后,小家伙“呜呜咽咽”叫了几声,一个劲儿往她脚边蹭。   容玉笑了笑,“看来它很喜欢你,不如你就帮我养这小废物吧。”   “小废物?”   “是啊,你没瞧见,它跑的可慢了,怕是连兔子都追不上。”   “可是我不会养狐狸……”   “哎呀,小废物生命力顽强,你随便喂两口饭就行了。”   “可是……”   容玉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脸就要出门。   “等等!”   江月旧快步拦住她,蹙眉道,“公主可知菱华殿下,近日去了何处?”   “菱华她去接咱们西沙使臣,取西沙的王印。”   少女神色变幻,“二殿下也知此事?”   容玉点点头,“你是中原人,可能不太清楚。   锦丹的新王,一定得有十五国王印在手,才能服众。   我们既认定了二殿下为新王,便会将西沙的王印交到他的手上。”   “那,那菱华公主自小仰慕大王子,难道就不会有异心吗?”   容玉皱眉,食指轻点少女的樱唇,“莫要乱说。   胡尔伊漠嗜血残忍,杀人如麻,我已将所有的事情都告知菱华,她自然是相通了,才愿意随我离开的。”   话虽如此,但江月旧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容玉又拍她肩膀,“别胡思乱想了,安心留在二殿下身边,他是喜欢你的。”   江月旧不语,后者便也不再多言,逗弄了一会儿沙狐,然后离开了屋子。   少女走到窗边,小废物拖着残破的腿子挪到窗边。   江月旧折返桌前,小废物跟着折回桌前。   刚想凶巴巴瞪它一眼,就瞧见小兽软乎乎的眼神望了过来。   少女没辙,伸手将它抱住,笑骂,“叫什么小废物,该叫你小尾巴才对。”   于是乎,顾言风晚间回到屋里,看到的就是一人一狐滚在榻上,闹得正欢。   看见生人,小废物吓得不轻,拼命往江月旧腰后躲去。   同样,看见狐狸,男人也吓了一跳,一只脚刚踏进屋内,立刻又缩了回去。   “这什么东西?”   “沙狐。”   少女以为他没看清,忙不迭爬起身,抱着小废物凑到顾言风面前,“殿下,这与你曾养过的小狐狸像不像?”   男人眼一眯,半个身子后仰,嫌弃道,“小爷什么时候养过……”   狐狸。   啊,想起来了。   他好像确实随口胡诌,说过一事。   顾言风适时闭上嘴巴,表情有些古怪。   江月旧不依不饶,探究似的睨他,“殿下不是说以前养过一只怂的像猪一样的狐狸么?”   男人抬手推搡,将少女调转了个身子,往屋里赶去。   “是又如何。   这狐狸哪来的?”   “容玉公主捡来的,它伤了腿儿,便暂留在我这里。”   江月旧说得诚恳,举着小废物的爪子,突然回身冲顾言风挥了挥,以示讨好。   男人猛地后退一大步,“哐当”撞在了桌案上。   “殿下,您该不会是,害怕狐狸吧?”   “谁,谁怕它!”   顾言风虚势般陡然提高音量,没好气地瞥她。   “那您摸摸小废物。”   少女将怀里的沙狐举高了些,果然惹得男人飞快绕过桌案,站到了另一侧去。   “你别过来!”   “我偏要过来~”“江!   月!   旧!”   -刚过了几天悠闲日子,就听闻菱华公主回来了。   少女摆弄着母蛊,暗自冷笑。   过了一日不到,菱华便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来。   江月旧抱着小废物,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了它软软的皮毛,看也不看来人。   菱华被种了蛊,满身红疹子,瘙痒不止,尤为折磨。   她戴了薄纱蒙面,居高临下冲屋里的少女命令道,“快替我瞧瞧,这是怎么回事?”   后者眼皮一掀,“公主近日可去了什么地方?”   菱华凝眸,遣退了侍从,这才回答,“你是指什么地方?”   见她警惕,江月旧也不着急,“自然是不干净的地方。   人啊莫做亏心事,也莫要从暗处走,想来这红斑,定是惹了什么脏东西。”   “满口胡言!”   菱华恼怒,被她激地抬手掀翻了整张桌案。   小废物受到惊吓,埋头躲进少女怀中,抖成了一张纸片儿。   江月旧丝毫不惧,轻笑着拍了拍沙狐,又道,“公主不信我,便请回吧。”   菱华深吸一口气,“去了王都,怎么了?”   “见了什么人?”   “……”   这下菱华总算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套自己话呢。   小公主踢了脚翻倒的桌案,“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   江月旧终于抬起眼,“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不知死活!”   菱华从腰后抽出弯刀,一把抵在少女细白的脖颈上,“别忘了,你体内还种着绝命散。”   江月旧抱着小废物,轻轻往旁边一抛,将它丢在身后的床榻上,转眼冷然道,“公主想必不知,你的体内,也被我种了蛊毒。”   菱华错愕,伸手抚了抚刺痛的面颊,恶狠狠道,“你怎敢,怎敢害我!”   少女一手捏住她的手腕,夺过弯刀,顺势抬脚用力一蹬,将小公主踢翻在地。   江月旧掸掸裙裾,站起身睨她,“公主怕是贵人多忘事。   我能救你的命,自然也能要你的命。”   言罢,少女腕子一转,弯刀便飞向小公主的身侧,直插进木板里。   菱华刚要在说些什么,瞧见顾言风大步进了屋,遂话音一软,哭诉道,“二哥哥,神医竟然给我下蛊毒,现在还想要杀我!”   男人径直从她身边掠过,一把揪住江月旧的胳膊,神色暗沉的仿佛要结出冰来。   后者挣了挣,脸上拧巴着,昂头望他。   颇有几分“你奈我何”的架势。   顾言风眉梢紧皱,嗓音低哑,甚至带着些无措,“你服了绝命散?”   少女微怔。   他生气的,竟是这件事儿?   同样愣在原地的菱华憋着口闷气,闻言又挑拨离间道,“二哥哥,不止如此,她还受大王子所托,来用你的性命换取解药!”   男人掌心滚烫,那股灼人的热量穿透了衣衫,直本心肺而去。   “兄长逼你了?”   “……”   江月旧抿着唇,别开脸,“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   顾言风陡然高声一喝,吓得少女同菱华俱是一惊。   “菱华,出去。”   男人暴怒着又是高喝一声,后者也顾不得什么委不委屈,连忙拎着裙子往外走。   木门被随手带上,屋里就只剩下二人。   江月旧屏住呼吸,艰难地张张唇,“你若全都听见了,就该多防着些菱华公主,她……”   “你都快没命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顾言风似被她气的不轻,抓住少女的手掌也稍稍用了几分力。   后者吃痛地推他肩,“你弄疼我了……”   男人松手,低头抵住江月旧的额发,眼中闪过一丝慌张,“解药在兄长手里?”   少女轻“嗯”一声,见他神情愈发阴沉,又解释道,“也没那么糟糕,我不是好好的嘛。”   话音刚落,喉间便涌上一阵腥甜。   江月旧蹙眉算了算日子,知晓是绝命散快发作了。   她勉强咽下一口血,胸腔刺痛着,小声道,“你别这么凶,怪吓人的。”   顾言风被她弄的哭笑不得。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男人环住少女瘦削的腰肢,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别怕,小爷不会让你死的。”   江月旧心一拎,脱口而出,“你要做什么?”   他惯是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顾言风没有回答,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少女的长发,把她拢在怀里,久久都舍不得放开。   -隔日,江月旧找来了容玉。   少女将装着母蛊的盒子交到她手里,又将昨日事情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番。   容玉神色复杂,“我会去菱华那儿拿回西沙国印,只是,你要怎么办?”   “我没……”   “事”字还未吐出,江月旧倒是先喷出口血来。   血色发黑,许是已经侵蚀心肺。   容玉慌慌张张拍着少女的后背,替她顺顺气,“我马上就去找胡尔伊漠,若不交出解药,便杀了他。”   江月旧摆摆手,笑容有些惨淡,“他不可以死,我还有东西没拿到。”   少女也不与她解释,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慢慢回了屋。   自昨晚起,顾言风就没再回来过。   今早听外边的将士们说,二殿下与扶威公主议事熬了个通宵。   江月旧往脚下啐了口血沫子。   亏得昨儿还将她抱那么紧,转眼人就奔小公主怀里了。   少女摸了摸小废物,滑坐在窗下,神志有些混沌起来。   窗外烈日骄阳正盛。   而她却似一株江南败柳。   很多事情勉强不得,感情亦是如此。   她得不到胡尔伊漠的心,也打不开金匣子。   -胡尔伊漠寝宫前站着与他身形相似的一人。   夜色之中,男人的眼眸漆黑,看向他时,带了些恨意。   “这么晚了,二弟来做什么?”   “绝命散的解药,给我。”   胡尔伊漠垂眸笑笑,“她还是舍不得杀你。”   顾言风表情冷肃,一字一句道,“本来这一切都是兄长的。   可你不该弑父,更不该动她。”   “你不是向来都不争么,你既要拱手相让,何不让的干脆一些。”   胡尔伊漠嘲弄道,“还是说,这些年都是你装的?”   男人漠然瞧着他,“父王强行掳来母后,害得她一辈子流离失所,再没回去过江南。   而我毕生,也只是想带着母后的遗愿,一同回去罢了。”   顾言风说完,咬了咬牙,“你要皇位,却德不配位。   你要她留在身边,却伤她性命。   兄长,你戾气甚重,什么也不配得到。”   胡尔伊漠猛地抬眼,握紧了拳头,“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有父王母后的疼爱,你有肆意妄为的权利,你我自一开始便是殊途,注定了不得同归!”   他粗粗喘着气,眼里露出阴鸷的凶光,“你可以杀了我,反正,她会给我陪葬。”   顾言风一把揪住胡尔伊漠的衣领,牙关咬的发酸,“解药,怎样才肯给我?”   后者任由他嘶吼,慢慢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来,阴森森笑道,“这是绝命散,你服下,一命换一命。”   男人手一滞,仿佛不敢置信般看向他。   原来血浓于水,也抵不过虚名浮利。   顾言风眼眸黯淡下来,没做考虑便接过瓷瓶,“解药呢?”   胡尔伊漠抬手,掌心里赫然放着枚青黑的小药丸。   男人仰头饮下,一把夺走药丸,快步流星往外走去。   临出门了,步子却顿了顿。   “兄长,王妃死的那一年,我下令砍去满城花树,其实是怕你瞧见那丹桷,思念母亲。   可是我忘了,人的眼睛是黑的,心是红的。   眼若红了,心便黑了。”   顾言风没有回头,低沉的嗓音微微发哑,“从前至今,我问心无愧。   往后忆起,我希望兄长,问心有愧。”   -江月旧恹恹卧床几日。   扶威、容玉都来看过一遭。   唯独顾言风不见了踪影。   某天夜里,少女咳个不停,头也烧的厉害,恍惚间好像撑不下去了。   江月旧半阖着眼,瞧见窗外翻进来一人。   男人坐在床沿,将她扶起,摸了摸她的额头,心疼道,“是我不好,我来迟了。”   顾言风说着,将手里的药丸递到少女唇边。   江月旧歪头避开,一把攥紧了他的衣袖,蹙眉质问,“哪来的?”   男人答非所问,脸色苍白,目光却很沉静,“小爷本事通天,区区一幅绝命散而已,不足为惧。”   少女懒得听他胡言乱语,抬手就要掐他脉搏。   顾言风手一缩,“别闹,快吃了。”   江月旧不说话,也不肯吃药,就这么定定地瞧着他。   仿佛要将他看穿了去。   男人微叹一口气,出声哄道,“吃了解药,再睡上一觉,我们就能回中原了。”   少女还是执拗地一动不动,眼眶红红的,像是被谁欺负了一般。   偏巧小废物不识时务,挤到床榻上来,叫顾言风吓了一跳。   江月旧拎着沙狐的脖子,抱在怀里,闷闷道,“你骗我,你根本没养过什么像猪一样的狐狸。”   顾言风轻笑,漫不经心道,“嗯,我是没养过狐狸,往后养你,可以顺带着也养一养它。”   少女咬着下唇瓣,眼里泪水愈蓄愈满,“你又骗我。”   江月旧抬头,吸着鼻子骂道,“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没有以后了?”   男人伸手抹了抹她的泪珠子,强撑着摇摇头。   可眼里温柔再多,也抑制不住唇边溢出的血迹。   斑斑驳驳,顺着他好看的下颚一路流淌到衣襟上。   江月旧再也忍不住,胳膊圈在顾言风的脖颈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个疯子,神经病,臭男人,谁让你……   谁让你一命换一命了……”   男人喘着粗气,抬掌轻拍着少女的脊背。   他看见眼前浮现出模糊的白光,怀里的人似乎也越来越遥远。   “小月儿,你可要活的久些……   长命百岁……”   顾言风说的断断续续,在她怀里没了声息。   江月旧边哭边夺过药丸子,往地上砸了个粉碎。   “我偏不……   我偏不如你意……”   她握紧了男人的手掌,指尖相触,一片冰凉。   少女将他的大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长吁一口气。   虚与委蛇够了,就算是死,她也想选择自己想要的死法。   “别丢下我啊……   采花大盗……” 第40章 肆拾     扶威登基的第四年秋。   容玉方喂小废物吃了些肉干,便听婢女匆匆来报,说是囚牢里的那位罪臣殿下,快要不行了。   女子手臂上的银钏顺着她推门的动作,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路过偏殿一个小院子时,听见里面传来玉器落地声,伴随少女尖锐的哭叫。   直戳耳膜。   容玉叹了口气,调转脚步,迈进了院子里。   “你们这些刁奴,胆敢拦着我!”   树下少女的衣裙穿得歪七扭八,一双星眸失了光彩,涣散着聚不上焦。   即便这样,她仍昂着姣好的脸蛋,口中骂骂咧咧,“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当今锦丹的王后!”   地上匍匐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婢子,埋头一声不吭。   容玉挥挥手,吩咐她们退下,然后盯住小妹,冷冷道,“菱华,你又犯病了。”   “阿姐,阿姐你来了。”   菱华浑然不觉自己的病态,而是挽住女人的胳膊,“快带我进宫,我要见大哥哥……”   容玉一把拎住少女的腕子,边往外拽去边道,“好啊,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看看你的大哥哥到底是万人之上,还是阶下囚徒!”   菱华声色一滞,旋即用力挣开,“你骗人,你可知污蔑王上是什么罪!”   女人不再理会她,手上使劲,直接拉她踉跄着拖出了宫。   -地牢昏暗,照不进日光。   容玉轻车熟路绕进最底层的重犯囚房,老远就看见门框前倚着个独臂的男子。   女人松开菱华,让婢女按住,无视她的哭闹,自个走到桑术面前。   瞧见容玉那张素来跋扈的娇靥,男人眸子像是点了烟火,骤然一亮。   “公主……   怎么来了?”   容玉每年都会来,不说旁的,就只问一句,愿不愿离开这儿,同她走。   而每年,桑术的答案都一样。   有生之年,他都会护在胡尔伊漠身边。   以报幼年时的救命之恩。   可现在胡尔伊漠大限将至,他的恩情,也该还清了。   容玉掩下心头的欢愉,故作冷淡道,“我来瞧瞧殿下是死是活。”   桑术抿唇,神色虽暗淡,倒也未阻拦,侧身让开一条路。   女人抬脚踢了踢铁牢门,她力道轻,一脚竟没踢开,反被大力险些撞倒。   男人无声弯弯唇,似被她娇憨的模样逗笑。   容玉哼声,飞去一道白眼。   桑术这才敛了笑,单手一推,开了牢门。   女人走了一段漆黑的小路,终于在地牢的尽头看见了倚着墙壁,毫无生气的男人。   胡尔伊漠仍旧五官凌厉,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伤的重,隐隐可见腐烂的迹象。   容玉知道,此时无论她说什么,都刺激不到眼前的男人。   自四年前那两个人死后,甚至连王位,他都没再争过。   女人静静看了他一刻钟,忽而生出股岁月飞逝之感。   胡尔伊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可容玉知道,他早已身心狼藉,满地灰烬。   女人的满腹奚落、嘲弄以及咒骂,都在唇边滚了一遭,然后被缓慢咽下。   容玉颤了颤眼,转身往外走去。   没走两步,脚边丢来个老旧的香囊。   上边血迹斑斑,看不出原来的刺绣和模样。   容玉捡起香囊,听见胡尔伊漠嘶哑干涩的嗓音在空荡的地牢中响起。   “让它替我去,晒一晒太阳。”   黑暗里的人,若不曾见过光亮,想必会更好过些。   不贪恋,不强求。   女人捏了捏香囊,似随口一问,“你可,后悔?”   胡尔伊漠没作声,过了半响,才低低地笑。   “不悔。”   是她,误我。   亦是她,救我。   只不过半途而来,她放手了,他还在坠落。   如今落到底了,就更想念她。   容玉心里道了句执迷不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牢房。   外头日烈,阳光刺目。   女人兀自站了会儿,突然感到前方有人替她遮去了半数光芒。   眯开一条眼缝,瞧见来人是桑术。   “你在干嘛?”   男人紧张的移开视线,瞥向远处,踌躇着不说话。   容玉负气,转脸要走,却被桑术大步拦住。   “我,我来送你。”   “去哪?”   “回家。”   女人扑哧一笑,上前一步,与他并肩。   日光将二人背影照的熠熠生辉。   “还走吗?”   “不走了。”   “娶我吗?”   “娶你。”   “想得美~”“……” 第41章 肆壹   是夜。   两名宫婢打扮的丫鬟望了眼殿内睡得正香的小公主,轻手轻脚合上门,退到外边去。   年纪稍长的婢女打着灯笼,小声道,“宣政殿摆宴,罗姑姑唤我去帮忙,今日要留你一个人守在这儿照看公主了。”   余下一名鹅蛋脸模样的婢女忙不迭点点头,“放心吧松香姐,我会照顾好公主的。”   松香闻言,这才抬脚下了台阶,末了,又不放心似的回头嘱咐,“昭和公主夜里会口渴,记得提前备水,还有啊,小主子虽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但你断不可怠慢了。”   豆蔻笑着一一应下,眼见她走远了,便搓搓手掌,沿着台阶坐下。   大晋这位昭和公主,天生痴傻,明明已是本该及笄的年纪,心智却犹如六七岁幼童。先帝在时就不受宠,后来新帝登基,念着手足情深,才对这位傻子皇妹关爱有加,时常挂问几句。   要不然啊,这福至宫的日子,恐怕还要更加艰辛。   小丫鬟这么想着,抵不住困意来袭,头一歪,靠在木柱子上睡了过去。   殿内焚着香,床榻上娇美的少女正抱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一双水眸睁的浑圆。   睡不着。   实在是睡不着。   江月旧翻了个身,幽幽叹着气。   这一世的宿主是个傻子公主。   本以为当傻子好啊,整天除了吃就是睡。   可她没想到,吃吃睡睡一个月下来,竟会无聊到夜不能寐。   考虑到昭和公主的智商缺陷,宫里几个婢女简直将她呵护的无微不至。   出门怕摔着,用膳怕噎着。   江月旧头疼地揉揉太阳穴,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到时候还没等到楼妖的指示,自己就要先胖死了。   少女套了件鹅黄的外衫,穿好绣鞋,蹑手蹑脚走到窗边,翻了出去。   -   福至宫偏僻,绕着宫墙走了好大一圈,江月旧才寻到一条通明的大路。   许是宫中设宴的缘故,一路上连个宫女都没碰见。   江月旧走了好一阵子,隐约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头,传来阵阵人声。   少女蹲在一处矮草堆里,借着夜色望了过去。   透过碎石缝隙,隐隐绰绰勾勒出两个男子的轮廓。   其中一人戴着黑色蒙面,而另一人背对着假山,只能看见腰间的蹀躞玉带,在月下泛着冷辉。   “准备的如何了?”   “都已妥当,届时以打翻酒盏为信号。”   两人均压低了声音,听不出原声。   可仅凭这只言片语,也能知晓他们像是在谋划什么大事儿。   又过了一阵子,假山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少女刚准备起身,却听前方传来个尖锐的叫声。   “什,什么人躲在那里!”   江月旧赶忙抬起一张素白的小脸,装作茫然的模样循声看过去。   小宫女嚷嚷完才发现是昭和公主,遂上前一步搀扶道,“公主,您怎么在这儿?”   少女顺着她的话回答,“这里,黑黑,没有人……”   说着,还不忘伸手胡乱指了指,然后害怕似的抱紧了小宫女的胳膊。   宫女赶忙抚了抚昭和公主的后背,轻声道,“您是不是去参加宫宴时迷路了?不要害怕,奴婢这就领着您去宣政殿。”   江月旧在热心小丫鬟的带领下入了宫宴,坐在女眷席。   此次宴事多为外臣,他们的家眷也眼生的很,并没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嗑瓜子的昭和公主。   一场大气磅礴的乐舞之后,数十名胡姬捧着瓜果酒水鱼贯而入。   风吹珠帘,丁零作响。   胡姬貌美,腰肢纤细,走路的姿势也轻盈飘逸,仿佛要舞一曲飞天。   江月旧瞧着瞧着,突然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   中间那个胡姬,腰后有什么异物,折射出冷冽的亮光。   兴许是把匕首。   少女脊背发凉,飞快扫视了一圈高台之上的天子。   晋平帝年少登基,励精图治,哪怕是对傻子皇妹也处处关爱,奉若珍宝。   若他死了,新帝可保不齐会怎么羞辱痴傻的公主。   念此,江月旧一把掀开珠帘,伴随着杯盏落地的信号声响,少女像一只野猫似的扑向了那名胡姬,整个人都挂在她的后背上。   大殿突然安静的有些诡异。   只剩下琼汁玉液顺着桌案一滴滴落地的“啪嗒”声。   上方的晋平帝愣了几秒,待到看清少女的面容,这才惊讶道,“昭和皇妹?你怎么在这儿?”   江月旧嗲着嗓子,“皇兄,芝麻糕!”   众人顺着公主的手指望去,发现胡姬盘中正摆着碟芝麻糕。   趁大家注意力集中之际,少女偷偷伸手抽出胡姬腰后藏着的匕首,“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与此同时,晋平帝左手边的男人突然高喝,“有刺客!来人护驾!”   -   江月旧在一片慌乱中抽空看了眼那人。   男子剑眉星眸,生了副凌厉的凶相。   视线再往下一些,便瞥见他腰间的蹀躞玉带。   少女眼儿吓得浑圆。   这不就是假山后意欲谋反之人吗?   所以现在演的是,贼喊捉贼……   感受到江月旧的僵硬,身下的胡姬翻身一拽,便将小公主推倒在地。   她从褐色卷发中抽出另一把匕首,对准少女的脖颈就要刺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江月旧抱住胡姬的小腿,蛮横地望侧边翻滚,硬是拖着她一同滚向了宣政殿旁的荷花池。   胡姬是个练家子,方才慌乱之下不设防,才被少女得了手。   此刻冷静下来,她反手扒住池边的石栏杆,下半身高高抬起,挂在腿上的小公主顺着惯性,险些就要落进池子里。   江月旧双手攥着那截藕白的腿肚子,丝毫不敢松手,可没等她往上爬一爬,就见头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剑过无痕,胡姬的身子却被来人活活劈成两半。   温热甚至滚烫的鲜血足足溅了江月旧大半身。   少女唇齿发颤,在坠落进荷花池之前,又瞧见那条蟒纹栩栩如生的蹀躞玉带。   昭和公主“噗通”一下落了水,一队羽林军闻讯赶至,却纷纷在池边驻足,不敢轻举妄动。   若掉下去的是个刺客,他们自是一马当先。   可眼下落水的是个公主,这要是见了什么不该见的,摸了什么不该摸的,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正当众人犹豫不决时,羽林军分开两道,从中疾步走出个黑衣劲袍的男子。   “顾统领,您看……”   话音未落,男子已踏着栏杆,纵深跳下了荷花池。   -   江月旧水性不好,“咕咚”喝了好几口浑浊的池水,胸腔简直憋闷的要炸开锅。   视线涣散之际,模模糊糊好像看见有什么正冲自己游了过来。   勉强吊着口气定睛一瞧,来人居然是顾言风!?   少女泡在水中的手指尖动了动,下一秒已经被男人揽住了细腰。   一双稳健有力的臂膀拖着她慢慢往上游去。   江月旧觉得自己可能要溺水而死了,她拼却最后的力气,捧着了那张熟悉的俊容。   然后在男人挣扎、错愕以及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将自己的唇瓣印到了他的嘴巴上。   少女近乎贪婪地汲取着男人口腔中稀薄的氧气,柔软的手掌更是葡萄藤般缠在他的脑后,怎么都扯不开。   一吻毕,江月旧总算续上了命。   身侧的男人却面色不虞,揽着她的胳膊也暗暗收紧,加快了划水的动作。   好不容易游到岸边,顾言风托住少女的腰臀,率先将她往岸上推去。   岸边的男子顺势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就把江月旧从水里捞进了怀中。   寒冬腊月,天气严寒。   少女打了个哆嗦,抬眼看清了身前的人。   “微臣救驾来迟,还望公主恕罪。”   段桓勾了勾薄唇,低头冲怀里的小公主笑得温柔。   与此同时,江月旧听见脑海中出现了楼妖的声音。   “蠢女人,这一世你的目标,就是他。”   少女漆黑的眼珠转的飞快,立刻伸长手臂环抱住男人的肩膀,笑得天真无邪。   匆匆赶至的晋平帝瞧了眼段桓,又瞧了瞧刚从水里上岸的顾言风,脸上露出些变幻莫测的古怪表情。   他抬手摸了摸江月旧的发顶,柔声问,“皇妹,吓坏了吧。”   少女摇头,仍亮晶晶着眼,掷地有声道,“不怕,有相公救我!”   话音一落,满座哗然。   晋平帝皱眉,“皇妹莫要乱说,你还未招驸马,哪来的相公。”   江月旧怯生生回望他一眼,又环紧了身前的男子,“有的,他就是!”   段桓眯眼,冷肃的脸上多了些玩味的笑容。   晋平帝看着跟前几乎可一手遮天的年轻权臣,语气也变得不快起来,“皇妹年幼,是非不分。方才明明是顾统领下水救了你。昭和再仔细瞧瞧。”   江月旧顺着帝王所指,假装疑惑般望向不远处的顾言风。   男人生的好看,不羁又桀骜。   眉尾沾着水泽,印的眼里也是一片湿漉漉。   瞧着倒有几分浪荡的深情模样。   少女打定主意这一世要好好完成任务,不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于是江月旧瘪下嘴巴,脑袋蹭着段桓的胸膛,委屈巴巴道,“不是的!他没有救昭和!”   顾言风在她响亮的叫嚷中掀了掀眼帘。   男人似笑非笑地挑眉,拧了拧浸满水的袖口。   方才也不知谁在水里抱着自己就是一顿乱啃。   现在脱了险就立马翻脸不认人。   这哪里是什么傻子,他看这公主倒是精的很。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 x 侍卫   or   公主 x 佞臣 第42章 肆贰    夜色渐晚,昭和公主落了水,窝在段桓怀里瑟瑟发抖。   晋平帝瞧着可怜,遂摆摆手,“罢了,先将皇妹送回去吧,莫要感染了风寒。”   语毕,立刻有几名宫女上前,想要搀扶公主,奈何少女圈着段桓不肯撒手,细白的脖颈也伸的长长。   男人收紧手臂,悦声开口,“陛下,昭和公主恐怕吓得不轻,不如就由微臣送公主回寝宫吧。”   晋平帝登时沉下脸。   他的皇妹虽然痴傻,但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怎能让一个外男亲自送回去?   这段狗惯是没安好心。   年轻的帝王压下心头不快,看向顾言风道,“那就有劳段爱卿了。   顾统领,去给公主开路。”   男人闻言,皮笑肉不笑地作揖,带队走在前头。   -回福至宫的小路漆黑,段桓走了一截,等离开众人视线后,便随手将江月旧丢了下来。   少女抬起小脸,果然瞧见男人面上笑意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如毒蛇般森冷的厌嫌之情。   瞥见段桓垂眼,江月旧忙恢复无邪的模样,伸手扯扯他的衣袖。   “哥哥你为什么不抱着昭和了?”   男人嗤笑,挥开少女白皙的手指,“哥哥?   方才不还喊我相公么?”   江月旧眨眨眼,脑子转的飞快,脆生生道,“相公哥哥!”   “……”   少女这一嗓子过于敞亮,引得前边一队羽林军纷纷驻足,回头观望。   顾言风自远处走来,单手按着腰间的刀鞘,身上宽大的衣袍湿漉漉往下滴着水,透着股凌厉的寒气。   “段大人,怎么不走了?”   “公主说她累了,想要歇一歇。”   段桓随口扯了个理由,偏得面上没丝毫心虚的神色,淡然自处,就像是在陈述事实一般。   顾言风侧过身去瞧昭和公主,见她冻的指尖发颤,还睁着双不谙世事似的明眸四处张望,于是抬手唤来一侍卫,吩咐道,“去给公主拿件大氅过来。”   段桓闻言,扯唇哂笑,“你还是死性不改,总喜欢做多余的事。”   男人挑眉,也笑,“那段大人,今日又想打什么主意?”   段桓将那不怀好意的视线重新落到江月旧身上,笑而不语。   可少女知道,他想试探自己是真傻还是假傻。   好在很快,侍卫就取来一件大氅。   顾言风刚要接过,便被段桓抢了先。   男人抬手一展,倾身覆在江月旧肩上。   临收手时,指尖看似不经意地擦过少女耳廓。   小公主仿佛觉得痒,歪着脑袋咯咯笑了起来,“相公哥哥,你真好。”   段桓微微笑着,双手仍搭在她的肩头。   远远瞧着,二人一副和和美美的模样。   顾言风冷眼扫过去,开口破坏了这大好气氛,“霜寒露重,护送公主回宫。”   -豆蔻跪在福至宫门口,眼泪不知流干了几回。   她只是小憩了一会儿,转头却发现原本正在殿内就寝的公主没了。   后来听其他婢子来报,说是昭和公主与刺客一道落了水。   豆蔻吓得险些昏过去。   等了半宿,总算等到公主回宫。   谁想前头跟着羽林军,后头跟着段丞相。   这可不就是前有狼,后有虎么。   “豆蔻,我冷!”   江月旧一见小丫鬟跪在那儿,忙从段桓身边跑过去,伸手拉她起来,“洗澡澡,我要洗澡澡。”   豆蔻瞧见自家公主冻的小脸煞白,又是一阵泫然欲泣,然后赶紧去准备热水。   顾言风将人送回宫后,眼瞄瞄段桓,示意他可以走了。   后者视若无睹,反倒拽住江月旧走向殿内。   男人横刀拦他,“段大人,天色已晚,此处乃公主深闺,我等不便久留。”   段桓厚颜无耻地笑着,“下官只是想同公主说几句话而已。”   顾言风却将刀鞘架在他胸前,态度强硬,叫人一步也前进不得。   段桓眉梢压着,许久才松开江月旧的手腕,“罢了罢了,今儿确实不早了,下官改日再来拜见公主。”   言罢,便甩袖而去。   段桓一走,四周诡异的气氛都跟着消散了几分。   可只剩下顾言风与她面对面,少女却觉得更加尴尬了些。   “你怎么还不走?”   江月旧伸手戳戳他的胳膊,装作随口一问。   男人收回刀鞘,抬眼无声地审视她。   少女被顾言风盯得发毛,忍不住后退一步。   男人抱着刀鞘,随着江月旧的动作向前迈开一大步。   挨得近了,更觉无处遁形。   少女跌跌撞撞继续往后挪,没几步就靠在了墙壁上。   顾言风阔步压上去,手一撑,阻断了她所有的退路。   江月旧没辙,又害怕被他瞧出些端倪,只好暗地里拧自己一把,挤出一汪泪珠子来。   少女眼眶红红,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她小声呜呜咽咽,瞧着一副可怜至极的模样。   男人皱眉,将刚想提刀恐吓的手掌微微松开,然后垂在身侧。   “公主哭什么?”   “呜呜呜,你别打昭和,昭和怕疼……”   旁的贵女哭起来都是梨花带雨,眼前的这位倒好,不仅毫不掩饰,甚至有种撕心裂肺之感。   顾言风头疼地后退半步,心道不过是个痴傻的可怜人,想必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男人重重咳嗽一声,打断她的哭泣,“公主难道忘了,在水下还是微臣救了公主。”   江月旧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擦擦鼻涕,“昭和好冷,昭和什么都不记得了。”   言罢,头一扭就钻进了殿里。   顾言风望着那抹纤细窈窕的身影,眼底暗暗浮出丝精光来。   -段桓说改日再来,一丁点儿都不含糊。   翌日一早,便派人送了堆快要堆成山的补品,然后亲自前来慰问。   男人登门时,江月旧还在梦乡里。   松香将人领到庭院小坐,又给这尊大佛沏了壶茶。   段桓段丞相,年少有为。   为官数载,权势滔天,连圣上也要忌惮他几分。   也不知这等显贵的人物,为何要来找福至宫里痴傻的公主。   松香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叫醒了江月旧,替她梳洗更衣后,送到了段桓面前。   少女显然没睡醒,眼皮耷拉着,唇角却是稍稍翘起,带着些起床气。   似是被她生动的模样晃了神,男人竟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末了,才在江月旧的哈欠声中幡然醒悟。   皮囊倒是好皮囊,可不知里边儿装了个什么样的魂儿。   “公主昨日在宣政殿受惊了,微臣特来赔个不是。”   男人面上挂着和善的笑,抬眼去瞧少女的反应。   后者徒手抓了块豆糕塞进嘴巴里,碎屑沾了下巴一圈。   瞥见段桓望着自己,江月旧用力吞咽了一口豆糕,神色显得有些迷茫。   兴许是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男人见状,突然抽剑,反手挥落下,将面前的桌案生生劈成了两半。   少女吓得跌坐在地上,喉咙里还卡着半截豆糕,一时间上不来,也下不去。   门口站着的松香和豆蔻也被这巨大的变故吓傻,“噗通”跪倒,小腿肚都跟着发颤。   段桓站起身,随手丢开长剑。   兵刃砸在地上,溅起一堆碎木屑。   男人宽大的袖口扫过打翻的茶盏,却浑不在意似的径直走到江月旧跟前。   他伸手捏住少女的下颚,拇指重重擦去雪肌上沾着的豆糕。   段桓垂首,附在江月旧耳边,用只有他二人听清的声音缓缓开口,“公主殿下莫非忘了,下官昨晚是如何斩了那刺客的?”   他这么一提起,少女总算想起落水前亲眼目睹的那桩惨烈景象。   貌美的胡姬,刺目的剑光。   还有那血肉横飞的荷花池。   江月旧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唇瓣颤抖着张开,却发不出一个字来。   这倒不是她在装傻,而是实在吓得不轻。   少女细细喘着气想要往后缩,却被段桓按住肩胛骨,狠狠往前一推。   江月旧双膝跪地,一下子被推进男人怀中。   “想必公主都记起来了,那就同下官好好说一说,是如何发现宣政殿有刺客的?”   少女死命摇着脑袋,眼角发红,却不敢落下泪。   段桓显然没什么耐性,握着江月旧的腕子稍稍向后一拧,便见她痛的失声般瞪圆了眼珠子。   “说!”   男人敛了笑,冷喝一声。   少女忍下眼中打着转的泪水,带着哭腔道,“芝麻糕,昭和喜欢芝麻糕……”   段桓盯住她的双瞳,见那眼泪没憋住,一串一串往下落。   江月旧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舞姬姐姐不给昭和芝麻糕,还打了昭和……”   男人松开钳制住她的手掌,面无表情地擦去少女脸上的泪珠。   “公主再哭下去,微臣的心都要碎了。”   江月旧微微一怔,紧接着便是一阵头皮发麻。   太虚伪了。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皮厚至此。   与自己相较,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女吸吸鼻子,强装乖巧地伸手,小心翼翼放在段桓的胸口处。   男人低头,触到江月旧眼里盈盈发亮的泪光。   小公主似懂非懂般堵住他的心脏,软声道,“昭和不哭了,相公哥哥不要心碎。”   段桓哑然,“你说什么?”   江月旧凑近了些,顺势揉了揉男人的胸膛,一本正经道,“心碎了会很疼的。”   少女手掌柔软无骨似的,揉的他衣裳起了皱褶。   段桓突然觉得喉间有些发干,腾地站起身,绕开碎成两半的桌案,疾步离开了福至宫。   作者有话要说:   段·又土又骚·桓风骚霸道佞臣你们喜欢嘛: 第43章 肆叁     直到段桓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松香和豆蔻才敢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去扶江月旧。   少女已过了先前那股恐惧劲,盘膝而坐,视线落在破碎的桌案上,不知想什么想的出神。   “公主,您有没有受伤?”   松香伸手拉住江月旧,替她掸了掸灰蒙蒙的裙裾,面上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我饿了,想吃东西。”   “好好,奴婢这就去准备。”   豆蔻边说着边下去备膳,松香将人扶到软椅上坐下,安慰道,“公主莫怕,段大人若要再来欺负您,咱们就找陛下评理去。”   江月旧乖巧地点点头,心里却想,晋平帝若能管得住他,段桓倒也不至于如此嚣张。   早间被男人这么闹了一通,少女老是回忆起被劈成两半段胡姬。   那血肉模糊的场面每每浮现在脑海,着实让人有些食不下咽。   江月旧勉强喝了几口白粥,便推了碗,跑到后院里荡秋千。   冬日阳光温暖,不见半点凌厉。   没悠闲一会,就听豆蔻扯着嗓子唤道,“恭迎陛下。”   少女从秋千上弹起来,小跑着赶去门口行礼,跨过门槛时,脚下一踉跄,直直向前栽去。   江月旧倒吸一口凉气,皱巴着小脸,准备接受这致命的一跟头。   还没等她反应,眼前已出现双玄色皂靴。   男人伸手一勾,胳膊环住她的腰肢,在空中转了个圈,少女便被稳稳当当抵在一堵滚烫的胸前。   顾言风在她身后轻笑,喷出的热气直拂耳廓。   没由来的,江月旧就红了脸。   她咬了咬唇瓣,一脚踩在男人的靴子上。   后者吃痛,松了胳膊,顺势将她推出怀中。   “昭和,你怎么总是毛毛躁躁的。”   晋平帝抬手亲昵地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笑着又道,“顾统领又救了你一回,还不快谢谢人家。”   江月旧背过身去,不看顾言风,嘟嘟囔囔道,“皇兄,皇兄,来陪昭和荡秋千。”   晋平帝见她没心没肺似的,关切道,“听说早上段桓来你宫里,还劈了桌子,这是怎么回事?”   “相公哥哥说昭和一哭,他的心就要碎了。”   “……”   晋平帝噎住,一口气险些没缓上来。   这段狗花言巧语,莫不是惦记上了他这皇妹?   “皇兄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江月旧故意装作不明所以的模样,拐住晋平帝的胳膊,忧心忡忡地瞧他。   “无妨,朕,好得很。”   晋平帝咬牙切齿蹦出几个字来,回头给顾言风使了个眼色。   男人心领神会,手一挥,将宫内伺候的人都撤了下去。   见四下无人,晋平帝这才拉着少女,痛心疾首道,“昭和啊,你告诉皇兄,为何总喊段桓相公哥哥?”   江月旧憋着笑,一本正经答,“他昨天抱着昭和,还冲昭和温柔的笑了。”   晋平帝眉心跳了跳,忍下骂人的冲动,解释道,“这段大人,他同谁都笑。   况且他笑面虎似的,准没安好心。   昭和听话,以后不可再乱喊什么相公。”   笑面虎,形容的确实很恰当。   少女歪头纳闷道,“皇兄不喜欢段大人吗?”   晋平帝冷笑,“他若少动些歪心思,朕还能同他演上一出君臣同心。”   江月旧装作没听懂,睁着双浑圆的眼儿继续瞧他。   晋平帝微叹口气,自知朝堂的事儿不该拿到小傻子这儿说,便改口道,“昭和只要记住,凡事莫要与段桓扯上关系。”   少女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皇兄的意思是,不要和段大人一起玩吗?”   男人笑了笑,“昭和这样说,倒也没错。”   江月旧又问,“那昭和可以跟谁一起玩?”   晋平帝思忖片刻道,“昭和若真的无聊,去找顾统领陪你玩,如何?”   少女撅嘴,立刻耷拉下脸,“我不要和他玩,他看着好凶。”   晋平帝闻言,笑着刮她鼻子,也没强求。   二人又坐了片刻,扯东扯西拉了会家常,皇帝这才离开了福至宫。   江月旧嚼着晋平帝赏赐的西域番果,细细捋了遍宫内的情况。   段桓有不臣之心,天子已然知晓,却无可奈何。   再者,顾言风作为羽林军统领,颇得圣宠。   不过撇开这些,有一说一,晋平帝对这个傻子皇妹倒真是呵护备至,照顾有加。   番果可真甜。   -经过前两世的失败教训,江月旧总结出两点经验:   其一,不要与顾言风扯上关系。   其二,要时刻谨记第一条。   然而没过几日,江月旧就不负众望地,再次同顾言风搅和到了一块儿去。   福至宫后院内载了个棵老树,枝繁叶茂,笔直参天。   听宫里的老麽麽说,高祖皇帝定都时,这棵树就已经在这儿了。   关于原宿主的记忆,江月旧能感受到她们对旁人的喜怒哀惧,但昭和公主却不一样。   她的情绪太过直白,纯粹的像是一汪池水。   清澈见底。   眼看着这棵老树,江月旧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属于昭和的回忆。   彼时晋平帝不受宠,生母又是个吃斋念佛的主,凡事总劝他退一步,忍一时。   可帝王家最是冷暖自知,人善被人欺。   大到几个兄长,小到后宫嫔妃,是个人都能冲他指手划脚,出言不逊一番。   唯独这个痴傻的皇妹,明明已经自顾不暇,却偏要护在他前头。   哪怕打不过,也要上去咬一口出出气儿。   宫里人人都知昭和公主是个坏了脑子的,所以做出些出格的事儿来,也无可非议。   每每晋平帝挨了揍,都是傻子皇妹替他报仇。   有时占了上风,更多的时候则落了下乘。   二人一块儿受了欺负,又无处伸冤,便躲在着老树下,背靠背坐着,等天黑。   那时还没有福至宫,老树长在偏僻的宫墙角,根本无人问津。   就如同他们一样。   谁也没想到,最闷不吭声的六皇子最后做了储君,不仅将他那看破红尘的母妃设为太后,更是为患难与共的傻子皇妹建了座福至宫。   诚心所至,福慧临门。   难怪,陛下对昭和的感情不一般。   江月旧坐在树下沉思了一会儿,基本确定自己的生命安全有了保障。   可是段桓那边,一连数日连面儿都碰不着,要怎么讨他欢心?   一阵风过,树梢落下几片枯叶。   少女本没在意,可忽然间嗅到股浓烈的血腥味。   自上方传来。   江月旧脊背发凉,害怕地抱紧双膝。   千万别抬头,千万别抬头。   她这么告诫自己,还未说上三遍,头顶处倏地落下滴液体,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少女的左脸上。   江月旧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感到那不明液体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落。   伸手一摸,粘腻温热,色泽……   艳红。   是血。   少女吓得花容失色,得亏是坐在地上,否则保不齐腿脚一软,就摔了个狗吃屎。   她此刻应该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宫内跑去。   再不济,扯着嗓子大喊救命也成。   然而江月旧不信邪地仰着脸,望了望树。   临近傍晚,天色渐暗。   树影绰绰,上头藏了个黑衣人。   那人捂着右臂,手缝里不断往外渗着血。   少女看着看着,突然站起身。   这黑衣人只露出双紧皱的眉眼,甚至连一丝轮廓都瞧不清,但江月旧还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公子无招也好,无名也罢。   这回虽不知姓名,但总归还是顾言风。   这厮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当个贼啊。   后者眼见暴露,干脆踏着枝桠,旋身而下,落在少女的跟前。   男人抬手,似乎是想将她劈晕过去。   只是江月旧抢先一步攥住他的衣角,小声道,“快进屋来,别被人发现。”   男人手一顿,僵在半空中。   她这是,要包庇自己?   可理由呢……   少女拽了一下,没拽动,有些着急地蹙眉,“快走呀,躲进屋里去!”   说着,整个人干脆绕到他身后去,推着男人的腰身欲往殿内赶。   男人浑身紧绷了绷,正要反应,却听见外边传来一队急促的脚步声。   他心一提,立刻在江月旧的推搡下,躲进了屋里。   -男人伤了胳膊,血流不止。   江月旧想给他包扎一下,还没找着药品,就听松香在外间嚷道,“不许进,此乃公主殿下的寝宫!”   随后,便有人粗声粗气说着些官话。   情急之下,少女打开衣柜门,指了指里头,“柜子有两层,你躲进去。”   男人眉头皱的更紧,好像在怀疑她的行径。   江月旧方想起昭和是个傻子,于是缓下严肃的神色,故意道,“你是不是在和外面的人捉迷藏?   放心吧,躲在这儿,他们绝对找不到你!”   言罢,少女还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来。   男人仍有戒心,却也没空僵持,高大的身子一屈,便钻进衣柜里。   外边争执声愈来愈大,江月旧环顾四周,先是一脚踢翻了装着蔷薇露的瓷瓶,见那香露打翻在地,满屋子都是蔷薇香,总算掩盖住了血腥气之后,又拾起窗边一把铜剪刀。   夜里豆蔻时常用它来剪烛芯,没想到现在竟派上了用场。   少女狠狠心,握着剪刀望胳膊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清清了嗓子,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柜子里的男人被她冷不丁一嚎,惊得险些破门而出。   只是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数十人闯入殿内。   领头的一人眼下带着长长的刀疤,瞧着分外凶悍。   他还未质问出口,就瞧见豆蔻扑向了昭和公主。   “您,您这是怎么了……”   江月旧哭声响亮,“剪刀,划破了手臂,昭和流血了,昭和是不是快要死了……   呜呜呜我要见皇兄,昭和不想死……”   少女边哭边嚷,说到痛处,还不忘伸着双腿,胡乱地蹬了几下。   豆蔻见状,忙捂住她手臂上的伤口,安慰道,“公主莫怕,只是小伤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奴婢这就去给您包扎。”   “真的吗……”   江月旧哭的撕心裂肺,却没掉下眼泪来,只好吸了吸鼻子,望着劲衣带刀的几人问,“他们是谁……   是来带昭和去地府的吗?”   “……”   为首的刀疤男子黑着脸,咽了口闷气。   他先扫了眼寝宫,这才冷声道,“回禀公主,臣等为大内神武军,奉旨追查宣政殿胡姬刺杀案同党的下落。”   松香挡在江月旧身前,高声喝他,“大胆,元统领的意思是,咱们公主窝藏刺客?”   元竭抱拳,“微臣不敢,只不过微臣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公主行个方便。”   松香气极,还想说些什么,却听江月旧发了话,“既然是皇兄的命令,那你们搜吧。”   元竭刚要迈步,又听小公主委屈巴巴道,“不过你们不能打翻我的花盆,也不可以弄坏我的新衣裳。”   男人噎住,急忙颔首,然后在殿内翻找起来。   不过昭和公主说了,不能碰坏东西,神武军一众的搜查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床榻上只敢掀起一个被角,书柜后也只敢挪开一小半。   末了,元竭打开衣柜,伸着刀柄戳戳找找,瞧见柜底沾了几滴血迹,尚未干涸。   男人刚要一把掀开碍事的衣裙,就被江月旧扯住了手腕。   少女嘴一瘪,眼见着又要嚎啕大哭,“你要做什么,你别碰我的衣裳!”   元竭指了指衣柜上的血迹,反问,“这是怎么回事?”   江月旧脑子转的飞快,“衣裳里头掉出个剪子,划伤了昭和……”   豆蔻恍然大悟似的在一旁认错,“都怪奴婢粗心大意,害得公主伤了千金之躯。”   这边小丫鬟认着错,那边松香也毫不客气,“要不快替公主包扎,若是陛下知道了,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虽数落着豆蔻,实则指桑骂槐。   元竭听出话外音,也知晓晋平帝对这傻子皇妹关爱的紧,于是也不敢造次,只好说了几句客套话,带着神武军离开了福至宫。   好不容易送走了来人,江月旧暗自松了口气,随即又装作吃痛的模样,“昭和手疼……”   豆蔻立刻扶着她往外走去,松香也不敢怠慢,前去太医署请了太医。   少女临出门前,回看了眼空荡荡的大殿,微吁出一口长气。   这下,顾言风该安全了吧。 第44章 肆肆   红绡坊天字号雅间里,男人背靠着软枕,一只脚翘在榻上,目光瞥着窗外熙攘的人群,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鸨红姨叩门进屋后,冲外边招招手,立刻有十几位娇美的姑娘们依次排着队入了内。   红姨捏着帕子,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众人安静,而后才恭敬道,“大人,这都是咱们楼里最好的姑娘们,您看行吗?”   段桓一手搭在膝上,偏头望了过来。   男人眼眸狭长,不笑的时候分外冷肃,带着股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可他又常常带笑。   几分讥诮,几分嘲弄,混杂在一块儿,心思难猜。   “过来,让本官瞧瞧。”   为首的白霜眼波一转,便扭着腰肢上前。   白霜五官精致,肤白唇红,含羞玉立。她半跪在软榻边,勾着截纤细的脖颈,仰脸盈盈看着段桓。   男人低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把手放这儿。”   白霜一愣,尚为不解,“奴家不敢冒犯大人……”   话音未落,就见段桓不耐烦地低喝,“抬手!”   白霜身子颤了颤,乖乖将葱白的手掌放在男人胸膛上。   一秒,两秒,三秒……   屋内鸦雀无声。   没人知道段桓想做些什么,众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又过了几秒,段桓皱眉,继续吩咐道,“唤声相公哥哥,给本官听。”   白霜眼里诧异,一面觉得不妥,一面又不敢拂逆,只好柔柔唤道,“相公哥哥~”   男人顿感不适,一把拍开她的手掌,眸色压抑。   白霜瑟缩着后退,然后绕过珠帘,站到了一旁去。   段桓默了默,不死心似的又道,“下一个。”   依次上前的姑娘名叫凝兰,模样清秀,只是面色不大好看,瞧着像是英勇就义一般。   “手。”   段桓言简意赅。   凝兰立刻伸手,轻轻抚在男人胸口处。   “说话。”   “相,相公哥哥……”   眼前的姑娘许是太过畏惧,声如蚊哼,莫说感情了,就连听起来都费劲。   段桓扶额,摆摆手,“下一个。”   接着上前的这个姑娘显得老练许多,她自说自话着跪在榻边,“奴家名唤禾露。”   言罢,在男人的注视下,将半条白皙的胳膊都搭在了他的胸膛上。   眼见着未被制止,禾露娇娇媚媚地唤道,“相公哥哥~”   段桓眉心狠狠跳了一跳,心里一阵反胃。   他深呼吸一口气,忍下想将人扔下楼的冲动,冷声道,“下一个。”   ……   一连换了十几位姑娘,最后以至于听见“相公哥哥”这四个字,段桓已经条件反射地感到生理性恶心时,男人终于怒喝着将众人都赶了出去。   段桓端起一杯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就纳闷了,这么多美人在怀,怎么就抵不过一个小傻子的疯言疯语?   “大人,有客至。”   门外传来内侍的通禀声,紧接着,便瞧见一黑衣蒙面的男子进了屋。   随后,屋门紧闭,外头似乎多了几人把守。   段桓替他倒了盏茶,出声揶揄,“满身蔷薇露香,顾统领来这么晚,莫不是惹上了哪个宫里的娘娘?”   顾言风随手扯下蒙面,扔到一旁。   他伸手接过茶盏,想起方才的事儿,脑海总萦绕着昭和公主那一双漆黑的眼。   小傻子情绪直白,担忧也表现的清清楚楚。   顾言风扬了扬唇,笑不及眼底,“胡姬那儿我已处理干净,没留一丝把柄。出来的路上,碰见个好心人罢了。”   “有趣。”段桓冷笑,“这宫里头竟也会有好心人。”   男人摩挲着茶盏,并不应他的话,只是问道,“顾希希呢?”   “服了药睡下了。”   段桓见他神清凝重,又补充道,“你若不放心,自己去隔壁瞧瞧便是。”   顾言风挑眉,站起身来,“免了,小爷信你。肩头有伤,先走了。”   段桓不语,抱臂闲闲地瞧他。   后者推开窗,脚踏着边沿,纵身一跃,人就消失在无边黑夜之中。   男人动了动鼻尖,嗅到残留的蔷薇露香,慢慢敛了笑。   -   一日午后,豆蔻站在江月旧身后,替公主绾发。  少女方睡醒,眼角还氤氲着水汽,恹恹打了个哈欠。   豆蔻梳好了发髻,伸手去够抽屉里的首饰,摸到一只蝴蝶流苏,便配在她的乌发左侧。末了,小丫鬟又去摸另一只,可是无论在抽屉里怎么翻找,都找不到另一半。  “公主,您上回偷跑去宣政殿,是不是戴了这枚蝴蝶夹子?”   江月旧揉揉眼窝,仔细一瞧,总算想起了事情的始末。  那晚她蹲在矮草堆里偷听时,不小心遗落了个发饰。不过后来又是碰见刺客,又是被扔进水里,这茬子小事倒也没放在心上。  现在想想,最好还是把东西找回来,免得被人瞧出些端倪。   念此,江月旧随手扯下蝴蝶流苏,放回抽屉,“昭和不记得了。”  少女挽住豆蔻的胳膊,轻轻晃了晃,撒娇道,“昭和想出去玩,还想吃乌鸡煲。”  小丫鬟眉眼一弯,立刻应下,“奴婢这就去尚膳监吩咐一声。”   待到豆蔻一袭青衣翩然消失在殿前,江月旧这才偷偷离了福至宫,沿着墙根一路向前。  虽记不太清,但那似乎是座废弃的花园。  少女摸索了一阵子,好不容易看到了假山尖,刚往前几步,却瞥见假山下站了个身材挺拔的男子。   那人侧着身,一张俊容透着些寒意。   江月旧屏住呼吸,悄悄转过头,往回走去。  没走两步,便听见一声低呵,“什么人?”  少女不敢回头,脚下生风,很快就要拐过墙角。  段桓不急不忙地抬手,掷出颗小石子,正中江月旧的脚踝。  后者吃痛,仰面摔在了地上。  再抬起头时,男人玄色勾金边的官靴已落入眼帘。   “公主殿下?”  既被认出,江月旧索性也不遮掩,反倒装作吃惊的模样,仰着脸冲他笑。  “相公哥哥!”  少女眼儿发亮,唇角弯弯,漾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一切都恰到好处,以至于段桓被那声称呼唤得心神竟有些微微激荡。   男人伸手拉她起身,“公主殿下怎么在这儿?”  江月旧正愁许久都未见着他,遂顺势往段桓怀里一倒,口中答非所问地哼唧起来,“相公哥哥,昭和脚疼……”  “想要抱抱”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少女整个人就被腾空抱起。  江月旧忙不迭伸出双臂环住男人的脖颈,娇面上一派喜笑颜开的模样。   段桓轻轻松松将公主抱在怀里,步子却并未往寝宫的方向走去,而是绕到了假山之后。  男人挑了处平坦的山石,大掌掐着江月旧的腰肢稍一使劲,便将她托上了假山尖。  少女愣住。   冬日北风扑面,冻的小公主霎时红了面颊。  江月旧动了动脚尖,努力往地面伸去,奈何假山太高,她怎么也碰不着。  少女瘪嘴,委屈道,“相公哥哥,放我下去。”  段桓眯起眼,站在一旁瞧她,“公主若是乖乖答话,微臣便抱您下来。”  江月旧暗自咬牙,面上还装作一幅迷茫的神情。   “公主为何来此处?”  “昭和偷跑出来玩……”  “当真?”  少女颔首,双手也乖巧地搭在膝盖上。  像一只漂亮的猫儿。  只眨眨水汪汪的眼。   男人并不为之所动,继续开口,“公主想必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微臣这就同您说一说。”   段桓离她几步之遥,远远望向少女眼底,“从前,深宫里住着个活泼伶俐的小公主,深受先帝喜爱。可惜好景不长,先是她的母妃遭人陷害,难产而死。后来小公主在这园子里玩耍时,不知怎么爬到了假山顶上,又不知被谁从身后推了一把,结果摔了下来,变成了个痴儿。”   江月旧听他似乎刻意咬重“痴儿”两字,心觉古怪。   这故事里的公主,该不会就是她的宿主昭和吧?   少女不敢轻举妄动,忍着脊背发凉,慢慢朝男人张开手臂,怯怯道,“相公哥哥,昭和害怕被人推下去……”   段桓勾唇,“公主还想不想来这儿玩了?”   江月旧飞快地摇头,语气里也带了丝哭腔,“昭和再也不来了,相公哥哥救我!”   男人似被她这一句“救我”给取悦了,上前一步发话,“跳下来。”   少女下意识蹙眉。   段桓见她犹豫,存心试探,“公主殿下,是不相信微臣?”   江月旧刚想否定,惊觉脚腕处被一股大力拉扯,整个人直直往下坠落。   少女双唇半张,一双黑眸瞪的浑圆,宛如铜铃。   她还没来得及思虑许多,就仰面栽进男人的怀中。   段桓虽稳稳接住了江月旧,但猝不及防之下,肩膀磕到了小公主的下巴尖。   少女雪白的齿贝狠狠咬上自己的下唇瓣,力道之猛,足足磕破了一大块皮。   听见江月旧伏在肩上呜咽着说不出话,男人拎着她的后衣领,将二人分开一段距离。   唇红带血,眼角垂泪。   我见犹怜。   段桓顺势将人抵在假山之上,一手搂住少女的软腰,另一手重重擦拭着她的唇瓣。   血迹沾在指尖,细细一串。   男人低头,喉间动了动,舌头一勾,将指尖的血迹舔去。   江月旧被覆在段桓身下,心如鼓擂。   他那眼神,自己太熟悉不过了。   烟花之地,男子动情时,每每便是这样。   像凶兽,满是占有欲的霸道眼神。   少女微一偏头,见段桓身后日光明媚,却并未瞧见金匣子的痕迹。   如此说来,这厮是在馋她身子?   连个痴儿都不放过,简直禽兽啊! 第45章 肆伍   “相公哥哥,血渍,脏。”   江月旧握住男人的指尖,一本正经地开口。   段桓轻笑,压低了些下巴,几乎与她鼻翼相碰,“公主殿下的血,是甜的。”   这厮是狗吧。   少女眼儿一转,伸出舌头舔了舔唇瓣,尝到股血腥味,这才悻悻道,“骗人,明明是咸的。”   男人瞧她一番动作娇憨,连同被握住的指尖也隐隐发烫。   段桓及时遏制住旖旎的心思,后退一步,将人松开,“公主往后莫要来此处,若是不小心被人推下去,微臣可是会心疼的。”   江月旧心觉哪里不对劲,见他神色严肃,只好顺着话使劲点头。   临走了,男人突然从袖口里摸出个蝴蝶流苏,在少女眼前晃了晃,“公主可认识此物?”   江月旧歪头瞧了一阵子,忽而伸手去夺,“蝴蝶真好看。”   段桓反应极快,在她伸手的瞬间,抬高了胳膊。   少女一个扑棱,径直趴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她无辜地仰着脸,冲后者眨眨眼。   “公主,是故意撞在微臣心口上不成?”   段桓慢条斯理收回蝴蝶流苏,捏着人下颚,不温不火说着调笑的话。   江月旧估摸着强取不可,得点到为止,于是退出男人的怀抱,“昭和饿了。”   “走罢,微臣送公主回宫。”   段桓走在前头,少女跟在后头。二人保持着几米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相公哥哥,你要陪昭和一起用膳吗?”   “不了,公主深闺,微臣不便入内。”   “那昭和将吃食搬出来,是不是就可以和相公哥哥一起用膳了?”   “公主说笑了。”   “相公哥哥,你是不是不愿意陪昭和一起吃饭?”   男人蓦然停住脚步。   江月旧急忙站定,险些撞在他的后背上。   段桓回过身,目光沉沉盯住少女的娇靥,一字一句道,“微臣确实不想与公主吃饭。”   男人走近一步,视线落在少女嫣红的唇瓣上,嗓音透着浓浓的欲色,“微臣想吃,公主殿下。”   -   江月旧喝了一大碗鸡汤,仍觉得头皮发麻。   段桓这厮,着实浪荡。   明明是正经的官家子弟,却比她这个青楼老鸨还会撩人。   简直土的惊人,骚的可怕。   少女抖着浑身的鸡皮疙瘩,狠狠往嘴里又塞了口米饭,这才压下心头的不适。   “公主,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这么一直抖啊抖的?”   豆蔻替她添满鸡汤,担忧地问了一句。   江月旧摇头,含糊不清道,“太好吃了。”  小丫鬟笑道,“公主慢些吃,别噎着了。”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打斗声。  拳脚相碰,扬起漫天沙尘,同时伴随着一众宫婢们的尖叫。  少女一口饭菜卡在喉咙里,抬眼就瞧见个穿着囚服的犯人被摔进宫内,正好砸在她的桌案前。  豆蔻吓得魂不附体,却仍张着手臂挡在小公主的身前。   犯人面带刀疤,挣扎着撑地而起。他瞧见一旁瞪圆了眼睛的江月旧,立刻翻身上前,一脚踢开豆蔻,反手钳制住少女,狠狠掐住她细白的脖颈。  “元……竭。”  江月旧面色涨的通红,勉强吐出两个字来。  刀疤男子咬牙狞笑,“昭和公主好记性。”   二人说话间,顾言风已持剑追进殿内。  “放了她!”   男人长身玉立,冷剑在手,直指元竭。   后者赤手空拳,只好勒紧了江月旧,威胁道,“今日我若不能活着离开,便拿昭和公主陪葬!”   顾言风并不理会,手腕一转,长剑飞快地向他刺去。   元竭侧身闪躲,顺势将少女推向前阻挡。   本以为用堂堂公主做人质,多少会叫他有些顾忌,未曾想顾言风竟是半点不为所动,剑锋擦着少女的耳廓,足足挥斩下一大截秀发。   江月旧倒吸一口凉气。   这疯子,看来是真的想见死不救了。   元竭暴怒着踢倒了身边的木柜子,然后挟持着少女翻出窗外。   顾言风随即也飞身跟了出去。   四周皆是高墙,元竭退无可退,便拎着江月旧上了院里那棵老树上。   “尔等走狗,不仁不义,当真要罔顾昭和公主的性命不成?”   男人抬脚,毫不留情地踹向树干。   老树震动,晃晃悠悠飘下满地枯叶,连同着树上二人,险些栽落下去。   “无妨,等到清明,微臣再去给公主殿下亲自赔罪。”   “你!”   元竭气极,将藏在腰后的匕首猛然掷出。   顾言风耳尖一动,瞬时提剑阻挡。   匕首撞到剑刃,反弹回去,直插进老树干中。   与此同时,江月旧故意踩空枝干,整个人后仰着往下摔去。   元竭伸手捞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坠落。   顾言风倏然跃身,踏着树干旋到空中,一手揽住少女,将她轻抛在地,另一手持剑,大力劈向老树。   虽中途被男人接了一下,缓冲了些坠落的力道,可后来还是被他扔在了地上。   江月旧屁股摔得隐隐发麻,一抬头,就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树缝间打得不可开交。   再仔细瞧瞧,又好像是顾言风在单方面施暴,元竭没甚武器傍身,只有挨揍的份。   末了,男人掐着元竭的脖子落地,抬腿一脚,迫使他跪在少女跟前。   顾言风横剑抵在元竭后背上,语气冷淡,“大胆逆臣,还不快给公主殿下赔罪。”   元竭目光狰狞,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是你勾结反贼,还将罪名嫁祸于我,你这无耻小人!”   男人眉心一拧,高声道,“来人,将他押回大牢!”   随后,一队羽林军入院,扣押着元竭向外走去。   等到众人退下后,顾言风这才将视线落到瘫坐在地的少女身上。   “公主可还好?”   男人曲膝半跪,朝她伸出手。   江月旧不想同他扯上关系,当即瑟缩着往后挪了挪,然后瘪嘴唤道,“豆蔻,豆蔻!”   小丫鬟循声赶来,急忙上前搀扶。   而顾言风一只手仍停留在半空中,动也不动。   男人的目光深邃,瞧不出喜怒,只是气氛显得有些瘆人。   江月旧架着豆蔻勉强站起身,一深一浅地绕过顾言风进了屋。   这边已有宫婢打来热水,供她净手洁面。   少女捏着帕子胡乱擦洗一番,没忍住回头望了望。   院子里早没了男人的身影。   “豆蔻,凶巴巴呢?”   豆蔻拧着帕子,疑惑道,“公主是在问顾统领吗?”   江月旧点点头。   小丫鬟捂嘴笑了笑,似乎被“凶巴巴”这一称号给逗乐了,“公主别怕,顾统领方才已经走了。”   少女放下心来,仰面躺在软榻上,揉着肚子叹了口气。   事发突然,她正用着午膳,结果被这么一刺激,似乎消化不良了。   难受。   难受之余,困意上头,江月旧躺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至傍晚。   少女睁开眼,瞧见不远处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顾言风怎么会在她的寝宫里?   江月旧登时清醒过来,弹坐而起,瞪着男人发懵。   “出去!”   少女不敢瞧他眼睛,只能抬手指了指门,提高些嗓音为自己壮胆。   顾言风不语,长腿一迈,人就到了床榻边上。   男人握住横在空气中的细胳膊,将那段衣袖慢条斯理往上卷去,一直卷到胳膊肘。   白皙的肌肤入了眼帘,上头一道伤痕清晰可见。   方才缠斗时他就瞧见,江月旧胳膊受了伤。   可这伤乃是利器所至,并非元竭劫持而为。   所以,这是小傻子替他藏身时弄的?   江月旧抿着唇,强装镇定。   一个痴傻的公主,自然不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忍一忍,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索性顾言风很快便松了手,将一瓶金创药放在床边,“公主好像很不待见微臣。”   少女心虚地眨了眨眼,一头栽倒在枕上,然后蒙着被子将自己盖了个严实。   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肯露出来。   男人挑眉,伸手戳了戳那一团小小的身影,微微勾唇。   “既然如此,公主好好养伤,微臣先行告退。”   言罢,脚步声渐远。   江月旧露出一条眼缝,确定人已离开后,放下了被子。   她可是打定了主意,不能再为儿女情长所困。   所以首要的,就是远离顾言风。   由于下午睡了长长一觉,导致晚间没半点瞌睡劲,江月旧坐在烛台前,随手翻着本志怪小说。   “古有一妖,困于屋舍,每至月出,化身俊青,实则青面獠牙,食人骨血,啖人肉……”   少女被书中描述吓了一跳,赶紧将书卷丢到一旁。   再抬眼时,月影婆娑,窗扉之上,赫然印了个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   书,书里的精怪跑出来吃人了?!   江月旧张了张唇,刚要大喊救命,窗户就从外边被推了开来。   又是顾言风。   这厮怎么突然阴魂不散的。   男人抱臂,闲靠着窗框,“公主殿下,夜深了,怎么还不睡?”   少女蹙眉,“凶巴巴,你为什么在这里?”   “凶巴巴?”顾言风似笑非笑道,“陛下听闻今日挟持一事,担忧公主的安危,特派微臣前来福至宫把守。”   江月旧硬邦邦地拒绝,“可是昭和不喜欢你在这儿。”   男人倒也不生气,反问,“公主殿下为何不喜臣?”   “谁让你比昭和长得还要好看。”   小公主一拍桌案,如是说。 第46章 肆陆   “没想到公主还是个善妒的。”   男人半真半假说着,双手撑在窗沿上,抬眼望进殿内。   月光洒在他肩头,将那欣长的身影衬得孤独又温柔。   江月旧一个没忍住,多瞧了两眼,连同着嘴角也一并弯弯,翘了起来。   见她露出笑颜,顾言风有些讶异,“公主不是不待见微臣么,怎么突然这般开心?”   自觉失态,少女立刻转过脸去,以至于动作太大,胳膊撞上了案角。   好巧不巧,正撞在结了疤的伤处。   “嘶……”   江月旧疼地直抽气,挥着宽袖站起身,想要去屏风后看看伤处。   步子还没迈开,便见男人单手撑着窗沿,翻身跃进了屋内,朝她大步而来。   顾言风伸手握住少女的胳膊,稍稍一扯,将人拉到身前。   他粗鲁地卷起一截衣袖,盯着上边的伤口问,“为何不涂药?”   江月旧压根没想起这茬,缩着手臂往后退去,面上尽是不悦之色。   眼见少女又想躲开,男人干脆扯着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脖颈上,然后掐着那抹纤细的腰肢,往肩上一撂,扛着人便往床榻间走去。   这个疯子。   江月旧头朝下,握着拳头狠狠砸了几下顾言风的后背,奈何力量悬殊,男人根本没在意,反而扔大米似的将人扔在了床上。   少女一把抓住木枕抱在怀中,怒视着顾言风道,“坏人,你敢欺负昭和!”   顾言风拧开床案上的金疮药,伸手沾了些药膏,欺身上前,笑得散漫,“公主难道忘记,微臣已经救过您两次了么?”   江月旧随手砸出木枕,龇牙蛮横道,“不记得,昭和不记得。你就是坏人!”   男人侧身避开,长臂一捞,轻而易举地将人搂进怀中。   少女整个人坐在他的腿上,半个脑袋枕在双健硕有力的臂弯中。   顾言风像个老父亲哄女儿似的皱眉低喝,“别乱动。”   言罢,男人将药膏均匀抹在那一处伤口上,动作仍是粗鲁不耐的样子。   药膏清凉,熨帖了伤痕,也抚慰了江月旧内心的不安。   只是抹个药而已,应该不算有牵扯吧。   “还疼吗?”   “不疼。”   “还怕微臣吗?”   “……不怕。”   谁怕他了,自己只是不想搭理他罢了。   江月旧这么想着,冷不丁听见男人喉腔中滚出个“乖”字。   少女慌忙别开眼,不去瞧他满含笑意的目光。   简直能溺死人。   顾言风将她抱起,放在床榻里侧,又掀开被衾,将小公主裹得严严实实,这才直起身。   “公主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江月旧捏着被衾,瞥他一眼,见男人像根柱子般杵在床脚,顿时嚷道,“你怎么还不走?”   顾言风牵唇,“微臣自然是要等公主殿下入睡后再离去。”   少女蹙眉,垮着脸瞪他,“谁知道你会不会等昭和睡着了偷偷欺负人,快出去!”   男人作无辜状摊手,“可是陛下命令微臣要贴身保护公主殿下,若我一离开,贼人就来了,那该如何?”   江月旧气梗,扬着枕头又要砸过去,听见顾言风耍无赖似的又笑,“公主三思,这可是最后一个枕头了。”   “昭和不睡了!”   少女猛地将木枕砸向男人,紧接着又爬到床边,一手拿起一只绣鞋,挨个朝顾言风丢了过去。   男人咧嘴笑了笑,抬脚轻轻松松将两鞋一枕头踢回床下。   “公主真的不需要微臣陪您度过这漫漫长夜吗?”   江月旧深吸一口气,套上绣鞋道,“坏人,你不走,昭和走!”   言罢,少女便气势汹汹地往窗户外爬去。   顾言风没料到她动真格,遂飞快地打开衣柜,抽出件厚实的披风,阔步追了出去。   为了不惊动豆蔻她们,江月旧决定翻/墙离开福至宫。   正当少女半挂在墙头上时,眼见着男人凌空跃起,身子一旋,就落在了宫外边。   顾言风掸掸衣袍,冲她露出个欠扁的得意笑容。   江月旧气不过,手脚并用着也翻了过去,临落地时,除了身形微晃外,倒也还算顺利。   “你怎么总跟着昭和!真讨厌。”   少女颐指气使地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小跑着融进夜色里,头也不回。   顾言风跟在后头,没走两步,便故意“哎哟”叫唤了几声,“好黑啊,微臣夜盲,看不清路了。”   前边的江月旧狐疑着顿了一顿。   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厮还有夜盲的毛病?   没等她思忖出个结果,就听身后传来一阵闷响。   再竖起耳朵一听,却好一会儿没了声音。   该不会摔到哪儿了吧。   少女拎着裙裾,急急忙忙折返回去,果不其然,瞧见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你怎么了!”   江月旧心慌地蹲下,摇了摇他的胳膊。见顾言风没了反应,又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   还好,活着呢。   “快醒醒,醒醒啊。”   少女晃着晃着,鼻子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几乎是瞬间,江月旧脖间一凉,整个人被大力拉扯之下摔在了地上。   脑袋底下垫了个宽大的手掌,倒不至于摔疼。   少女咬牙切齿地转过头,狠狠剜了眼罪魁祸首。   男人一手枕在自己脑后,另一手正托着江月旧的小脑袋。   月色朦胧,将顾言风面上得逞的笑容照的一览无余。   “坏人!你又欺负昭和!”   男人并未出声,只是抽手拎起身侧的披风,兜头盖住了正在骂骂咧咧的少女。   江月旧挥开脸上的披风,刚想继续骂人,听见他悠悠开了口,“公主别骂了,抬头。”   少女哑然,悻悻转过脸,往天空望去。   夜幕之下,繁星点点,煞是好看。   树梢之上,还落了一轮弯月。   “听闻公主的名讳里,也有个月。”   “是啊,昭和喜欢月亮,看着就像是被咬了一口的馅饼。”   “……公主还真是,奇思妙想。”   “凶巴巴,明日昭和便叫皇兄把你调走。”江月旧软着嗓子,没什么威慑力地开口。   顾言风一愣,侧过身去瞧她,而后抿唇问,“公主为何这般不待见微臣?”   少女仍看着月亮,眼儿一眨不眨,“你凶巴巴,昭和不喜欢。而且你这么厉害,要替昭和保护好皇兄。”   男人哼笑,“多谢公主夸奖,只是公主近日祸事频频,微臣还是严加把守福至宫较为妥当。”   “你才祸事频频!”   江月旧唯恐多说露出马脚,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便假意困倦,阖上眼装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席地而睡,倒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直到听见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男人才不敢置信地转过脸去。   这小傻子还真是心大。   天寒地冻,孤男寡女,竟也能睡得这般酣甜。   顾言风瞧了片刻少女静谧天真的睡颜,这才揉着眉心半蹲起来,然后将她打横抱起。   江月旧很轻,窝在他怀里,乖巧的像只猫儿。   这时候才有几分公主的模样。   矜贵、娇美。   高高在上。   男人将她搂紧了些,快步返回了福至宫。   -   豆蔻趁着夜深,悄悄离了宫。   红绡坊里一片笙歌艳舞,纸醉金迷。小丫鬟轻车熟路上了三层雅间,叩响了里侧屋门。   “进来。”   男人的声音一入耳,平白叫豆蔻腿脚都在打哆嗦。   “属下拜见大人。”   “你入福至宫,多久了?”   豆蔻低着头恭敬答,“回大人,已有三个月了。”   “可有发现昭和公主的古怪之处?”   段桓边说边站起身,走到了她的跟前。   豆蔻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公主平日不爱说话,可是最近却活泼了很多。”   “除此之外,没了?”   “……没,没有了。”   段桓抬起一脚,将人踹翻在地,目光登时冷肃了几分,“宣政殿设宴那日,公主为何在场,你不准备给本官一个解释吗?”   豆蔻吓得小脸煞白,忙重重地磕着头,“大人饶命,那日是属下疏忽,没有看好公主。”   男人余怒未消,从袖中扔出个蝴蝶流苏,又问,“这发饰你可曾见过?”   小丫鬟定睛一瞧,神色微怔。   公主丢的蝴蝶流苏,怎么会在这儿?   段桓见她迟疑,以为这丫头不肯说实话,遂嗤笑着开口,“本官既然能将你从红绡坊弄出去,自然也能再叫你回到这儿。”   豆蔻身形一僵。   男人高喝道,“说!见没见过?”   小丫鬟颔首,一字一句答,“属下见过,这是昭和公主遗落的发饰。”   段桓似早有所料,手一挥,便将她遣退下去。   有意思,发饰落在假山前面,想必傻子公主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所以救了圣驾,是故意而为,还是误打误撞?   男人思索间,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玉器碎地声,紧接着,侍从来报,“主子,顾姑娘她,她又闹脾气了。”   段桓皱眉,虽不想理会,还是迈步进了顾希希房里。   小姑娘发髻蓬乱,眼角通红。一瞧见他,便发了疯似的拔了簪子刺过去。   “混蛋!你放了我!你又让阿兄去做什么了!”   男人抬掌一推,将人掀倒在地。   “我救了你一命,顾言风替你还这个恩情,乃是天经地义。”   顾希希嗓子已经哭哑,声嘶力竭道,“我不要这条命了,你放过我阿兄,你放过他!”   段桓一脚踩在她的手腕上,官靴微一拧,残忍地笑道,“你的命是我救的,想死,也得我说了算。”   小姑娘痛得失声,眼泪大把大把落下,最后都化为无边的谩骂。   男人似是觉得聒噪,随手扯了帕子,塞进她嘴里,冲几个侍卫吩咐道,“去请大夫来处理伤口,然后仔细看住顾姑娘。”   “是。”   作者有话要说:  顾希希大概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郁躁症的设定 第47章 肆柒     自从有了顾大统领的严加看守,福至宫总算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可那讨人嫌的家伙一到晚上就要来拿江月旧寻乐子。   不是抓条小蛇吓唬人,就是挂在老树上装鬼影。   少女无可奈何,索性任由他发神经。   照死都不搭理男人一下。   一日用了膳,松香旁敲侧击地提醒道,“公主,自从您落水后,就没去过万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奴婢想着,今儿天气不错,是不是要……”   江月旧抿抿唇,努力思索了一番,脑海中关于这位太后的印象,似乎只有女人跪在佛前诵经的记忆。   见她不说话,松香又宽慰道,“公主若实在不喜,那咱们就不去了。   太后娘娘总不至于有意找您茬吧。”   少女瘫在床榻上,顺着她的话答,“昭和不想出门,昭和要睡觉了。”   “公主少睡些,免得夜里睡不着。”   松香年纪轻轻,却似老婆子一般絮絮叨叨。   江月旧在她的叮嘱声中蒙起被子,滚到一边酣然睡去。   可这一觉并未持续多久,便被宫外传话的太监给嚷醒。   徐公公扯着尖锐的嗓子,足足唤了三遍,才见那痴傻的昭和公主汲着绣鞋,一面揉着眼窝,一面不耐烦地出了寝殿。   “太后娘娘挂念公主,特派咋家来请公主去万寿宫小坐。”   江月旧蹙眉,显然不愿前去。   她求助般望了望松香,后者立刻解释,“公主前几日遭犯人挟持,这还没缓过劲儿来,徐公公您看……”   徐严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少女,“太后娘娘一番好意,您还是随咋家走一趟吧。”   眼瞅着躲不过去,江月旧只好拉住松香往殿内走去,“等一下,昭和要换件衣服。”   一入殿内,少女便悄悄同松香耳语,“去告诉皇兄,母后要见昭和,昭和很害怕。”   松香颔首,领命退下。   磨蹭了好一会儿,江月旧不情不愿地跟着高公公进了万寿宫。   太后年逾四十,身子骨并不怎么健朗,也许是长年与青灯古佛为伴,女人浑身透着股淡漠清冷之感,却又居于皇宫禁苑,锦衣玉食,自相矛盾的很。   昭和是个脑筋不好的,对待熟悉之人尚且正常,可见了太后,江月旧既没行礼,也没说话,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二人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还是太后先开了口,“坐吧,今日哀家找你,是想问问陛下遇刺之事。”   少女动也未动,杵在铜铸鎏金薰笼前,盯着上边镂刻的花纹出神。   见她没什么反应,太后一张肃容有些挂不住,于是拍了拍桌案,沉声道,“昭和,哀家在问你话。”   江月旧懒得理她,遂驴头不对马嘴地胡扯道,“香香的,炉子。”   女人叹了口气,也不知在唏嘘她痴傻,还是感慨自个白费力气。   晋平帝江宗打小就与自己不亲近,更何况就算给她一百个胆儿,她也没想过会是这么个默默无闻的孩子最后变成了九五至尊。   毕竟从一开始,她这个做母亲的,就自私地只顾自己的安危,从未考虑过江宗的命运。   可今时不同往日,想起当年的诸多事情,太后显得忧心忡忡。   她耐着性子继续问,“昭和,过几日哀家要去缘山寺上香,你也一道可好?”   江月旧连连摇头。   她跟太后很熟吗?   上个唠什子香,一看就不安好心。   少女刚要拒绝,却见外头有人通报,喊得是,“皇上驾到。”   太后不慌不忙起了身,走到江月旧身边,有意提高了几度嗓音,“哀家知道你与宗儿感情深厚,此次前去缘山寺也是为了陛下祈福,昭和不会不答应吧?”   这坏心眼的老女人。   少女磨牙,哀怨着瞪她一眼。   此时晋平帝已进了屋,若她再执意拒绝,不就等于拂了陛下的面子,罔顾圣宠么。   再者而言,昭和这傻孩子心眼实,若是对皇兄有利的事儿,她定会掏心掏肺地去做。   江月旧不想答应,可昭和一定会答应。   少女背对着身后的晋平帝,装作乖巧懂事的模样,“昭和也想为皇兄祈福,昭和跟你去。”   太后轻轻牵唇,笑中似乎带了几分嘲弄。   晋平帝听了个大概,第一反应不是请安,而是将江月旧拉到自己身后护着,“母后今日找来昭和,就是为了上香一事?”   女人笑意骤散,眼里多了些无能为力的挫败神色。   明明是自己怀胎十月的儿子,却与同父异母的痴傻皇妹关系最亲近。   “陛下,难得昭和有这份心,此去缘山寺,哀家会照顾好她的。”   太后说着,作亲昵状拉住少女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轻拍了几下。   江月旧丝毫不领情,飞快地缩回手,重新躲到晋平帝身后。   江宗跟着转过脸,并未接太后的话,反倒一本正经问,“昭和,你真的愿意去吗?”   少女笑着点头,“昭和要去,昭和想替皇兄祈福。”   晋平帝闻言,登时弯了唇角,摸着她的脑袋道,“如此,朕很是欣慰。   那就劳烦母后和昭和了。”   太后颔首,半垂下的眼里却是一片凉薄。   -江月旧成为昭和公主已有数月,但一次也未出过宫。   此番去缘山寺上香,倒也不失为一次溜出去玩的好机会。   前夜,少女蹲在寝宫里收拾包袱,冷不丁瞧见窗户被推开一条缝。   冬风飒飒,吹进屋内,直直往脖子里灌去。   “快关上!   昭和冷!”   话音未落,男人便钻了窗缝,利落地翻进屋内。   然后在江月旧即将骂出声之际,猛地合紧窗扉。   “坏人,你怎么又进来了?”   顾言风阔步走到少女跟前,身上还带着霜夜冰冷的寒气。   他屈膝半蹲下,视线与江月旧平齐,“公主嫌冷,微臣自然是进来替您关窗户的。”   男人半真半假地说着,眼里尽是痞赖戏谑的笑意。   少女将脸撇开,自顾自收拾着手里的物什。   顾言风见她不搭理自个,遂伸着头看了看,结果被包袱里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给逗乐了。   男人捡起块黑布蒙面,缠在指尖晃了晃,挑眉笑道,“夜行衣、匕首还有蒙面,公主这是去烧香还是去行刺啊?”   “皇兄说了,江湖险恶,你不懂。”   江月旧嫌弃似的睨他一眼,又道,“昭和这么貌美可爱,当然要保护好自己了。”   顾言风翘唇,“公主多虑了。”   “你说什么?”   少女瞪眼,气呼呼地望他。   男人揶揄般改口,“微臣是说,公主聪慧,思虑周全。”   “那是自然。”   江月旧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只有一把匕首不够防身,于是把桌案上的剪刀也摸了下来,一并塞进包袱里。   见她一抹娇小的身影在屋里跑来跑去,顾言风竟觉得很是有趣。   就像是空荡的山谷里突然有了人烟,飘飘袅袅,心底有一处被填的满满当当。   等到少女收拾的差不多了,男人却存心对着干似的,伸手一抖,将那包袱全都扯散开来,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江月旧停下脚步,愣了一两秒,这才震惊的转过脸去,怒目切齿,“大!   坏!   蛋!”   男人散漫地笑了笑,越过满地狼藉拾起了柜子上的蔷薇香露,丢进少女怀里,“公主只需带上这个就够了。”   江月旧不解,瘪嘴抱怨,“香香的,没有用。”   “怎么没有用。”   顾言风反驳道,“公主负责貌美如花,其余的,交给微臣来保护殿下。”   男人话说得笃定,一双眼眸直直落在她身上。   少女登时像被蛊惑了一般,心跳都漏了半拍。   这家伙,还是离得远些才好。   她实在没骨气,馋他的紧。   “昭和才不要你保护,出去!”   江月旧故作不屑地瞥他一眼,伸手推着顾言风往外赶。   好不容易将人关在窗户外,少女见他杵着不走,以为男人又要耍什么小把戏,遂恶声恶气地补了一句,“你要再敢进来,昭和就去告诉皇兄。”   一语毕,外边传来阵轻笑,不知在笑她娇憨,还是在笑她天真。   顾言风高大的身影倚在窗框上,莫名给人种心安的感觉。   少女垂眼看了会儿,还是听话地将蔷薇香露放进包袱中,心想着万一能用得上呢。   睡到夜半,外头风雨大作,雷声隆隆。   一道闪电落下,倏然将寝宫照的亮如白昼。   江月旧自然是不怕打雷,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刚要继续睡,却冷不丁想起守在福至宫外的顾言风。   少女立刻坐起身,担忧地瞥了眼乌黑的窗外。   什么都瞧不见,只剩下漫天雨声。   “公主,方才打雷是不是吓着您了?”   豆蔻持着烛台,轻手轻脚绕过屏风,满面关切之色。   江月旧眨眨眼,故作迷茫,“外面好吵,昭和睡不着。”   小丫鬟倒了盏茶,递上前道,“公主莫怕,有奴婢在这儿陪着您。”   少女仰着脖子喝完了茶水,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惦记顾言风,于是别扭着问,“凶巴巴还在外面吗?”   豆蔻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笑道,“您是说顾统领呀,他还在寝宫外守着呢。”   江月旧慢吞吞爬下床,赤着脚跑到橱柜前,埋头一阵翻找。   豆蔻怕她着凉,赶忙拎着绣鞋追过去,却见小公主从抽屉里摸出个老旧的汤婆子来。   “这个昭和不要了。”   少女将东西塞给小丫鬟,又道,“你去扔掉。”   没等豆蔻反应过来,江月旧又麻利地从衣柜里抽出件厚毛氅,一并塞给她,“这个昭和也不喜欢了。”   豆蔻定睛一瞧,当即笑出了声。   这件毛氅乃是御赐,玄色烫金边,又保暖又美观,公主往年都喜欢的紧。   小丫鬟就算再愚钝,左右连起来一想,也算想明白了,公主这是在关心顾统领呢。   说来也是,听宫里的婢子们说,那日是顾统领下水救了昭和公主,可最后却是段桓沾了光,被公主当成救命恩人。   人人都说昭和公主痴傻的愈发严重了。   要她说,段桓心狠手辣,小公主又天真无邪,多亏有顾统领保护着。   只可惜自己身不由己,没资格辩驳什么,也只能是对不住公主的那一方。   眼见豆蔻神情一暗,江月旧还以为是她不愿意跑这趟腿,遂撒娇般扯了扯小丫鬟的衣角,“昭和给你吃芝麻糕,你帮帮昭和好不好?”   豆蔻弯唇,拉着少女上了床榻,这才应声,“奴婢知晓了。”   等到她刚走到门口,又听江月旧嘱咐,“不要告诉凶巴巴,是昭和扔的。”   少女半偏着头,一副气势不饶人的模样,煞是可爱。   豆蔻又笑,“放心吧公主。”   外间风雨交加,顾言风只着了身冬日官服,且宫中禁军为了便于行走,通常都作短打,胡衣窄袖,看着就显单薄。   男人站在一层台阶上,雨打湿了半边身子,坚毅的侧脸轮廓却更加分明。   “顾统领,这些给您,晚间值夜辛苦了。”   豆蔻说着,将手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塞给他。   顾言风微愣,汤婆子蓄了热水,落入掌中暖暖的。   还有那毛氅,自己似乎在昭和公主衣柜里见过。   男人挑眉,似笑非笑道,“这是做什么?”   豆蔻被他看得一阵脸红耳热,忙不迭往回走,“这是奴婢的心意。”   小丫鬟身子一绕,人就消失在宫门口。   她的心意?   怕是某个嘴硬的小傻子的心意吧。   顾言风敛眸,压下欲翻涌而出的异样情绪,伸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汤婆子。   真暖和。 第48章 肆捌   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天气愈发严寒。   早间起了身,才听豆蔻絮絮叨叨说是陛下伤风了,昨儿卧床都没能上得了朝。   江月旧放下手里的果仁,歪头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昭和要去看皇兄。”   少女拍拍手上的碎屑,走了几步又顿住,“尚膳监的鸡汤好喝,要带给皇兄。”   豆蔻忙颔首,“奴婢这就去吩咐一声。”   小丫鬟走后,江月旧在门口张望了一阵,没瞧见顾言风的身影。   不用与他碰见自然是好的,省得纠缠不清。   少女撑了把油纸伞,迈入雨中。   晋平帝居于麒麟宫,门外把守的侍卫见昭和公主孤身一人前来,以为是这小傻子迷了路,当下便要将她送回去。   江月旧后退几步,蹙眉道,“昭和要见皇兄。”   侍卫陪笑,“陛下龙体欠安,已经睡下了。属下这就送您回宫。”   “……”   少女抬高了些伞面,眼一瞪,刚要发怒,就听身后传来男人威严的嗓音。   “大胆。”   江月旧偏头,看见段桓腰间龙首螭身玉带钩沾着雨水,湿漉漉泛着冷光。   “本官陪公主殿下来看望圣上,你们也要阻拦不成?”   那侍卫嘴一哆嗦,立刻讨着饶退到了一旁去。   男人上前一步,虚虚扶着少女,做了个请的动作。   江月旧装作天真的模样,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快步走进了麒麟宫。   晋平帝身边的小太监福贵见二人大驾,赶忙进屋通禀。   少女站在台阶上,绣鞋踢着水花,油纸伞半搭在肩头,明媚的不像话。   段桓多瞧了两眼,慢慢走到她身后。   男人高大的身影笼在上方,一下就遮去半数的光。   江月旧偏头回看,不明所以,仍在笑。   “公主殿下,上回怎么不告诉微臣,这是您的蝴蝶流苏?”   段桓将手掌伸到少女眼前,微一摊开,里面躺着枚小巧的发饰。   这一茬还就过不去了是吧。   江月旧装傻充愣,“蝴蝶真好看。”说着,便抬手去抓。   只是她纤细的指尖刚碰到发饰,就被男人紧紧握住。   段桓顺势一推,将人压在圆柱之后。   少女方及他的下颚,一张小脸受了惊吓,粉白/粉白,睫毛轻颤。   看着,叫人更加想肆意欺负一番。   男人一面握着她的手,另一面将长臂撑在她脸侧,动作亲昵,宛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叫我。”   江月旧蹙眉,在一股无形的威慑力之下,缓缓掀起眼帘,怯生生瞧他。   段桓目光难耐,嘶哑着重复,“公主唤一声微臣,微臣便既往不咎,将这东西还给您。”   少女不动声色想了想,猜测这既往不咎的意思,约莫是指那晚自己无意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可段桓并非仁善,又为何要对她既往不咎?   江月旧虽存着疑惑,但到底乖顺着开口,软软糯糯唤了声,“相公哥哥。”   男人眸色更深,隐隐带着笑,松开了她的手指。   “你们在做什么?”   殿内传来一阵咳嗽,伴随着晋平帝的怒斥。   段桓敛眸,不慌不忙把手里的蝴蝶流苏别在少女发髻上,这才悠哉转过身,看似恭敬着作揖,“陛下万岁,微臣捡到了昭和公主的发饰,特地归还于公主殿下。”   晋平帝唇角勾着抹冷笑,“昭和,过来皇兄这儿。”   江月旧自然听话,猫着腰一钻,就绕开了身侧的男人,小跑到江宗这边。   晋平帝拂袖一挡,将少女拉到自己身后,继而冷眼注视着段桓。   别以为他没瞧见,刚才男人分明欺压着昭和,模样嚣张。   这段狗,定是在肖想他的皇妹。   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晋平帝气得不轻,恨不得一脚将人踹出去,但念及段桓的身份,也只好强笑着问,“段爱卿,找朕有何要事?”   “适才碰见公主被拦于麒麟宫外,微臣心有不忍,便擅作主张为公主行了个方便,想来陛下与公主手足情深,不会怪罪微臣吧。”   男人说得狡猾至极,偏又叫人挑不出刺来。   晋平帝眉心一皱,压下憋闷的火气,转而哈哈笑道,“段爱卿有心了。”   有狼子野心啊。   二人说了会客套话,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是更浓烈了些。   江月旧听出不对劲,于是伸手拽了拽晋平帝的衣袖,“皇兄,皇兄,昭和给你送鸡汤来的。伤风要快点好。”   少女说话时,将那真挚又单纯的神情把握的恰到好处,半点瞧不出作假。   晋平帝心一软,揉了揉皇妹的额发,语气总算轻柔了几分,“昭和真乖,朕没什么事儿,喝了药,睡一晚就好了。”   江月旧颔首,又道,“昭和还要去给皇兄祈福,保佑皇兄永远健康平安。”   这句话是真心的。   晋平帝微怔,揉着少女额发的手掌愈发大力了些。   说来也可笑,他是这天下苍生的王,却只有这个小傻子会关心他每日开不开心,健不健康。   待到豆蔻从尚膳监送来滋补的鸡汤,雨势渐长。   段桓笑里藏刀似的主动提议要送昭和回宫,又将晋平帝气得差点呕出一口老血。   男人美其名曰,天色已晚,怕公主迷了路。   段狗……属实无耻。   晋平帝刚要找个理由拒绝,就听江月旧脆生生地应下,甚至还叫了声“相公哥哥”。   他这傻皇妹啊……   眼见着二人并肩走出麒麟宫,晋平帝觉得自个的伤风好像又严重了些。   实在是心塞的紧。   “陛下,若没什么事儿,微臣也告退了。”   男人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台阶之上,目光所至,却远远落在昭和公主消失的方向。   晋平帝回身,思忖道,“过几日太后要带皇妹去缘山寺烧香,此行,就拜托顾统领了。”   顾言风抱拳,垂下锐利眉眼,“臣,领命。”   -   回宫的路上,段桓与江月旧本各撑着各的伞。   后来瓢泼大雨来得急促,很快就打湿了少女的半面裙裾。   江月旧被那雨水砸了一脸,有些气恼,遂娇憨着使劲跺了跺脚,溅起一地大大小小的水花。   仿佛在与雨天置气似的。   男人弯唇嗤笑,长臂捞着少女的窄肩,往怀里一带,然后顺势收了她手里的油纸伞。   段桓掌心凉凉的。   江月旧整个人都窝在他的怀中,忍不住动了动葱白的指尖,轻轻在男人手掌心里画圈圈。   她自小便生在烟花之地,见多了姑娘们撩拨的手段,也太懂得如何对症下药。   少女半仰着脸,果不其然发现段桓慢下了步子,低头回望自己。   男人喉间一滚,眼神也暗了几分。   若不是瞧见江月旧漆黑的水眸里一片坦荡荡,他差点就要以为这是在故意勾引人了。   “相公哥哥,你真好。”   少女咧嘴笑着,明眸皓齿,恨不得整个人都黏在他的身上。   可这副模样落入段桓眼里,却是又纯又欲,叫人难以把持。   男人微吁一口气,眼里带笑,但真真假假并不分明。   他拦腰打横抱起江月旧,声色蛊惑而又霸道,“公主的绣鞋湿了,微臣送您回宫。”   少女得寸进尺一般,歪头枕在段桓脖颈间,笑得咯咯作响,似一串银铃被风吹动。   男人步子稳健,“公主笑什么?”   江月旧恶作剧般张口在他颈窝中呼出一阵白气,惹得段桓眉梢轻挑。   “相公哥哥,昭和过几日要出远门了。”   不等男人回答,少女又自顾自道,“相公哥哥你会不会想念昭和?”   段桓抱着她已入了福至宫。   宫人们见此场景,稍显吃惊,但很快就习以为常。   昭和公主心智只有五六岁,只是个孩子罢了。   哪怕二人瞧着郎才女貌,委实登对,也很难让人有旁的旖旎想法。   一路送进了寝殿,段桓这才将人放在一张圈椅里。   男人刚撒了手,尚未来得及直起身,便被江月旧拽着衣领子一扯,扯了回去。   猝不及防之下,鼻尖相碰,彼此呼出的热气也都交缠在一块儿。   段桓感到身下骤起一股邪火,自小腹直窜脑门,压都压不住。   可偏偏身下的人毫无知觉,歪着张娇艳的脸蛋,直勾勾地问,“相公哥哥,你还没回答昭和的问题呢。”   别喊了。   再喊他要失火了。   段桓深呼吸一口气,转脸覆到少女耳际,一字一句,咬着牙道,“想,微臣定会时时刻刻都想着公主殿下。”   江月旧闻言,觉得时机刚刚好,一垂眼,又瞧见金匣子若隐若现。   于是少女将揪衣领的动作改为环抱着男人的脖子,然后“吧唧”一口,重重地亲上了他的脸颊。   段桓怔住。   男人保持着弯腰手撑椅背的别扭姿势,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段桓,居然被别人给轻薄了?!   而且对方,还是个小傻子?!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阵粗鲁又急促的敲门声,催命似的一声盖过一声。   二人齐齐望去,瞧见顾言风倚着门框,单手抱着柄长剑,模样轻蔑。   “段大人,天色已晚,为免落人口舌,您还是早点离开公主寝宫为好。”   言罢,顾言风再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出了屋子。   段桓眯眼看着男人消失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之处。   没等他多想,就听耳边飘过又轻又软的几个字,“相公哥哥,晚安。”   江月旧松了手,乖乖缩在圈椅里,面上挂着笑。   段桓本欲离开,见她一脸娇俏,忍不住又折返回来,勾着少女的下颚,轻浮道,“晚什么安,微臣巴不得公主您想我想的,夜不能寐。”   作者有话要说:  晋平帝:今天也是被段狗气死的一天 第49章 肆玖     下了几日雨后,天气总算放晴。   缘山寺地处京畿,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   起先刚出宫,江月旧兴头十足,倒不觉得憋闷。   后来入了缘山,山路崎岖,人烟又少,放眼望来望去都是一片枯树凋零的冬日景象,便有些乏味。   正当少女靠着马车壁昏昏欲睡时,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生生将她撞醒过来。   “出什么事儿了?”   松香扯了帘子,远远瞧了一眼,而后解释道,“公主,前边好像有人拦车。”   江月旧蹙眉,扭了扭发酸的脖子,正准备换个姿势继续睡觉,却听马车外传来秦嬷嬷的声音。   “昭和公主,太后娘娘有旨。”   松香一听,立刻扶着少女下了马车。   秦嬷嬷身侧站了个脸色惨白的女子,身着布衣,发髻凌乱,像是刚经历过一场逃亡。   “民女宋氏不幸遭遇山匪,幸得太后娘娘慈悲相救,昭和公主与其年纪相仿,不如就共乘一车吧。”   “……”   谁救的人跟谁坐啊。   江月旧耷拉着脑袋,压根没搭理她们,屁股一转,人又钻进了马车里。   秦嬷嬷吃了瘪,刚要变脸,想起昭和公主是个痴傻的,与她计较什么。   遂伸手一推,将宋氏推到松香跟前,“老奴把人交给公主了,这便告退。”   松香性子温吞,自然没什么主意。   眼下又是太后发了话,只好领着女人进了马车。   江月旧掀着眼帘,淡淡打量着束手束脚的宋氏。   妇人发髻、眼角浮肿、手腕和脸颊处均有伤痕。   看起来确实是遇了劫匪的模样。   可是就这么巧,正好碰到了前来上香的太后一众?   少女捻了块红豆糕,递到女人眼前,“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宋氏慌忙接过,恭敬道,“回公主,民妇唤作清雪。”   “清雪姐姐怎么一个人在山里,你的相公呢?”   江月旧本是随意一问,未料却直戳中痛处。   宋清雪埋头咬了口红豆糕,眼尾生红,险些落泪。   半响,她才低低道,“相公遭歹人陷害,锒铛入狱。   民妇此行,正是要去看望他。”   “哦。”   少女轻应一声,忽然娇娇地笑,“清雪姐姐,你方才吃的糕点里有毒。”   女人泫然欲泣的动作一僵,本能地抬手掐住咽喉,想要将食物催吐出口。   直到听见江月旧得逞的笑音,方才缓缓停住。   宋清雪艰难地咽下糕点,暗中又打量起这个所谓的傻子公主来。   她是单纯痴傻地恶作剧,还是早已瞧出了什么端倪?   -缘山寺本就是皇家寺庙,又处在缘山山巅上,香客稀少。   太后吃斋念佛,诚心的很,一连数日,都没搭理过江月旧。   少女乐得清闲,但若是没了宋清雪跟在后头,她还能更悠哉一些。   “公主,您今儿都没怎么吃斋饭,民妇带了些馍馍给您。”   女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来。   闻着香气,该是葱油味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江月旧脸一皱,“你为什么总跟着昭和?”   宋清雪将馍馍揣进少女怀中,垂着头,瞧着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说昭和就走了。”   江月旧捏着馍馍,装作抬腿要走的模样。   女人一见,果真上前一步,拦在少女跟前,跪拜着行了个大礼。   “民妇想求公主,替民妇的相公洗刷冤屈……”   没等宋清雪说完,后者便把馍馍塞回她的怀里,退开数步道,“我不听我不听,你去求太后娘娘吧。”   言罢,江月旧拎着裙裾便匆匆逃开。   有没有搞错,她只是个傻子啊。   怎么会想起来让一个傻子公主帮忙。   之后几日,宋清雪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倒变本加厉。   江月旧下榻,她提鞋。   江月旧口渴,她倒茶。   江月旧进茅房,她恨不得都要在外面守着。   入夜之后,严冬犹冷。   山寺门前站了两道黑影。   一人蹀躞玉带缠腰,另一人黑衣蒙面。   “可查出这宋清雪什么来头?”   “此女是个练家子,且暗中有数名侍从保护。”   “宋清雪……”   段桓口中轻念了几声,突然似想起什么一般,冷冷笑道,“想起来了。   元竭有一发妻,出身将门,长居北境,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顾言风微微拧眉,长眸冷肃,“这么说,她是为了元竭而来的。”   “元竭查出你我密谋行刺圣上一事,断不可留。”   男人仍面藏笑意,却字字带煞。   顾言风摩挲着腰间一柄长剑,顿了顿又道,“此女,也不可留。”   更何况,她现在缠上了江月旧。   段桓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听出了话外音,他有些意外道,“怎么,你在担心昭和公主?”   男人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段大人才是,若担心公主,直言即可。”   段桓扬唇,眸中透着些笑,“不过是个有趣的小傻子罢了,正好作个饵,探探宋清雪的目的。”   见顾言风默了默,男人又补充道,“切勿打草惊蛇。   还有顾希希那儿,抽空去看看吧,免得教她以为,本官又如何迫害她的兄长了。”   “……”   -一连在缘山寺中待了七八日,太后终于想起了昭和公主。   江月旧被叫到佛前时,太后正跪在蒲团上,手中捻着珠串,口里念念有词。   半炷香后,女人才回身看她,“昭和,哀家有一事儿想与你商量。”   少女蹲在一旁,定定地瞧过去。   许是这目光太平静,竟叫女人有些于心不忍。   太后抿抿唇,隔了会儿还是开口道,“这几日哀家潜心修佛,得方丈指点,算到陛下近日不太平。”   女人话音一出,江月旧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怎么,陛下不太平,所以又要拿自己开刀?   太后见她面色不虞,一副要发怒的模样,登时也有些不快,“昭和若真的为了你皇兄好,不如待在这缘山寺,吃斋念佛一阵子,等过了风头,再回宫去。”   女人说得直白,就差把“你是灾星”几个字贴她身上了。   江月旧盯住佛前晃动的香火,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惹怒了这个老女人。   她为何处心积虑要把昭和从晋平帝身边分开?   “你是个好孩子,哀家相信你能识大体,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昭和不想离开皇兄。”   少女站起身,拍拍屁股,撂下一句话来,便出了禅门。   丝毫不顾太后铁青的面色。   只是出门时,方巧看见宋清雪站在墙根处,也不知是刚来,还是来了许久。   但江月旧并不怎么在意这些,她走的急促,带着怒气,裙裾翩跹。   少女回到禅房仍气得不轻,临入睡了,还气鼓鼓地坐在床榻上,眼儿瞪得浑圆。   凭什么要把她留下来吃斋念佛的,昭和公主正直花季,难不成要和青灯古佛相伴一辈子吗?   糟老太婆坏的很。   江月旧嘀嘀咕咕骂了一阵子,躺下时发现窗外人影浮动。   其实每晚睡前,她都会模模糊糊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半靠在窗框上。   松香胆小,还以为是什么不轨之徒,后来才知道,来人是顾统领。   可顾统领什么时候与自家傻公主,有这般交情了?   江月旧也不明白,只是顾言风这样暗戳戳守着她,实在让人很安心。   哪怕没有爱意,哪怕只是奉皇兄之命。   她也欢喜的紧。   今儿被太后气了一遭,江月旧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险些将被子蹬出个窟窿来。   过了半宿,少女听见一阵低低的歌声,从窗缝里飘进来。   男人嗓音沉沉,与其说实在唱歌还不如说是在哼调子。   一种类似于童谣的安眠曲。   他哼的轻柔,像是在刻意哄谁入睡。   江月旧听着听着,唇角弯弯,抱着被衾竟很快起了困意。   一夜无梦,安然好眠。   早间醒来后,尚未来得及睁眼,就被松香慌张地扶起,“公主大事不好了,太后娘娘丢下您自个回宫去了。”   “……”   少女磨牙,眉心狠狠一皱。   堂堂一国太后,居然也使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不过既然敢将她丢在缘山寺,想必一定做了完全的准备。   江月旧绕着寺庙转了一整圈,果不其然发现四处都有武僧把守,简直插翅难飞。   缘山寺本就是皇家寺庙,有太后的人也不奇怪。   再者而言,若她没有回宫,晋平帝又听信了太后的话,不来寻她,那自己岂不是真的要老死在这儿了。   “公主,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宋清雪气喘吁吁追了过来,佯装担忧,“太后命臣妇留下照顾您,谁想您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江月旧抬眼看她,并不掺杂什么情绪,只是一种将人拆分看透的目光。   她想,宋清雪应该是同太后做了什么交易。   譬如她替太后看住自己,太后放她相公出狱之类的。   女人避开她的视线,伸手扶着少女往回走。   可走了好一阵子,江月旧才发现,这并不是回自己禅屋的方向。   宋清雪手劲很大,钳得她无法挣脱。   直到二人走进一间看似普通的厢房中,女人才将她松开。   “公主先在这里休息一下,臣妇就在外面守着您。”   “你想对昭和做什么?”   女人微微一笑,“公主殿下乃千金之躯,自会有人前来搭救。   臣妇只要见到想见的人,自然不会伤害公主。”   少女看着宋清雪关上了房门,寻了处干净角落,将随身携带的蔷薇香露拧开。   江月旧在脖颈、脚腕手腕,还有面颊上都涂抹了一些。   方才在被抓来的路上,她也偷偷倒了几滴,只是数量甚少,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气味。   一日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宋清雪中途没有给她送过饭,也没喂过水。   而这一整日,再平常不过,更没有人前来搭救昭和公主。   江月旧饿的头昏眼花,半梦半醒间还是闻到一股浓浓的的烧焦味。   再仔细一嗅,似乎是柴火被点燃的烟熏气味。   少女撑着墙壁走到门口,猛拍了一阵子房门,并没有人答应。   可透过门缝,却能看见隐隐跳跃的火光,噼里啪啦在夜色中作响。   那火光橘红,一点点朝屋子蔓延开来。   江月旧环顾四周,发现门窗被锁死,整个人无处可逃。   她掩住口鼻,努力不去吸入烟尘。   可是没过多久,在一片滔天大火中,少女还是逐渐失去了意识。   耳畔有人在大喊着走水了。   有人道了句阿弥陀佛。   有人脚步匆匆,有人神色凝重。   可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来救救她。 第50章 伍拾   松香弄丢了公主,情急之下只好哭哭啼啼去求顾统领。   可是偌大的寺庙,谁也不知江月旧藏在了哪一处。   到了入夜前夕,法华殿突然传来走水的消息。   顾言风一开始并未在意,只是走近了才闻到一股淡淡的蔷薇香露味道。   隐隐掩盖在大火之中。   并不真切。   木制房梁结构在火光中脆弱地坍塌,火星子迸溅,烧的木头噼啪作响。   男人远远瞧着,没由来地产生一种预感。   她就在那火焰里面。   可是屋内并无惊呼求救声,甚至守门的老僧也一口咬定今日无人来过。   寺墙后人影闪过,顾言风依着本能追去,一脚将人踢翻在地。   宋清雪似是大意,又似乎在纠结什么,神情恍惚。   只是下一秒,女人的脖颈上便架着一柄冷剑。   “昭和公主在哪儿?”   “……你若肯放过我相公,我就告诉你。”   顾言风眼一凛,剑刃擦着那皮肉往里割去。   女人脖子上霎时间涌出鲜血,顺着衣领不断滴落。   后者没料到他真的会下手,吃痛之余又良心不安,顷刻说道,“我没有放火,但昭和公主还在里面。”   “当真?”   宋清雪点头,英气的眉毛紧皱着。   她确实想拿昭和公主引出顾言风,可她从未想过要害人性命。   眼下烈火滔天,那痴傻的公主恐怕凶多吉少。   宋家世代为将,不说爱民如子,但也忠正秉直。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问心有愧。   顾言风收剑,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是那副散漫无情的模样。   可脚下却是愈走愈快,然后一头扎进了火海里。   倘若这是个骗局,他竟也愿欣然赴死?   宋清雪摸着脖子上的血痕,一时间五味杂陈,说不清该喜还是该忧。   男人持剑劈开了屋门,身子还没迈进去,便有燃烧的木头从上方砸落下来,带着熊熊火焰和蒸腾滚烫的热气。   他堪堪避开,环顾四周,发现殿内烧的狼藉,放眼皆是橘红的热浪,夹杂着火苗的余烬,瞧不清楚。   顾言风边往里走边挥剑劈开不断滚落的房梁木头,走到里间猛然一顿。   他自幼习武,耳目极佳。   尽管那声色微弱无力,混在火海里微不可闻,但还是被男人捕捉入耳。   “……救救我……”   男人抬臂又是一剑,生生将一尊佛像斩落。   此乃大不敬之举,若要叫人见了,定要指责谩骂他下地狱。   顾言风却什么都没能顾上,步子一转,就绕到墙根边。   少女趴在角落,整个人被房顶断裂的横梁挡住,只露出些发丝和裙裾。   火势还在蔓延,一点点向二人逼近。   男人又是一剑,劈开横梁的阻碍。力道之大,仿佛剑刃上都着了火,上下蹿跃着通红的光。   江月旧被一双大掌托起,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她唇瓣干涩,面颊灰扑扑的,狼狈至极。   连呼吸也只剩清清浅浅一片。   “醒醒,公主醒醒。”   男人伸手推了推怀里的少女,却被她攥住胸口的衣襟。   “顾言风……救我……”   江月旧双眸紧闭,喉咙疼的厉害,喘不上气。   她感到有人抱着自己,味道很熟悉。   她没有力气睁开眼,也没有力气确定真假。   她只是撑着一口气,像是祈祷一般,唤了那人的名字。   如果上苍可以听见,能不能施舍一点怜悯。   让他来救她。   -   顾言风以为,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种感觉很微妙,生死关头她唯一想到的,本能依靠的,是他。   说不清喜怒,男人将少女的脑袋摁在怀里,大掌微微收紧她的腰身。   江月旧轻的像片羽毛,却又莫名在他心上有了胜过常人的重量。   火海翻涌着热浪,浓烟滚滚。   顾言风被呛得咳嗽连连,脚下步子生风,眼见着就要逃出法华殿去,烧断的门上牌匾却正好摔落下来。   那方向,正对着怀里失去意识的少女。   四周火焰丛生,男人未多做考虑,旋身一挡,后背被那滚烫的牌匾狠狠砸中。   顾言风闷哼一声,忍着皮肉烧焦的痛楚,一手护着江月旧的头部,一手以剑撑地,跃出了火海。   段桓自不远处走来,抬眼瞧了瞧缩成一团的少女,“公主怎么样了?”   “只是昏了过去。”   顾言风说着,反手又是一剑,指向身后偷袭之人。   冷刃相碰,宋清雪踉跄几步,被那横生的霸劲逼退。   “公主既然无事,那便还我夫君一个公道。”   段桓暗戳戳从男人怀里夺过昏迷的江月旧,皮笑肉不笑道,“此地不宜久留,本官先送公主离开。这儿,就交给顾统领了。”   “……”   怀里陡然一空,失了温度。只剩后背,还传来火辣辣的钻心的疼痛。   顾言风舌尖抵着腮帮子,睨了眼少女灰蒙的脸颊,忽而笑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啊。”   宋清雪不知他话中深意,只看懂了男人俊容上的一片讽刺,遂握紧长剑,怒视道,“休要胡言乱语,看招!”   夜色漫漫,月光温柔。   只是那滔天的火势和黑暗中剑锋凌厉的二人并不算温柔。   段桓冷眼看着,知晓一时半会也分不出胜负,于是抱着江月旧阔步离开了缘山寺。   下山的马车颠簸,少女睡得不安稳,嗓子里又像着火,不时嘤咛几声。   那软怯又无助的嗓音犹如落絮,飘进心池,哪怕再轻,也是一阵涟漪。   段桓忍不住伸手拨弄起她的脸颊,指腹重重擦拭江月旧面上的灰痕,又惹得后者不快地蹙眉。   男人方得了趣,想要多逗弄一会儿,惊觉马儿受了惊吓,一路狂奔起来。   马车外的车夫一声哀嚎,人已滚落到山间,身首异处。   段桓笑意全无,掀了车帘跃上马。   男人死死夹住马肚子,抬手勒缰,那缰绳却被人有意划割,稍一使劲便断裂开来。   马儿失控,直直往悬崖边飞奔。   眼瞧着无法再停住,段桓干脆翻身弃马,背靠着马车车沿斩断了绳索。   大力冲撞之下,江月旧从车厢内滚出来。   此刻男人屈膝,准备跳车逃生,未曾想被少女生生打断了动作。   段桓没打算带她一起跳车。   毕竟事出突然,他首要考虑的只会是自己。   可现在江月旧不但滚了出来,甚至还本能地抱紧他的大腿,颇有一副要死一起死之态。   男人咬咬牙,提着少女的软腰,往怀里一收,在马车坠落山崖之前,双双跳了下去。   -   冬日冷风呼号,山林间仿佛有鬼魅作祟。   江月旧一睁眼,就瞧见漫天繁星,点亮了整片夜幕。   身下压着个人肉坐垫,倒不觉得有多疼,只是喉咙里干哑着,眼眶也发涩。   少女费力爬起身,环顾四周,发现一片枯林矗立,细听之下,似有豺狼嚎叫声。   江月旧推了推男人,小声唤道,“段大人,段大人?”   虽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她很感激段桓出手相救。   否则,自己一早便葬身火海里边了。   少女这么想着,半蹲下来,将人架在肩头,一拖三拽,寻了处溪边空旷地。   江月旧扯下一截衣裙,在水里浸了浸,擦了把灰扑扑的脸蛋,又替段桓也擦了擦面颊。   男人昏睡,剑眉紧锁。   看着面相就不像是个好相与的,可经此一难,或许是因为有了救命之恩的分量,少女却觉得段桓顺眼了不少。   天寒地冻,江月旧找来枯枝落叶生了火。   溪水潺潺,她仍冷的厉害,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整个人朝段桓那儿缩了缩,展开他的毛氅,一把将二人拢住。   挨得近了,男人体热,总算驱逐几分寒意。   少女趴在他的胸膛上,瞧见段桓双臂、脖颈处均带了些划痕。   想起方才男人垫在自己身下,江月旧于心不忍般抿抿唇。   未料到,这笑面虎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心,翌日天亮了,江月旧才悠悠转醒。   她本趴在段桓胸膛上,可现在却枕在男人的臂弯里,脑袋抵着他的下巴尖,双手更是将人抱得紧紧。   任谁见了,都是一副暧昧情深的睡姿。   少女悄悄瞄了眼上方,发现段桓还没有恢复意识,于是小心翼翼退出他的怀抱。   只是手指不经意触碰到男人的额发,指腹一片滚烫。   他发烧了?   江月旧半跪在段桓身侧,贴着手掌又是一摸,果然烫的厉害。   视线再往下移,男人身上细小的伤口有的还在流血,有的却微微肿起。   像是伤口发了炎症。   少女暗骂自个粗心大意,昨晚未将他包扎一番,现在情况才变得越来越棘手。   但好在上一世的宿主是个神医,找些止血的草药并不是什么难事。   江月旧拎起裙裾,拧在一块儿打了个结,然后脱了绣鞋,赤足过了小溪。   冬日里溪水冰凉刺骨,冻得她牙根发颤。   少女忍着酷寒,蹚过溪流,在对岸的林子里挑挑捡捡,寻到好些有用的药材。   等到她磨成药汁,又抓了几条鱼烤熟,段桓这才缓缓睁开眼。   男人发现自己靠着树干,身上裹着毛氅。   不远处生了火堆,上头还架着几串香喷喷的烤鱼。   而那傻子公主挽着高高的里裤,露出大截白皙纤细的脚腕,正蹲在火堆旁研磨着什么东西。   江月旧赤足踩在地上,周遭一汪水渍。   这么冷的天气,她脚腕处的皮肤很快被冻得通红。   少女忍着寒冷,小身板不时哆嗦几下,却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直到某一刻回过头,对视上段桓冷寂的眼眸时,江月旧才倏然一笑,快步走了过去。   “相公哥哥,你醒啦。”   少女语气欢欣雀跃,软软一唤,叫的他心神都在发颤。 第51章 伍壹   药汁敷在伤处,先是一阵清凉,继而传来火烧般的痛楚。   江月旧瞧见男人面上细微的变化,体贴地鼓着腮帮子,替他吹了吹伤口。   “吹吹就不疼啦。”   少女蹲在一旁,煞有其事地说着。   段桓轻笑,但想起诸多疑点,又冷着脸质问,“微臣竟不知,公主如此……能干?”   “相公哥哥受伤了。”江月旧早已想好说辞,徐徐解释道,“小时候昭和常给皇兄包扎伤口,昭和还认识很多草药,很厉害的。”   少女娇憨笑着,冲男人眨眨眼,就像是想要颗糖作为奖赏的小孩子。   可惜段桓没有糖,也不全然信她。   男人顿了顿,又道,“这是哪儿?”   “不知道。”   江月旧随着他的视线转移了一圈,呆呆地摇了摇头。   “我昏迷多久了?”   段桓嗓子微微发哑,一时间连称呼也变了样。   少女蹙眉想了会,认真答,“好久好久。”   “……”   男人抚额,心道果然不能跟一个傻子较真,她根本是一问三不知。   段桓单手撑地,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奈何躺久了,腿脚都有些发麻,不听使唤。   江月旧及时握住他的胳膊,将男人全部重量都靠在了自己身上。   “相公哥哥,你要去哪儿呀?”   少女一挨过来,就像是软软一团棉花入了怀。   段桓被那清晰的触感吓了一跳,胳膊抬起,挡了一挡道,“微臣要去看看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昭和扶你一起去。”   江月旧清脆而欢快地应下,仿佛不是前去探路,而是要去什么好地方玩耍似的。   男人面色不虞,刚要呵斥几句,却忽然瞧见少女赤/裸的双足。   天色朦胧,那玉足白的莹莹一抹,在黑漆漆的土地上踩来踩去,格外显眼。   段桓满心数落的话语全都蓦地卡住,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小傻子,想必为他做了许多。   “公主怎么不穿鞋。”   “昭和去给相公哥哥抓鱼啦!”   江月旧唇一扬,笑得骄傲,“昭和烤的鱼可香了。”   少女小跑到火架边,拾起一串,举高了冲男人挥手,连眼里都盛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段桓一时间看愣住。   乡野山间,她灰头土脸,衣衫不整,本该没半分俏丽可言。   可偏生是这样的情况下,男人觉得她哪哪都可爱。   弯起的眉梢,露出的细足,甚至是沾了泥土的鼻翼。   无一不像醇酿入喉,百般甘甜。   男人敛眸,也随之噙着笑,阔步走了过去。   段桓轻轻夺过少女手里的烤鱼,重新放回火架上烤着,然后拉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侧一带。   男人双臂穿过江月旧的腰肢和小腿,稍一用力就将人抱在怀里。   少女微一错愕,仰着脸怔怔望他。   段桓默了默,抱着人走回树边,轻柔地放下来,又屈身捡起扔她散乱的绣鞋。   “微臣替公主穿上鞋。”   说着,男人竟真的半跪在地,一手托着江月旧的脚踝,一手拎着绣鞋,认认真真套上。   江月旧未料到他会做出此番举动,忍不住心虚地抿抿唇。   搞什么嘛,突然动真格了?   “公主?”   段桓见她走神,抬手拍拍少女的手背。   后者晃了晃双腿,笑嘻嘻地看着他笑,“相公哥哥,你对昭和真好。”   男人在江月旧身侧坐下,哄骗似的问,“微臣是如何对公主好的?”   少女想了想,掰着手指一本正经道,“相公哥哥给昭和穿鞋,还给昭和撑伞。”   “最重要的是,相公哥哥冲进大火里救了昭和。”   江月旧边说边转过脸,像小猫一样用脸颊蹭了蹭男人的肩,雀跃道,“相公哥哥是天底下除了皇兄,对昭和最好的人!”   段桓闻言,悸动之余却又一阵失神。   做这小傻子的大英雄确实叫他心生欢喜。   可是眼下冒领了顾言风的救命之恩,他竟担心小傻子知道了真相,就不会这么粘着自己了。   江月旧自然不知男人心中所想,她靠在树干上,惬意地抬着下巴,“相公哥哥,你看,今天的星星真亮。”   男人循声望去。   星空如常,皎皎洁月空悬。   再转而瞧她的眼,里边却很平静。   平静地淌着星河,平静地载着他的满船清梦。   段桓哑然失笑。   不知是笑自己的荒唐想法,还是笑这片刻虚假的岁月静好。   “公主可知,您与星星有什么不同之处?”   江月旧好奇地垂眼瞧他,“昭和同星星一样灿烂?”   男人摇摇头,一双冷峻的眉眼突然柔软起来,含着些缱绻的情意。   “星星在天上,公主在微臣心上。这便是不同。”   不得不说,段桓这厮说起情话来,简直与她不分胜负。   暂且败下阵来的江月旧前一秒还在懊恼,后一秒却又笑逐颜开起来。   因为她瞧见男人的身后,出现了一道熟悉的白光。   亮白之中,正是金匣子散发的淡淡光芒,且带着愈演愈烈之姿。   这么说来,还是她要更胜一筹。   毕竟段桓他,心动了。   少女瞬间心情大好,屁股一蹭,就挤到男人身边。   “相公哥哥,昭和困了。”   说罢,江月旧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哈欠,再自然不过地将小脑袋搁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段桓怔了怔,倒也没反对,异常体贴地任由她枕着。   “公主睡吧,今夜就由微臣守着您。”   一语毕,少女阖上的双眸微微一颤。   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顾言风。   他也总是这样守着自己。   泼天雨里,静谧夜里。   甚至在她的幻想中,那场大火里,走来的人,还是他顾言风。   会是他吗?   江月旧呼吸一滞,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然后重新闭上眼睛。   她不能去想他。   她不能害了他。   -   天亮之后,段桓寻到条下山的小路。   一路上,江月旧跟在男人身后边,乖巧的一言不发。   走了也不知多久,二人歇在一处草屋前。   段桓见少女走的疲倦,小脸微微泛红,遂开口,“公主可还有力气?”   江月旧点点头,眼里诚恳,没半点娇气。   男人凑近她红扑扑的脸蛋,眉目风流,调笑着问,“当真不累?”   少女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委屈自己,于是嘴一瘪,像个孩子般撒娇道,“若昭和说累了,相公哥哥可以背我嘛?”   段桓轻笑,那声笑很快又带了些自嘲的意味。   “微臣自然愿为公主殿下效劳。”   男人说完,便转过身去,半蹲下来。   这回轮到江月旧嗤笑了。   这厮还真是勤勉,做戏不惜做足全套。那她也不必客气了。   少女张开双手,整个人重重地扑了过去,宛如一只麻袋,毫不犹豫地挂在了段桓的身上。   后者勒住她的膝弯,轻轻松松站起身。   江月旧存心戏弄,歪着脑袋在男人脖颈边呵了口热气,咯咯笑着问,“相公哥哥,昭和重不重呀?”   段桓一面阔步向前,一面答,“很重。”   “……?”   少女握起手掌,刚要一拳头砸下去,却听他又道,“公主在微臣心中的分量,向来很重。”   “……!”   江月旧咂舌,默默收起了小拳头。心里暗暗想着,他该不会是觉得傻子公主听不懂情话,所以才一套一套的吧。   少女下颚戳着男人的肩头,不死心地又问,“相公哥哥,你为什么对昭和这么好啊?”   段桓偏头低笑,辨不出喜怒,“公主认为呢?”   “是不是因为昭和可爱聪慧又讨喜……”   “因为您是,公主殿下。”   男人回答地极轻,但还是被江月旧听入耳。   这是什么意思?   少女思忖着开口试探,“那昭和要不是昭和了,相公哥哥还会对我好吗?”   段桓默了默,没再说话。   一时间,空气中就只剩下男人踩踏枯叶的细碎声响,戳着耳膜,格外清晰。   又格外尴尬。   好在没过多久,便有一队人马迎了过来。   为首那人先是高喊了一句“段大人”,等到看清段桓背着昭和公主的身影时,陡然睁圆了眼睛。   像是吃了满口苍蝇。   说不上来的震惊。   段桓轻轻放下少女,冲那人唤道,“孟乾,去牵一匹马儿来。”   高大的汉子立刻应下,按照吩咐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男人踩着马镫,率先跃上马背,然后朝一旁的江月旧伸出了手。   少女毫不犹豫将小手放在他掌心中,接着扬起一抹笑。   段桓掌上发力,将人腾空扯到怀里,环抱在胸前。   男人的下巴尖刚好抵在少女的发顶上。   “公主若是害怕,不妨往微臣怀里靠上一靠。”   江月旧暗地里拳头硬了硬,面上倒还保持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笑容。   这厮着实浪荡。   还没等少女反应过来,段桓便故意恶作剧似的一夹马肚子,飞驰向前。   由于惯性,江月旧本能地后仰着跌进男人的怀里。   段桓双臂微一收紧,勒住缰绳,少女就被紧紧锢在了自己身前。   寸步难移。   耳畔冬风凌厉,吹得面颊生疼。   就在江月旧冷的即将破口大骂时,二人停在一处景致堂皇的楼宇外。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下了缘山。   段桓似是这里的主顾,轻车熟路将少女带上了三层雅间。   “公主好生休息,微臣一会儿再来看您。”   男人交待了一句便要离开,只是步子还没迈开,就被后者拽住了衣袖。   江月旧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相公哥哥,你要丢下昭和去哪里?”   段桓被那水汽蒙蒙的眼眸瞧的颓然生起一股罪恶感来。   男人抬手覆上她的眼,遮去那满目凄怜的视线,好笑地解释道,“微臣没有丢下公主。”   他屈身附在少女耳边,语气近乎宠溺道,“这儿啊,是座金屋。微臣只是暂时将公主殿下藏上一藏。”   成他一人的娇娇。 第52章 伍贰   段桓所谓的金屋,其实是王都里赫赫有名的一座青楼。   江月旧好奇地逛了一遭,想瞧瞧别家是怎么经营生意的。   没等她看出个所以然,却见到一少女被几名纨绔堵在墙根边,哭声断断续续湮没在袅袅莺歌之中。   江月旧蹙眉,刚要走上前阻拦,手腕便被人捏住。   身侧的小姑娘面庞尚青涩,眼神却透着股不符合年纪的老成。   “别管了。”   这儿没人认识昭和公主,江月旧索性也不装了,反问,“为什么不管她?”   “她已被卖入红绡坊,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如果能晚一点再受苦难,为什么我要袖手旁观?”   顾希希有些恼火,摔开她的手腕,“你救不了她,就不要给她无谓的希望。”   少女莫名挨了斥责,委屈道,“你怎么知道我救不了她?”   “你!”   顾希希哑口无言,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遂哼声让到了一边。   少女取了枚面纱,遮住半张脸颊,而后快步走到墙根边。   江月旧拍了拍手掌,眼一弯,笑道,“各位爷怎么这般性急。”   几名年轻男子循声转过头,有的面色惊诧,有的不屑一顾。   墙角里蹲着的女子脸色苍白,泪痕满面,一边衣领被扯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引人遐想。   “你是什么人?”   “奴家乃乐司执教伶人,这丫头尚未接受□□,恐怕会坏了几位爷的好兴致。”   江月旧说得真切,顺势将那少女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为首的鹰目男子冷笑,“坏了兴致?爷看你才是故意来坏兴致的吧。”   “爷言重了。”江月旧迎上他的目光,款款道,“不如奴家给爷跳支舞作为赔罪吧。”   少女半点不怯场,脚步轻巧上到台子中央。   鸾歌凤舞,翠羽明珰。   弦鼓四起,少女双袖扬过头顶,细腰盈盈,裙裾翩飞。   一时间,朱粉深,乱山昏。   舞毕,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有甚者,将那银两赏钱纷纷扔到江月旧的脚边。   少女这才转眸看向先前的几名男子,颇有几分洋洋得意之姿。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就算想要继续为难,也是有心无力。   鹰目男子许是气不过,手一伸,便要将江月旧脸上的面纱扯下来。   后者堪堪避开,却在闪躲间踩空了台阶,整个人直直往后坠去。   江月旧一声惊呼没能叫出口,身子就落入个结实的怀抱里。   少女半个后背抵在男人的胸膛上,细细喘着气儿。   顾言风一手揽在她的腰前,另一手扶住那段窄肩,语气散漫中又带着股凌厉,“小爷的人,你们也敢动?”   -   方才喧嚣热闹的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周遭看戏的人群也都识相的闭上了嘴巴。   鹰目男子一只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讪笑着解释,“顾统领……这,这是一场误会……”   江月旧却完全不买帐,侧身窝在男人怀里,装啜泣状指控道,“他们欺负我!”   “……”   青年惶恐又恼羞,忙辩解,“我没有,你骗人!”   顾言风挑眉,似笑非笑看着二人,并不言语。   少女仍倚偎在他胸膛,开口却显得底气十足,“你强取豪夺。”   青年怒目,“你凭空捏造!”   江月旧瞪道,“你咎由自取。”   “你无中生有!”   “你头脑有病!”   青年梗住,咬牙切齿,“你污言秽语!”   少女吐了吐舌头,“你无可救药!”   “你!”   青年词穷,脸色涨成了猪肝红,却碍于顾言风的身份,无可奈何,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哎呀几位爷怎么站在这儿,快坐下来歇歇。”   红绡坊里的老鸨红姨终于赶来,周旋于几人间,堆出满脸的谄笑。   眼见先前的女子衣衫不整躲在后边哭哭啼啼,红姨掐着她的胳膊肘,不虞道,“这死丫头是奴刚买回来的,尚未□□所以不懂规矩,败了两位爷的兴致,实在对不住。”   青年男子闻言,方才想要尝个鲜的念头也灭了个七七八八,只好默不吭声去观顾言风的脸色。   后者揽着少女的肩,一手把玩着桌案上的白瓷茶盏,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江月旧面纱后那张娇笑的面容。   高台之上,少女舞姿曼妙,惊绝四座。   一时间,顾言风有些弄不清,狡黠或是痴傻,哪一面才是真的她。   “顾统领,您看这,这要如何?”   红姨眼尖,知晓段桓带了名姑娘回楼子里,可现在这姑娘却窝在顾言风的怀中。   这两头左右都不能得罪,她实在为难的很。   “纵是青楼也有青楼的规矩。”男人屈指敲了敲桌面,“你是来寻欢作乐的,还是来轻贱她人的?”   鹰目青年低声下四道,“自然是来找乐子的。”   “那便是了。”   正当青年松下一口气,却听顾言风话锋一转,恶劣地笑道,“可你败坏了小爷的兴致。”   “……”   鹰目青年登时坐不住了,忙不迭起身,哀求般看向男人。   “喏,方才她跳了什么,你便也上台跳一遍。”   顾言风指了指少女,又指了指高台,面上尽是戏谑的神色。   “这,这不太好吧……”   青年还想讨饶,话未出口,便瞧见男人懒懒散散伸脚,将面前的凳子一脚踹翻在地。   “去。”   顾言风薄唇微张,笑意都不曾消退半分。   却平白叫人不寒而栗。   江月旧缩在他怀里,眨了眨眼,心里咕噜咕噜不停冒着粉色的泡泡。   怎么办。   — 她真的好馋顾言风啊。   -   鹰目青年迫于淫威,登台献舞,贻笑大方。   众人散去后,顾言风也将少女送回了屋。   一离开外边的视线,江月旧立刻跳出男人的怀抱,隔了数米远,大有种划清界限的意味。   顾言风勾唇笑了笑,揶揄道,“公主方才,可不是这副模样。”   少女厚着脸皮,面色如常道,“多谢你出手相助,昭和回宫后,一定叫皇兄给你很多赏赐。”   “赏赐?”男人似是觉得有趣,语调轻佻,“什么赏赐?”   眼见他不依不饶,步步紧逼过来,江月旧装不快道,“你想要什么,便赏你什么。”   顾言风闻言,神色稍滞,许久才淡淡道,“微臣要的,公主恐怕给不了。”   少女被那话中的冰碴子猝不及防一冻,她敏锐地察觉到,男人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而这隐情,也不知是否会狗血的与自己有关。   好在很快,顾言风就恢复了原先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堵在门口痞赖地笑,“公主方才那支舞跳得甚是好看。”   江月旧唇一弯,眼里亮晶晶,“昭和同晋城双姝,谁跳得更好看?”   晋城双姝是这红绡坊里的头牌,姐妹二人容貌倾城,舞姿也是绝伦。   名声更是家喻户晓,连街边几岁的小娃娃都知晓。   男人瞥见她期盼的眼神,存心戏弄,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晋城双姝。”   “……出去!”   江月旧嘴一瘪,对着那张欠扁至极的脸蛋就是一记白眼。   后者放声大笑,眉目疏朗。   带着股少年豪纵之感。   江月旧心想,已有好久没见到顾言风这副轻松的模样了。   他总是背负了很多,又偏生要强的半分都不肯言说。   彼时还能问一个答案,现今却是越行越远。   少女思忖间,顾希希从门外闯进来,拉住男人便往外拽去。   顾言风虽微微皱眉,却没有反抗。   这一举动落在江月旧眼里,俨然是二人关系匪浅的印证。   没等她上前半步,就见顾希希拦在门口,冲她警告道,“离他远些!”   少女气不打一处来,昂头不屑,“嗤,他离昭和远些才是!”   后者并不理睬,抬手重重合上了屋门。   江月旧等人一走,便飞快地趴在门上,竖起耳朵刚要偷听一二,屋门突然被人从外边猛地打了开来。   少女踉跄着扑进男人怀中,一抬眼,就见那双沉沉的眸子里藏满了揶揄的笑意。   “公主殿下这是在,投怀送抱?”   “谁稀罕抱你!”   江月旧推开他宽厚的胸膛,转头就要进屋。   男人伸手从后面蒙她的眼,迫使人停下步子。   “烟花之地终归不雅,微臣晚些时候来接公主回宫。您可莫要四处乱跑。”   少女睫毛动了动,惹得他掌心发痒。   “那昭和就勉为其难在这儿等你。”   身后传来顾言风的一阵轻笑,随即那双大掌便从她眼前移到了头顶上。   男人带了些力道,胡乱揉了揉江月旧的头发,然后才往外走去。   -   顾希希站在隔壁屋里,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全,每听一句,脸色就暗下一分。   等到顾言风进了屋,她才板着脸,闷闷不乐道,“哥哥你很不对劲。”   男人环顾了一圈屋里崭新的摆件,答非所问,“又发脾气了?”   少女更加不虞,“她是大晋的公主!”   顾言风径直走到她身前,握住一截发颤的腕子,卷起衣袖,果然发现上边还未消退的红痕。   “他对你动手了?”   顾希希一把挥开,往后缩了缩,辩解道,“不关他的事。”   “顾希希!”   男人陡然提高了嗓音,面色差的仿佛要吃人。   “是我乱发脾气在先……”少女软了神色,忽而抱住他的胳膊哀求道,“哥哥你别怪他。”   顾言风简直被她气笑了,一张俊荣阴沉着冷嗤,“顾希希,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段桓救过你的命,但你别忘了,也正是他囚禁你于此!”   少女跌坐在榻上,眼里透着几分迷茫,“哥哥,我是个累赘对不对……”   顾言风抿唇,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别胡思乱想,我与段桓如何,跟你没有关系。只有一条你须记得,万万不可以爱上他。”   顾希希骤然松开手,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般,声色都尖锐起来,“可你,可你也在冒着大不韪,去对杀父仇人的女儿好!”   男人眼里一紧,戾气渐生,抬手作势要扇她,却被来人阴阳怪气地打断了去。   “顾统领莫怕,这等诛九族的话,还好是被本官听了去。”   段桓摇着折扇,足尖踢了踢门,算是打招呼,然后便悠哉进了屋。   兄妹二人一时间都没了动作,顾言风扬起的手掌还硬生生停在半空里。   “小妹戏言,大人切勿当真。”   男人很快便收敛好情绪,脸一转,又是副滴水不漏的冷肃模样。   段桓忙颔首,似显得很是愉悦,“无妨。不过送公主回宫的事儿就不劳烦顾统领了。你去给陛下报个平安吧。”   顾言风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火气,喉间滚了滚,吐出个冰冷冷的“好”字来。   好你个段狗。   男人方要离开,却听段桓又问,“对了,宋清雪后来如何了?”   “杀了。”   顾言风冷声回答,步子一迈,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口。   段桓似笑非笑转着手中折扇,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伍叁   屋里只剩下顾希希和段桓。   男人瞥见她怯弱迷茫的目光,微微勾起唇角,“你看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一般。”   少女咬唇,捏紧了衣袂,没有说话。   段桓走近了些,抬掌抚了抚她的面颊,语气不温不火,“顾言风兴许觉得你是个累赘,但大人我并不觉得。”   顾希希愣了片刻,忽而冷笑,“你又在装什么好人。”   “大人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段桓收紧手掌,攥着她的下颚,笑得冷情,“你若乖乖听话,过几日我还带你去看灯花。”   后者闻言,一阵失神。   顾家灭门于一场无妄之灾。   那日,是段桓在铁刃冷刀下朝她伸手,将她拉出了鬼门关。   可同样,她的伤口、她的不幸,也都源自于段桓。   男人以她为把柄,要挟顾言风去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她的哥哥原本是那么风清月朗不可一世的少年郎,现在却不得不揽下所有的肮脏、黑暗,听令于人。   顾希希最初带着手铐和脚镣,每日被关在屋中,整整一个年岁,都没能离开屋子半步。   她哭闹、自尽。她将自己磨的满身是血,精疲力竭。   而段桓瞧见了,只是漠不关心地笑。   男人心情好时,会替她擦拭干净血迹,再让她换上身新衣裳,漂亮的像是原先那个侯门贵女。   可段桓若是心情不好,就只会捏着她的伤处,反复捻揉,叫那结了疤的伤痕破裂开来,一次次不得痊愈。   后来顾希希忍无可忍,闹的凶了,大病一场。   病中男人却转性一般,亲自照料她。喂药汤,掖被角,眉眼温润,带着疏离的笑。   她那时没能死掉,大概是上天安排里最残忍的事情。   可无论如何糟糕,每年上元节,都是顾希希最开心的时候。   满城灯辉,男人会牵她手,看她眼红,给她买盏灯笼。   灯火流转,她的心思就藏在那些忽明忽暗的灯盏里边。   时隐时现。   父母亲眷惨死,顾希希以为人生也走到了尽头,可段桓给了她希望。   被豢养在笼中,甚至作为要挟兄长的把柄,顾希希这才明白,男人不是她的太阳,而是不可凝视的深渊。   他不许她死,又不叫她好好活着。   可千错万错,全错在她。   她心悦段桓,如飞蛾扑火,如螳臂当车。   即便如此,顾希希却仍想着,今年要再看一次花火。   灯盏太亮,每每都能遮住她心里晦暗阴鸷的心思:   —— 如果段桓不在她身边,那就一起毁灭吧。   念此,顾希希软下语调,乖乖道,“好,我都听你的。”   男人似很喜欢她这幅模样,松了手,从桌案上拾起把木梳子,绕到少女身后去。   段桓捏着顾希希的一缕墨发,垂眼细细梳理,脑海里想的却是另一人的笑靥。   少女透过铜镜,冷不丁瞥见了男人隐隐上扬的嘴角。   她猛地站起身,长发还留在段桓手中,用力之下,扯断了数根发丝。   顾希希眼睛很红,里面却没一滴泪水,“滚开,你从我面前滚开。”   男人捻揉着柔软的头发丝,仿佛读懂了她心中所想,“好好的,怎么又发脾气了?”   段桓踱步,冷眼相激,“你莫不是在羡慕昭和公主?”   少女哽住,拳头渐渐收紧,并不回答。   “我若是你,定然羡慕昭和公主。”男人火上浇油,“她有自家哥哥疼,还抢走了你哥哥的爱。”   “你胡说!”   顾希希随手举起一盏青瓷,狠狠砸在他的脚边。   后者笑着踢了踢碎瓷片,俯身握她的双肩,一字一句道,“顾希希,除了大人我,你什么都没有了。”   少女捏紧的拳头骤然一松。   像是垂死挣扎的人彻底放弃了抵抗。   -   江月旧等了很久,没等到顾言风来接她回宫,反而等到了刺客前来要她的命。   好在红绡坊乃是段桓这个笑面虎的地盘,四周隐伏的护卫很快便与刺客打成一团,少女趁着空隙,悄悄往楼下跑去。   江月旧站在三楼台阶上,前边是围上来的刺客,一回头,后边也被堵得死死。   如此前后夹击之下,少女听见段桓站在大堂中央,抬首唤她名字。   “公主,跳下来!”   “……”   开什么玩笑?!   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死也要变成残废吧?!   江月旧缩了缩脖子,连连摇头。   “快!”   男人提高了几度音,近乎于吼叫。   少女怯懦着后退几步,远离开木栏杆,转而苦笑着看向四周围拢过来的刺客们。   “各位大哥行行好,别杀我别杀我……”   话音未落,江月旧后颈便被狠狠劈了一记。   少女眼前一黑,软软倒下,失去了知觉。   顾希希躲在门后,眼见着那帮刺客扛麻袋似的扛走了江月旧,方缓缓跌坐在地上。   没过多久,段桓就带人追了上来。   男人一脚踹开木门,瞧她失魂落魄的伏在地上,半句安慰也无,反而高声质问,“刺客往哪去了?”   顾希希眼里一片灰暗,“我……我不知道……”   “带人搜!翻遍整个京城也要把公主殿下给找回来!”   段桓转身下了命令,连一丝多余的眼神也没留给少女。   望着他的背影,顾希希有些难以忍受般抬手,揪住男人的衣角。   只是没等她说出一个字来,段桓便已抬腿出了门。   只剩下她手里抓了个空。   -   顾希希保持着先前的动作,一动不动坐到了后半夜。   顾言风进屋时,少女半垂着脑袋,目光恹恹,好像回到了最初家破人亡的时候。   男人伸手扶她站起来,然后又抽回手。   顾希希似乎被什么耗尽了体力,怎么也站不稳,顾言风一松手,她就疲乏地跌落回地面。   如此反复了几回,男人仍极有耐心地在搀扶她站立。   “哥哥,我好像快要腐烂掉了……”   顾言风这次没松手,“还不至于。”   男人一双大掌有力地抵在她脊背处,语调又轻又慢,“哥哥在这里,不会让你腐烂掉的。”   得到了安慰,少女终于开始哭起来。   她只哭了一小会,便扯了扯顾言风的腕子,呜咽道,“昭和公主她,她被刺客带往了钟楼的方向……”   顾言风拍拍她的头,“好了,你别害怕,也别担心。去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少女仍抽抽噎噎,但到底站稳脚,慢慢走到床榻边。   临上榻,顾希希回头又问,“哥哥,公主真的不会有事吗……”   明天真的会好吗。   男人翘唇,眉梢也挑。   “会的,哥哥向你保证。”   -   钟楼孤矗。   夜风萧瑟,处处生寒。   江月旧醒来时,眼睛被蒙住,什么也瞧不见。   耳畔传来几个粗犷的交谈声。   “大哥,这小傻子怎么处置?”   “千岁交代了,不能留活口。待会解了绑,就把她从钟楼上推下去。”   “可她也是千岁……万一圣上查起来……”   “到时候就说她自个跳了楼,怪不得旁人。”   “大哥英明。”   几人的交谈声淡去,脚步声却愈来愈近。   江月旧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双眸睁的浑圆,隔着层黑布,只能瞧见几个高大的身影,模模糊糊占据了整个视线。   “不要杀我……”少女颤抖着尾音,极力保持镇静,“如果你们肯放了昭和,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闻言,一人上前,粗鲁地解开捆住江月旧手腕的麻绳,笑声桀桀,“大哥,我看她也不傻嘛。”   为首的男子拎小鸡似的将她拎到半空中,“留你一命也不是不行,除非公主殿下给兄弟们点甜头尝尝……”   他话说得含糊,若昭和只是个心智五六岁的小傻子,必然不懂其中深意,可她是青楼的鸨母,自然知道所指为何。   如果一定得在性命和清白之间做选择,那江月旧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少女微顿了顿,继而艰难地开口,“什么甜头?”   四周登时响起一片猥琐的笑声,令人作呕。   为首那人松开江月旧的衣领,大掌转而抚上少女细白的脖颈。   粗粝的指腹不断捻揉着凝脂般的肌肤,紧接着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男人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少女胸前的衣襟。   除了一抹素白的肚兜外,春光一览无余。   江月旧被那寒风吹得哆嗦了几下。   她稍稍后退一步,立刻被人推搡着重新赶到男人身前。   少女没站稳,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那副柔若无骨的模样,反倒更加激起了众人的兽性。   若换了真正的名门望族,恐怕早就一死了之,断受不了这等羞辱。   可江月旧忍耐着,仍在思考活命的法子。   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出神间,少女身上的衣物已被七手八脚撕去大半,露出惑人的雪色来。   旋即便有人覆了过来,狠狠将她压在身下。   江月旧动了动腕子,顷刻被男人拧出一片淤青,少女浑然不觉似的,挣扎地更加剧烈。   肌肤摩擦着地面,红痕交错,触目惊心。   虽然知道这些反抗都无济于事,江月旧却近乎执拗地扭动着整个躯干,作着无声的抵抗。   忽然一瞬间,身上的那人停下了动作。   片刻之后,重重地倒在了江月旧的身旁。   一股血腥味漫入空气中。   趁着剩下的几人群龙无首之际,少女一把扯开眼前的黑布,然后随手裹了件外氅。   她看见段桓站在对面楼宇上,遥遥搭弓。   他好像又救了自己。   江月旧逃到栏杆边,风鼓起她的长发,飘飘扬扬。   少女一垂眼,发现钟楼底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男人似半蹲着,瞧见她后,方站了起来,挺直了腰背。   二人四目相对,隔了仿佛一条银河那么远。   顾言风缓缓朝她张开双臂,薄唇一张一合,吐出个字眼。   少女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却立刻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江月旧攀住栏杆,几乎是义无反顾地跨了过去。   钟楼约莫有七八层高,段桓眯眼望着,见少女如同断翅的鸟儿般坠落下去。   而顾言风更是离谱,一袭黑衣踏着墙壁跃到三四层楼的高度,准确无误地接住了跳下来的江月旧。   男人单手将她搂紧,护在怀中,旋了个面,飞速摔了下去。   等到段桓下了高楼,只见少女趴在顾言风胸膛上,一截雪白的腕子还死死揪着男人的衣角。   而后者仰面躺在地上,支起一条腿,粗粗喘着气,眼里尤为黑亮。   方才在段桓那一箭射出去之前,顾言风就已经先出了手。   哪怕隔了半条街,男人掷出的飞刀仍不失准头,直直扎进刺客的后背,贯穿心脏。   顾言风腾空而起杀了为首之人,又特意落在钟楼底等着少女跳下来。   他凭什么就这么笃定,笃定江月旧愿意相信他?   段桓没思索出结果来,心头愈发烦闷。   “公主,已经没事了,微臣送您回宫。”   男人轻轻执起少女的手腕,想要拉她起身。   江月旧一时间没有动作,身上披着的大氅倒是滑落了半边,露出些斑驳的红痕。   周遭侍卫甚多,见此情状,纷纷诧然着低下头。   心里却叹惋,可怜的公主定是已遭歹人凌/辱。   顾言风抬手一拢,将那大氅兜头盖住少女,重新揽到自己身前。   男人挑着眉头,表情散漫,颇有几分在与之叫板的意味。   “顾统领,这是什么意思?”   “段大人失职了。”顾言风单手圈着少女的腰肢,分寸不让,“从现在开始,就由属下来负责公主的安危。” 第54章 伍肆   回宫的路上,江月旧才知道顾言风为了救她,折了支手臂。   眼见少女越走越慢,男人顿了顿足,回头瞧她,却并不说话。   江月旧抿抿唇,此刻没什么心思再装傻子公主。她觉得顾言风实在对她很好,好到让她难过。   怎么每一世的攻略对象,都不是他呢?   “公主可是哪儿不舒服?”   少女驻足站定,默了片刻,闷声闷气道,“昭和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   男人勾起的唇角慢慢落下去,“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江月旧垂着眼,“昭和会让皇兄给你很多很多赏赐的。”   “公主觉得属下救您是为了赏赐?”   顾言风彻底不笑了,眉梢下压着,紧盯住少女看似柔软的发顶。   “总之皇兄同昭和不会亏待你的……”   江月旧嘟囔着匆匆说完,脚下步子越走越快,逐渐跑到了前头去。   男人跟在后边,琢磨着话里的意思,最后竟琢磨出一丝关切的意味来。   这小傻子莫不是在担心他与段桓闹翻了,无地自处?   顾言风想通了,俊容上又是一片云销雨霁。他跟在少女身后,三步一唤,“公主,您和陛下要赏赐属下什么啊?”   江月旧听出男人语气里的欢愉,心里虽纳闷,嘴上却回道,“赏你一屋子金银珠宝。”   “臣不爱财。”   “那赏你一屋子美人姐姐。”   “臣也不好色。”   “……一屋子珍馐佳肴?”   “臣更不贪吃。”   少女磨牙,回头瞥顾言风,“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后者见她气呼呼的模样,似乎根本没受方才绑架一事的影响,遂放下心来,作无赖状指了指自个的胳膊,“公主给属下赏几个太医吧。”   江月旧一下偃旗息鼓,眼巴巴凑了过去,拉他的腕子问,“是不是很严重?会不会接不上了?”   男人唇间溢出声轻笑,顺势将整个人都挂在少女肩上,哎哟哟地叫唤道,“属下要是再也不能用剑,那还不如,不如死了算了!”   江月旧一听,立刻慌了神,小手紧攥着他的腕子劝道,“不会的不会的,昭和给你找全大晋最好的大夫,一定能给你接上胳膊的!”   顾言风一低头,就看见了少女面上浓浓的愧疚和心疼。   男人得逞地翘唇,一路上继续哼哼唧唧装可怜。   他才不要什么赏赐,他要互相亏欠,他要再难两清。   他要她心里,一直都记挂自己。   -   晋平帝怒气冲冲赶到万寿宫时,太后正坐在窗前插花。   寒冬腊月里,白玉瓷瓶中孤零零摆了支腊梅,并无多余的装饰。   “陛下今日来有……”   女人话没说完,手中的瓷瓶已被晋平帝摔砸在地,连同着那支无辜的粉梅花。   “放肆!”   太后被那巨大的声响吓了一跳,后退了数步,不可置信般看向年轻的帝王。   晋平帝虽不算什么大孝子,但也素来恭顺,此番却涨红了脸,“朕看母后才是放肆!”   男人抬脚踢开跟前的碎瓷片,龙袍随着动作翻起一道金色的波浪,“昭和是朕的亲妹妹,她若出了什么事儿,母后可想好后果了?”   太后气得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着,眼里泛红,“她是陛下的亲妹妹,哀家就不是陛下的亲生母亲了?”   “正因为您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朕自始至终都给您留了余地。”   晋平帝闭目,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惠妃当初与您情同姐妹,您……如今连她唯一的女儿还不肯放过吗。”   太后没料到他提起这一茬,面色惨白地落了座,许久才喃喃道,“可笑,后宫中哪有什么情同姐妹……我若不为你筹谋,陛下又怎会有今日。”   男人冷笑,失望至极,“母后不必拿朕做幌子。年少时若无昭和相伴,朕根本走不到今日,那时母后除了吃斋念佛,又为朕做过什么?”   太后颓败着攥紧佛珠,疲惫道,“昭和不祥,哀家没有错。哀家只是在弥补一二,希望陛下往后平安顺遂罢了……”   “母后至今仍不知悔改,朕深感心痛。”晋平帝冷眼瞧她,半晌开口道,“来人,将太后禁足于万寿宫,再不得出!”   男人挥袖,并不理会身后的一片哀嚎嗔骂,阔步离开了恢弘的宫殿。   太后害得惠妃流产,不仅丢了龙种而且一尸两命,此后事情败露,被昭和目睹,于是又将昭和推下假山,变成了个痴傻的稚儿。   凡此种种,不过是深宫女人间的明争暗斗,太后却顶着副皈依佛门的慈悲样,做着心狠手辣的恶毒之事。   晋平帝从顾言风口中得知这些的时候,似乎有些明白了她数十年如一日念经打坐的原因。   不是因为喜佛参禅,而是因为罪孽深重。   常言道父债子偿,男人驻足在福至宫门口,久久也不敢迈进一步。   他不知该如何再面对昭和。   -   世间事本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昭和公主惨遭歹人凌/辱,清白不保的消息,突然有一日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   起先只是在宫中风声四起,后来竟是传入民间,恨不得成了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笑谈。   松香暗地里偷偷抹了几把眼泪,却不敢当着昭和公主的面儿流露出一丁点儿伤心来。   回宫那日,江月旧身上尽是红痕,任谁见了,都是一副受尽折磨的模样。   可少女却没法开口解释。   昭和是个傻子。傻子吃饱喝足就很开心,生死之外的,那都不算事儿。   再者而言,于江月旧来说,名节本就没那么重要。现在福至宫成了人人垂怜又耻笑之地,她反倒乐得清闲。   可她越无所谓,晋平帝就越着急。   急着急着,更大的事儿也跟着来了。   一日上朝,百官跪拜,段桓跪在顶头,突然呈了折子。   晋平帝瞧着,眉头越锁越紧,最后一个没忍住,当着群臣的面儿,将那奏折撕成了两半。   文武百官:……   段桓见状,处变不惊地笑笑,“陛下,微臣此番是诚心诚意的。”   晋平帝咬着牙根,一字一句道,“段爱卿容朕考虑考虑。”   男人拱手,恶劣地补充道,“多谢陛下,还望陛下这几日能允臣去看望昭和公主,以解相思之苦。”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   便是不点明,也都知道折子所奏为何了。   可众人不知道的是,段桓远比想象中还要无耻几分。   他既想迎娶昭和公主,平息谣言,又不愿以尚公主之礼,分出宰相实权。   简直是蹭鼻子上脸。   “允。”   晋平帝挤出个不太和善的笑容,厌烦着匆匆下了朝。   退到偏殿中,掩了门,男人方才现身。   两殿之隔并不遥远,顾言风七七八八也听见了不少。   “顾统领,依你看,此事该如何?”   “陛下不如将计就计。”   顾言风附身到晋平帝跟前,耳语了几句,后者拧成一团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只是听到最后,年轻的天子仍有顾虑,“顾统领此计可会伤及昭和皇妹?”   “臣会保证公主殿下的安危,请陛下宽心。”   晋平帝默了默,良久才道,“段贼不除,朕永无宁日,可若除掉段贼须得以昭和为计,朕也是不愿见到的。昭和,是朕最为疼爱的皇妹。”   顾言风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后退几步,倏然撩袍跪下,脊背挺得笔直,“陛下放心,昭和公主是您的妹妹,而于微臣来说,她却是臣的心上人。”   晋平帝诧然,而后去瞧男人的眼睛,见他目光坚定,并不似作假,于是稍稍松了口气,“如此甚好。事成之后,朕自会兑现朕的承诺。”   “谢陛下。” 第55章 伍伍   江月旧得知自个要跟段桓成婚的消息时,正翘着一只脚,窝在软榻里嗑瓜子。   她倒没多惊讶,反而觉得是件好事。   呆在段桓身边,拿到金匣子的概率就更大一些。   而且不用面对着顾言风,左右为难。   “公主,您,您喜欢段大人吗?”   豆蔻倒了杯热茶,端到少女跟前,小声问了一句,原也没指望回答。   江月旧歪着脑袋,吐出瓜子壳,脆生生道,“喜欢,昭和要嫁给相公哥哥。”   她本想树立一个痴情傻子的形象,谁料门外适时出现两人的身影。   松香尚未来得及通禀,段桓同顾言风便脸色各异地杵在了屋门口。   江月旧此时也很尴尬。她心虚地捧住茶盏,不敢去瞧顾言风漆黑深邃的眼睛。   男人的眼里可以有不屑,可以有嗤笑。   唯独不该有受伤的神情。   那会叫她心疼。   好在没一会儿,段桓率先笑出了声。   他展了展折扇,阔步迈进屋内,“真巧,微臣也很喜欢公主殿下。”   江月旧扬起个笑靥,偷偷用余光瞄着顾言风。   后者面无表情地转了身子,抱着柄长剑,欣长的身躯立在门框外。   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少女。   段桓在桌案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新春过后公主殿下就十七了,微臣以满城红妆为聘,来贺公主生辰可好?”   江月旧心里暗骂他文邹邹又酸溜溜,表面却故意问,“相公哥哥是要迎娶昭和的意思吗?”   男人轻笑,“正是。”   少女托腮,一本正经地又问,“那相公哥哥会对昭和好吗?”   “自然。”   段桓似是故意提起,温柔又残忍道,“外边那些流言蜚语,微臣都不在意。不管公主变成什么样,在微臣心里,您都是这世上最干净无暇的人。”   江月旧的笑容僵在唇边,险些破了功。   这笑面虎话里藏刀,杀人于无形啊。   少女佯装听不懂,绞着手指头道,“相公哥哥你真好。”   段桓许是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抬手揉了揉江月旧的额发,这才起身离开。   男人一走,少女便转头看向顾言风。   后者仍背对着她,单手抱着剑鞘,身形冷漠。   眼见他迈步,也要离开,江月旧下意识唤了一声。   “哎你……”   顾言风回头瞥她。   少女想问的是: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可这关心于现在的昭和公主来说,显得太多余。   江月旧半垂下眼,忍了忍,改口道,“你把门带上。昭和冷。”   男人薄唇抿得更紧,微不可见地轻哂,然后足尖一勾,两扇木门便轰然合上。   豆蔻瞧了瞧杵在屋子中央一动也不动的少女,担忧道,“公主,您怎么了?”   江月旧郁郁,敷衍答,“天气太冷了,昭和不喜欢。”   小丫鬟望着烧的噼啪作响的火炉,默不吭声地想,明明很暖和呀。   -   都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正巧是除夕夜。   松香担心小主子在外头听到不好的话,遂看得紧,哪儿也没让江月旧去。   守夜守一半,少女就百无聊赖地倒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晋平帝处理完奏折已是后半夜,想起新年将至,于是随手包了些压岁钱,悄悄塞到了江月旧枕头底下。   见她睡得沉,江宗伸手掖了掖被角,坐在床沿上喃喃自语,“时间可真快啊,皇妹都要嫁人了。”   “朕本就无颜对你,往后更是如此。”   “新春伊始,朕只愿皇妹一生平安,荣华富贵。”   雪下的很大。   晋平帝走后,江月旧倒是被开门时飘进来的风雪给生生冻醒了。   一睁眼就瞧见枕头下藏着的红荷包,拆开来发现里面是些碎银子,并不很多。   皇家不兴民间压岁的说法。   但是少女却很高兴。   至少在这深宫禁苑里,晋平帝仍以一个普通兄长的身份爱护她。   这是江月旧从不曾感受到过的亲情。   就连母亲也没给过她。   呆坐了片刻,冷不丁看见窗上映出人影憧憧。   少女裹了件披风,猛地打开窗户。   外边那人正欲离开,被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弄的停在原地。   四目相对,双双闪躲。   江月旧眼盯着绣鞋,不去看他,“今日团圆,你不用守着昭和啦。”   “……”   顾言风默了默,想起早间少女回的那句“喜欢”,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微臣这便告退。”   男人硬邦邦道了一句,憋着股酸涩的心思,转身就要离开。   走了没两步,情感还是战胜了理智。   顾言风捏了捏拳头,折回窗前,直直望着少女的眼睛问,“公主想去看天灯吗?”   “想。”   在内心拒绝之前,嘴巴已经诚实地先给出了答案。   男人终于勾唇,似平常一般低声发笑。   江月旧懊恼着蹙眉,刚要自圆其说,就被顾言风握住了腕子。   男人倾了大半个身子在窗内,此刻离她近在咫尺。   “跟我走。”   顾言风说话间,呼出一阵热气,拂过少女的耳廓,又痒又麻。   后者咽了咽发馋的口水,心一横,顺着他的方向跨了出去。   不管了。   是顾言风先勾引她的。   -   宫殿顶上覆了层薄雪。   男人将自个肩上的大氅脱下,铺在屋顶的红砖上,又替江月旧戴起兜帽。   少女巴掌大的小脸缩在一圈绒绒的白毛里边,红扑扑的尤为可人。   天还在不停地落雪。   顾言风不知从哪儿变出许多盏天灯来,满满摆了一屋顶。   江月旧伸手去抓,却被后者一把按住。   男人举高了手臂,慢条斯理道,“公主回答属下一个问题,答对了就可以放一盏天灯。”   “那你快问。”   少女眼巴巴盯着那盏罩着橘色暖光的灯盏,开口催促。   “这宫中有多少座宫殿?”   “……一百座?”   “错了,九十九座。”   顾言风恶劣地勾唇,修长的指尖一松开,橘色灯盏便摇摇晃晃飞上了天。   “哎……”   江月旧惋惜地仰着脸,眼睁睁看那天灯逐渐升高,变成了一抹亮色,再消失不见。   男人又拾起一盏天蓝色的灯,继续问,“福至宫里有多少级台阶?”   “……三十级?”   “错,是三十三级。”   顾言风咂舌,爽快地松手,那灯盏迎着纷飞的雪花,旋转而上。   江月旧觉得他可能是故意在整自己,遂瘪嘴抗议,“你问的问题不好,现在换昭和来问你!若是答错了,就让昭和来放天灯。”   男人挑眉,却之不恭,“好,公主问便是。”   “这宫里谁生的最好看?”   “属下生的最好看。”   “……”   江月旧舔舔下唇瓣,轻哼一声算是默认。   心里却暗骂,这厮怎么这般不要脸面。净说大实话。   顾言风见她不反驳,就知道自己答对了,于是边笑边松开手,又一盏灯飘飘摇摇上了天。   少女不服气,继续问,“那这宫里,除了你谁最好看?”   “自然是公主殿下。”   “皇兄最宠爱谁?”   “公主殿下。”   “那你最喜欢谁?”   “也是公主殿下。”   江月旧本是随口一问,眼还紧紧盯着半空中各色的天灯。猝不及防得了男人的回答,心跳陡然剧烈了起来。   少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指了指最后一盏灯,“还剩一个了。”   顾言风托着灯盏在掌心转了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个问题很简单,公主一定能回答出来。”   “是什么?”   “公主是喜欢属下,还是喜欢段大人?”   “……”   这明显就是道送命题。   江月旧心一横,嘴硬道,“昭和喜欢段大人。”   男人脸上没了笑意,冷嗤一句,“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天灯。”   言罢,漠然将最后一盏灯扔向夜幕之中。   “你!”   少女情急,腾地站起来去够灯盏,脚下却没踩稳,失去平衡后直直朝顾言风摔了过去。   后者一把握住她的细腰,顺势揽进怀里,二人便一上一下摔在了红瓦檐上。   江月旧愣了片刻,方才缓过神,慢吞吞从男人的胸膛上抬起个小脑袋来。   雪落纷纷,白了鬓发。   更有甚者,飘到了他的鼻梁上。   鬼使神差地,少女凑了过去,对着那片雪花,嘟嘴使劲一吹。   成功将其吹走。   只是当她视线再往下,瞥见顾言风愈发暗红的眼眸时,才知道大事不妙。   这叫什么,这叫引火烧身啊。   果不其然,男人搭在她腰间的大掌猛然一紧,下一瞬间,江月旧已被腾空翻了个面,仰躺在了他的身下。   顾言风双臂撑在少女脸颊两侧,低头时发辫垂下,掠过江月旧的脖颈,男人的侵略性太强,叫人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最后问一遍,公主是喜欢属下,还是段大人?”   “段……”   江月旧刚吐出一个字,男人便将头压低一分。   “大……”   等到第二字说出口,顾言风几乎与她鼻尖相碰,额角相抵。   少女下意识伸手去捂嘴巴,可挨得太近,她的手背正好擦在了男人的唇瓣上。   乍一瞧,就像是顾言风在亲吻她的手。   江月旧感受手背滑过温润的触感,很快就见男人退开一些,仿佛真的只是留下了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公主,快要到新年了。”   顾言风不知想说什么,他的眼神太深邃,总让少女不自觉就要往里沉。   江月旧摸了摸肚子,扫兴道,“昭和饿了。”   男人眯眼,拉她起身,拍了拍少女肩上落的积雪,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属下带您去吃宵夜。” 第56章 伍陆   夜市繁华。   顾言风寻了间街角的面摊,转脸问少女,“想吃些什么?”   江月旧点了点八珍面,冲老板龇牙笑。   中年男子应声,又问顾言风,“您呢,要吃些什么?”   后者低头瞧了瞧,还没做出决定,就见江月旧伸着细细的手指,戳在了麻辣面上边。   顾言风挑眉看她,少女无辜地眨眨眼,似乎真的只是随手一指。   面摊老板见状,乐呵呵道,“这位相公不如就听你家娘子的,吃碗麻辣面如何?”   江月旧微微红了脸,皱着鼻子刚要辩解,就听男人痞笑着答,“也罢,那就听娘子的。”   说完,还不忘勾唇戏谑地看向少女。   江月旧没好气地从他掌心一把抽回手,拎着裙裾转头就跑开了去,找了个空位坐下。   谁是他娘子!   顾言风扬着笑在她对面落座,“公主怎知属下爱吃辣?”   少女顿了顿,刚才指的太顺手,一时间忘了这茬。   她抠着桌板,偏头去看外面的大雪,“辣的,暖和。”   男人也不知信没信,就这么半支着胳膊,撑着脑袋笑。   她看雪,他就看她。   二者好像都是看不厌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热腾腾的面端上了桌。   江月旧嘴上喊着饿,可实际倒也吃不了几口,喝了点面汤,又将配菜挑干净后,便伸着筷子在碗里晃荡。   男人三两下捞光了麻辣面,见她吃不完,遂捏着碗沿,将八珍面换到自己跟前,一并替她消灭掉。   面汤热乎乎往上冒着白烟,外头一刻不歇落着雪,少女看着他随意又不拘的吃相,恍惚间觉得,他们似乎真的只是一对平常小夫妻。   平常地守岁,平常地吃宵夜。   可是她过了这个新春,就要嫁给段桓了。   顾言风吃着吃着,抬手向前,几乎是下意识地,江月旧将帕子往前一推,正好递到男人手里。   指尖相碰,一个冰凉,一个滚烫。   男人瞬间一勾,反握住她的手指。   江月旧顺势望过去,见他薄唇一张一合,要说的话却正巧湮没在满天轰鸣的烟火声中。   新春到了。   而顾言风原说的是,   — 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   -   于顾希希而言,一年中想死的时候太多,新春伊始,是唯一叫她想暂且活着的日子。   段桓守约,这些年无论待她多糟糕,除夕夜总是会陪她一起度过。   置身热闹的街市,周遭张灯结彩,人群欢笑。男人站在不远处,也柔着眉眼,折扇轻摇,见她走来,笑容不减。   可顾希希觉得,今年有什么不一样了。   若硬要说,那便是段桓游戏人间时,多了份认真在里边。   可这认真,是为了昭和。   “今儿想要什么灯?”   男人伸手拨了拨兔子灯垂下的长耳朵,语气温和。   顾希希垂眼,指着兔子灯道,“我要这个。”   段桓停下手上的动作,笑得有些阴鸷,“兔子不适合你。”   准确来说,任何一种动物都不像顾希希。   她像个瓷娃娃。   精美,易碎。   没有灵魂。   少女却忽然动怒,一把扯过兔子灯,险些拽烂了长耳朵,“我就要这个。”   店家被吓了一跳,忙好声好气地劝道,“哎哟二位,慢些慢些,可别弄坏了灯。”   男人并不再理她,掏出一锭银子,掷到店家怀里,冷冷吩咐,“这些灯我全都要了。”   说着,段桓突然提着扇柄,狠狠朝兔子灯一劈,生生将灯盏劈成了一摊碎屑。   瞧见顾希希无助地红了眼,男人反倒愉悦起来,“本大人都说了,兔子灯啊,不适合你。”   少女细细喘着气,往前跑去,没跑多远,就被段桓拽住了腕子。   男人折扇收在腰间,一手揪着她,另一手在二人头顶撑起伞。   雪越下越大,路上的行人逐渐少了起来。   过了很久,顾希希终于平静下来。   “瑞雪兆丰年。”   段桓似随口感慨一句。   少女却硬梆梆地问,“为什么要娶昭和?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男人闻言,倏地笑出声。   “聪明人?聪明人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吗?但是大人我可以。”   顾希希默不作声。   心里反复嚼着那几个字眼。   原来昭和在他想要的范围内。   段桓说的对,她其实,很羡慕昭和。   昭和是被人需要的,可没有人需要顾希希。   少女这么想着,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雪。   瑞雪兆丰年,却不会兆她这个可怜人。   二人一阵无言,虽共撑着一把伞,却各怀心思。   街边小贩吆喝着小玩意儿,叫卖声此起彼伏,顾希希走着走着,目光忽然落在一处包子铺。   别家卖包子都是一笼一笼,但这家却拆开来,一个个卖。   白花花的包子被冷风一吹,很快就变得冰凉凉,怪不得无人问津。   顾希希瞧了一会儿,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幼年她被奶娘带出去玩儿,差点走丢,后来遇到个好心的包子铺老板娘,见她一直哭闹,便将一笼包子取出,摆成一排。   她一哭,老板娘就塞给她一只包子。   等到家里人找来时,顾希希足足吃了两笼包子。   彼时兄长还嘲笑她也是包子——小哭包。   后来二人便做了约定,若要准备离开,就以这种方式报信。   想来兄长,是要开始行动了。   顾希希看着身侧的男人,紧了紧眼眸,不住地问自己:   她该怎么办?   -   新春一过,日子似乎都变快了起来。   草长莺飞二月天。   脱去了冬装,没几日,成婚的嫁衣都送了过来。   松香不喜段桓,觉得他心思太重,往后小公主嫁过去,想必会吃苦。   可她人微言轻,自然只能在心里头想想。   江月旧倒也没多开心。   婚事仓促,礼仪又繁琐,更重要的是,成婚之前,两位新人要隔好些日子不能见面。   见不着面她还怎么打探金匣子的消息?   而这期间,顾言风变得异常忙碌,就连晚间值夜也换了旁人。   凭借前两世不太成功的经历来看,这厮定是在谋划着什么。   少女并不确定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若是顾言风站在皇兄这边,那么段桓就不会好过。   可若是他与段桓一伙,江月旧又担心皇兄会有危险。   想了没几天,便到了大婚的日子。   段桓虽未以尚公主之礼迎娶江月旧,但晋平帝仍是用皇家最高的规格将昭和公主风风光光嫁了出去。   甚至连送嫁的队伍都是宫中御前带刀的羽林军。   当朝公主与宰相成婚,乃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送嫁的队伍更是绕皇城一周,接受百姓的祝福。   江月旧顶着厚重的凤冠,半个脑袋靠在轿厢上,一路上摇摇晃晃,险些将她隔夜的饭菜都晃吐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少女已经小憩了一觉,醒来时,轿子落了地,四周安静的有些诡异。   江月旧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于是摘了发冠,小心翼翼将帘子掀开一条缝。   还没等她窥见外边的全貌,就被一阵强劲的掌风掀翻。   白刃卷着天光,生生将喜轿劈成两半。   少女咳嗽着扇开灰尘,这才瞧清楚此刻是个什么局面。   百姓消失的无影无踪,热闹的街市上只剩下背对着自己的黑衣刺客和另一端持剑而立的段桓。   只不过段桓表情太难看,艳红的喜服也压不住男人面上的霜色。   江月旧环顾四周,没发现随行的羽林军,内心就更感到古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竟叫这么一大帮人都消失不见了?   还有前面的刺客,单枪匹马来做什么?   难不成,抢婚?   少女跌跌撞撞站起身,拔下一根金发簪攥在衣袖里,然后悄悄走到了刺客的背后。   段桓与他交手缠斗,可明显落于下乘。   江月旧想暗中偷袭,奈何那人警惕,在少女离他还有几步之遥时便察觉了异样。   刺客侧身避开一剑,转而反手掐住江月旧细白的脖颈。   后者握着簪子,正欲扎下去,冷不丁望进男人的双眸中。   是他。   片刻迟疑之下,错过了时机,刺客抬掌夺走金簪,反剪住江月旧的双手,将人牢牢困在身前。   “放了公主!”   段桓咬牙,长剑捏在手中,恨不得把他捅出个窟窿来。   刺客并不理睬,一手勒住少女的脖颈,另一手拎着她的腰肢,脚下一踏,二人便腾空跃起,飞檐走壁,消失在街市上。   男人受了伤,无法运功去追,索性拧眉,脑中飞快地思量着事情的始末。   先是陛下在宫中遇袭,送嫁的羽林军匆匆赶回皇宫,紧接着又有黑衣人当街抢亲,嚣张至极偏又有着以一敌十的武艺。   这一切定不是凑巧。   段桓方冒出个不详的念头,下一秒就瞧见宫里大太监带着一路人马前来传旨。   “段大人听旨,公主新婚遇刺,生死未卜,段桓身为夫郎,保护不力,即刻收押回大理寺问责,不得有误!”   男人抿着唇,眼里寒凉,这下彻底弄明白了前因后果。   晋平帝同意他迎娶公主是假,想借此机会除掉自己是真。   一个是不听话的傀儡,一个是有反心的佞臣,二者双方都欲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他此回输了一局,想来是因为这中间算漏了顾言风。   段桓以为掌控住顾希希就能胁制的了他,却没想到顾言风就是个疯子,蛰伏隐忍了这么久,末了竟敢当街抢亲。   男人冷嗤,任由宫中禁卫押着他前往大理寺,没半点反抗抑或是辩解之心。   大婚当日丢了公主,仅凭这一桩罪名,还不足以置他于死地。   他倒要看看,顾言风还有什么法子,能要他的命。   -   大理寺狱。   段桓撩着袍子坐在床沿边,一手撑着桌案,另一手摩挲着腰间的蹀躞玉带。   夜深之后,有人探监,是他的亲信之一。   男人屈着指节一下一下叩着桌案,开口道,“替我办两件事。”   “大人请吩咐。”   “其一,去找福至宫的婢女豆蔻,叫她面圣,翻一桩陈年旧案。其二,带着本官的兵符,十日后以清君侧的名义调兵入京。”   “遵命。”   亲信离开后,段桓望了望小窗外悬着的月亮,颓然生起一股恍惚之感。   今夜那小傻子没有成为自己的新娘,真是可惜。   不过往后,一定还会是他的。   谁也别想夺走。 第57章 伍柒   京郊一座宽敞的宅院里,几个小丫鬟正忙着备膳。   江月旧就蹲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托着腮帮子,呆呆望着她们步履匆匆的模样。   方才那蒙面刺客将她抓来这儿,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人就火急火燎离开了。   抢了亲又不告知原委,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她要生气了!   “小姐,用膳啦。”   一名婢女远远冲她唤了声,江月旧立刻一跃而起,踏着轻巧的小碎步跑了过去。   再生气也不能和食物过不去。   少女双手交叠放在桌案上,坐的笔直,乖乖等着丫鬟们替她布菜。   “姐姐们,这是哪里呀?”   “回小姐,等爷回来了您自己问他吧。”   江月旧瘪嘴,握着筷子又道,“昭和想回宫。”   这回丫鬟们不说话了,索性装聋作哑。   少女哼声,恶狠狠咬了一块肉在嘴巴里,使劲咀嚼几下,心想着,等顾言风来了,定要好好问个清楚。   男人后半夜才回宅子。   先是悄悄掀了窗户小觑一眼,没见着江月旧的身影,遂又踱步到屋门口。   顾言风处理完段桓一事,正愁不知道怎么同少女解释,便想着先把人好吃好喝供着,过些天再找机会告知情况。   男人步子一转,尚未迈出去,就听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   江月旧瞪着双浑圆的眼儿,正怒气冲冲盯着她,隐有开口骂骂咧咧的迹象。   顾言风赶在少女说话之前,率先卷起一段衣袖,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痕,故作虚弱,“嘶,真疼……”   果不其然,后者瞄了瞄殷红的伤处,细眉一蹙,怒意登时消散了几分。   男人再接再厉,长腿一跨,整个人倚靠在门框上,惨白着薄唇道,“今儿陛下遇袭,多亏属下以命相搏……”   说着,还不忘扯扯衣领子,让胸膛上的伤痕再明显一些落入少女的眼中。   “还有这儿,这儿和这儿……”   顾言风胡乱在身上一戳,配合着凄惨的表情,简直将忠君之士的形象刻画的淋漓尽致。   江月旧后退一步,觉得要是再不让他进屋,男人能扯出几千万条伤口恨不得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天色渐暗。   二人面对着面坐在一张圆桌上。   烛火晃动,闪得两双眉眼俱是一片明明灭灭,都不很真切。   “你……”   “我……”   顾言风勾唇,挑眉示意她先说。   少女眼瞥瞥男人的胳膊,别扭道,“伤口,要不要紧?”   后者忍着心中喜悦,装模作样咬咬牙,表示还能忍着。   所谓关心则乱,江月旧不知道他单枪匹马来抢亲的时候到底受了多少伤,不安的情绪就一股脑儿全往外涌。   顾言风却在高兴另一桩事。   这小傻子,开口问的第一句,不是自己为何会被绑来此地,也不是段桓有没有危险,而是担忧他的伤势。   昭和不是菩萨,若这样都不算喜欢,他打死也不信。   “昭和帮你换药吧。”   少女又开始抠桌板,显得有些不放心。   男人摇摇头,“待会会有下人替我换的。”   下人?是指那些漂亮的婢女吗?   江月旧听入耳,瞬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这么大一座宅子,又雇了这么多貌美的丫鬟,谁知道他躲里边儿干嘛来了。   江月旧抿唇,闷闷道,“那你走吧,叫她们给你换药。”   顾言风听出少女语气不快,又笑,“公主不问问属下为什么带您来这儿?”   江月旧愣神。   她方才差点忘了这茬。   “那你为什么把昭和抢来?”   “段桓保护不周,害得公主命丧歹徒之手,沉尸护城河,这可是大罪。”   男人说话时,压着眉梢,表情似笑非笑,让人猜不透喜怒。   江月旧闻言,忽而搬着椅子往后挪开一大步,自认为将一个傻子的临危反应表现的十分真实,错愕道,“你要,杀了昭和?”   “属下自然舍不得。”   “那你要杀了段桓吗?”   “公主不必知道这些。”   男人不虞,似懒得提及诸多细枝末节。   “可他是我的相公。”   少女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成功惹怒了顾言风。   “你们没有拜堂,礼未成,就作不得数。”   “可我喜欢他。”   江月旧执拗,生怕段桓真的被他弄死了,于是硬着头皮重复道,“昭和喜欢他,不想他有危险。”   男人舌尖抵在腮帮子里滚了一遭,眼里淬冰般望着少女,半晌才轻嗤,“公主年幼,恐怕不懂什么是喜欢。”   江月旧被他噎住,只好换了个说法,“总之他是昭和的救命恩人,我要去找他!”   顾言风慢条斯理站起身,指尖微动,熄灭了蜡烛。   男人的声音浸在夜色里,强硬的不容反驳,“公主不欠他恩情,也不能再去见他。”   少女瞧见那抹高大的身影走向门口,然后又顿足,低哑的嗓音再入耳,却带了些缱绻的温柔意味。   “就算欠他什么旁的恩情,属下也会替您还清。”   江月旧怔神,心尖微微跟着一颤。   等到他离开了屋子,方才平复下来。   脑海里突然响起某个消失已久的楼妖发出的阴桀桀声,“老子就知道,碰上他准没好事。”   少女摸了摸下巴尖,思忖着问,“顾言风与我,或者与你,到底有什么渊源?怎么每一世都要纠缠不清?”   穷已不屑地冷哼,“老子跟他才没关系,纠缠不清的难道不是你自己的心吗?”   江月旧再次噎住,她心虚地轻咳一声,“那,那要是段桓死了,我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去下一世了?”   “也可能直接去世,再也没有下一世了。”   穷已说完,扯着嗓子大笑几声,便消失在脑海中。   只留下少女战战兢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也不知楼妖所言是真实确凿,还是危言耸听。   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她要逃走,去救段桓。   -   如何逃出宅子需要好好谋划一番。   江月旧暗中勘察地形的第二日,意外地在别院发现了顾希希。   后者看她的眼神却是一副了然,好像早在意料之中。   “你,你是红绡坊里那个拦我的人。”   “你是昭和公主。”   “……”   少女哑然,“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希希正在浇花,闻言,将手里满盆水都倒了下去,那花苗顿时被砸弯下去,瞧着快要活不成了。   “这是兄长给我买的宅子。”   顾希希甩甩指尖的水珠子,厌烦着站起身,冲她解释。   “你是,你是顾言风的妹妹?”   江月旧大吃一惊,视线先是落在垂死的花苗上,而后转移到少女身上。   顾希希点点头,面无表情道,“你是小结巴吗?可我没听说呀,只知道外边都喊你傻子公主。”   啊这……   江月旧眉心跳了跳,心道有些事情不用说得这么具体吧。   “花儿不是这么浇的。”   少女索性装傻到底,蹲下去扯开话题,“你把它们都淹死了!”   顾希希冷眼看着,漠然道,“本就活不长。被我淹死,和被风刮断,被太阳晒干,又有什么分别。”   江月旧扶着花苗的手一僵。   她可算是明白了,这位姑娘过度悲观消极,恐怕心有什么隐疾。   “好死不如赖活着,糖葫芦它不甜吗?烧老鹅它不香吗?活一遭就是一遭,长不长的,那是命,由不得你。”   顾希希抱臂,绕着少女转了一圈,才反问,“你真的是傻子吗?”   “你才是傻子!”   江月旧啐她一口,又埋下头欢欢喜喜地摆弄花苗去了。   后者听完,反倒郁闷起来。   道理她都懂,可为什么连个傻子都比她活的要更通透?   后面几日,江月旧走哪都会碰见顾希希。   要不是她总摆着张厌世的脸蛋,少女差点以为这姑娘是故意跟着她的了。   像是被全天候监视一般相处了小半个月,江月旧终于忍无可忍坐在台阶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希希摊手,无辜道,“我就随便转转。”   “那你去别处转悠,别跟着昭和!”   “这是我的宅子。”   顾希希变本加厉,干脆在她身边坐下。   江月旧放弃这个话题,提起另一茬道,“昭和的福至宫可比你的破宅子大多了。”   “外面传的满城风雨,说是昭和公主被歹人杀害,尸体刚从护城河里捞上来,估摸没几日,陛下就要给你办葬礼了。”   “……”   江月旧瞠目结舌,“那,那,那这么说,皇兄跟顾言风是串通好的?”   顾希希颔首,“小结巴别怕,我兄长会保护你的。”   “顾言风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普通的宫中羽林军统领,真的可以布下这么一大盘棋,甚者不惜动用公主为棋子,握着皇帝为筹码?   顾希希轻笑,眼里与她兄长如出一辙的散漫清冷,“我们顾家,原是先帝灭了满门的平阳侯罪臣一族。”   江月旧仔细想了想,可惜原宿主脑子里没半点印象,只好小声问,“平阳侯?”   后者看傻子似的看她,耐心解释道,“反正你只要知道,兄长想为父亲平反,陛下想除掉段桓,他们二人一拍即合,就行了。”   “可,可你呢,你不是先前还呆在段桓身边吗?你也想他死吗?”   “你怎知我在他身边?”   顾希希语气骤冷,连目光也锋利起来。   江月旧缩缩脖子,“第一次见你,是在段桓的红绡坊中,后来那日遭刺客袭击,昭和还瞧见是他的人在保护你。”   顾希希默了片刻,又开始发笑,“你到底傻不傻,我都弄不清了。”   说完,少女望了望天空,表情怅然。   扪心自问,她真的希望段桓死掉吗? 第58章 伍捌   江月旧在京郊宅子里待得这半个月,隔三差五总能吃到芝麻糕。   起先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才尝出,这芝麻糕同宫里尚膳司做的,味道简直一模一样。   少女询问几位丫鬟无果后,便整日守在大门口蹲点,终于给她蹲到了福贵的踪影。   “皇兄让你来的?”   “公主殿下,正是。”   小太监赔着笑,解释道,“此时事态正处于胶着状态,陛下不能亲自来看望您,还请殿下多多体谅。”   江月旧蹙眉,不悦道,“那皇兄这是把昭和送给顾言风了吗?”   福贵一惊,抽着口凉气直摆手,“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可真是误会了。顾统领只是暂时替陛下伺候您而已。”   “外面都传公主遇害,昭和是不是再也回不了宫了?”   少女问的诚恳,一双眼儿适时挤出些泪花,颇有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小太监哑然,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敷衍道,“公主好生在这儿住着,陛下不会忘了您的。”   言罢,便逃似的离开了宅子。   江月旧嚼着芝麻糕,有些索然无味地想着,看来晋平帝也靠不住,一切还得靠自己。   而这所谓的靠自己,也不过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虽不知有没有用,但好歹先试上一试。   于是这天夜里,顾言风刚走到屋门口,就瞧见一团黑影蹲在地上,时不时被冷风吹得蠕动几下。   男人挑眉,走上前道,“公主在这儿做什么?”   江月旧狠狠掐着自个的大腿肉,从膝盖上探出一张泪汪汪的脸蛋,哽咽答,“昭和想回福至宫,昭和想皇兄了,呜呜呜。”   “公主的葬礼过几日便要举行,此时回宫,岂不是在打陛下的脸。”   顾言风在她身边坐下,煞有其事道,“就算要回福至宫,也得换个身份才行,昭和公主已经死了,还望殿下谨记。”   少女抽抽噎噎,将那鼻涕眼泪擦了男人满袖子,这才愤然起身,气冲冲地往外走去。   哭是行不通的。   顾言风这厮太狗了。   隔了几日,江月旧又开始实行第二招。   她将屋里能砸的东西全都挑出来,挨个丢到院子里砸了个遍。   砸着砸着,围观的婢女中多出了个顾希希。   “你在犯什么傻?”   少女瞥她一眼,自顾自扔着茶盏,“你不懂。”   顾希希嗤笑,显然不觉得这种类似于有声的抗议能起到什么效果。   江月旧砸了许久,最后屋里就剩下一套餐具和一樽彩釉花瓶。   少女转悠了几圈,抬手抱住半人高的花瓶,连拖带拽出屋,使劲往外边摔去。   巨大的动静之后,花瓶碎了一地,而院门口也如愿出现了顾言风的身影。   男人看向她,抬脚踢了踢跟前的碎瓷片,玩味道,“公主这是,要造反了?”   “你和皇兄,联合起来欺骗昭和,利用昭和!”   少女站在门槛后跺了跺脚,娇靥气的彤红,“我讨厌你们!”   顾言风闻言,无动于衷,既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任何动作。   江月旧看着,心里更气,随手将桌上的白玉筷箸砸了出去。   这般远的距离,那筷子却意外精准地直直飞向男人面上。   后者不躲不闪,杵在原地硬生生受了一击。   “哥哥!”   在顾希希的惊呼声中,那白玉筷箸擦着男人额角而过,筷子尖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正挂在他好看的剑眉之上。   江月旧呼吸一滞,登时后悔地想要剁了自己冲动的双手。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差点被她给毁了!   “你,你怎么不躲开!”   少女虚张声势地埋怨一句,脊背塌下,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顾言风绕过一堆碎瓷片,走到她跟前驻足。   男人身材挺拔,又比她高出许多,江月旧一抬眼,就笼罩在一片暗色中,无形间充满了强烈的压迫感。   “可消气了?”   顾言风放低声音,呼出的热气微拂着少女耳廓。   “才,才没有消气。”   江月旧死鸭子嘴硬,往后退开一大步,攥紧了手里的圆瓷盘,目光慌措。   她要闹的凶一些,不能输给这个疯子。   没等少女想出下一步计划,手中的盘子倒是被男人夺了过去。   顾言风捏着盘沿,往门框上重重一敲,瓷盘瞬间碎成好几半,哗啦落在地上。   外边众人一惊,纷纷屏住呼吸。里边的江月旧也没好到哪去,扶着桌沿,耷拉着嘴角,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男人蹬脚踹上门,阔步走到少女跟前。   “公主生气是应该的。”   顾言风话有所指,说得含糊,做的可一点儿都不含糊。他强行将大半片碎瓷盘塞进江月旧手中,而后腕子一转,把锋利的缺口对准了自己。   少女终于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江月旧白着一张小脸,扭着手腕想要挣开,奈何男人牢牢锢住她的腕子,少女每往后缩一下,顾言风就拉着那双手往前送去一分。   直到瓷片的尖端抵在男人胸膛上,甚至已经隔破外衫,一寸寸扎进皮肉里。   江月旧终于僵住,泪眼婆娑开始讨饶,“你放开昭和!”   男人不为所动,手腕仍在使劲,眉梢却因着瓷片的不断刺入而微微拧起。   “公主可消气了?”   少女不说话,他就继续不要命似地往里扎。鲜血一股脑儿往外冒,很快就染红了外衫。   只不过玄色深深,除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倒也瞧不出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昭和不生气了,你快松手!”   江月旧气急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单手握了拳头,砸棉花似的砸了砸男人的肩头。   “真不生气了?”   顾言风低头,几乎要与她额头挨在一块儿。   少女感到腕子上松了力道,立刻猛地收回手,退出好几步开外。   男人顺势拔出已经扎进去一半儿的瓷片,随手丢在一旁,继续定定地瞧她。   江月旧在一旁干着急,“愣着干嘛,止血呀!”   顾言风闻言,大大咧咧坐了下来,胳膊肘架在桌案上,张口不要脸道,“疼。”   “……”   知道疼早干嘛去了?   少女腹诽几句,终归是于心不忍,遂从柜子里拿出药箱,动手帮他上药。   江月旧一面吸着红红的鼻子,一面在伤处轻轻涂着药膏。   男人垂眼看着,不自觉又勾起了唇角。   小傻子方才吓狠了,眼角还挂着泪花,上不去下不来,晃晃悠悠,跟着睫毛打颤,颤得他心痒难耐。   最后顾言风还是没忍住,伸手往她眼下一抹。   指尖传来细腻柔软的触感,带着些陌生的湿意。   少女怔神,下意识抬脸望他,眸子里懵懵懂懂,又藏着些心疼的意味。   很是惑人。   男人哑着嗓子,把心口涌上的那股燥热感拼命往下压,“公主别哭。”   江月旧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却听他又道,“公主的眼泪啊,是珍珠。”   -   顾言风很少对她说什么痴心胡话。   更多的时候,男人都在用行动表达感情,或者是宣示主权。   可不得不承认,当他眉眼含情,只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哪怕不说话,江月旧也愿意把整颗心都交给他。   只可惜江月旧现在是傻子公主,不能随心所欲,只能不解风情,装傻充愣。   江月旧褪了男人大半身的衣裳,借着涂药之余,摸摸捏捏,属实揩了许多油。   吃不着猪肉,总得喝点肉汤吧。   少女暗自窃喜之际,突然瞧见顾言风后背上有一大块烫伤的印子。   自肩头往下,几乎遮住了小半个后背,一直蜿蜒到腰际。   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才会留下这般骇人的伤痕。   江月旧的心又开始发软,恨不得化成一江春水。她用指尖沾了药膏,一点点在那狰狞的疤痕上涂抹均匀,面颊上一双柳眉也随着动作愈发蹙起。   半晌,少女才瓮声瓮气道,“昭和往后不哭了,你也,不要受这么多伤……”   她后半句话说得轻如蚊哼,男人一时间没听清,于是偏头想要问个明白。   而江月旧本伏着身子,埋首涂药,顾言风倏然一回头,就正好径直与她撞在了一起。   少女捂着撞疼的脑壳,哀怨地看向罪魁祸首。   男人额角先前被筷尖划伤,现下血迹已经干涸,只留下一道弯月似的伤口。   江月旧心虚地收回视线,“你别乱动,不然又要流血了。”   顾言风存心调笑,眉梢一扬,“公主心疼了?”   “昭和一点儿也不心疼,你活该!”   少女牙尖嘴利,说完却不忘给男人的额头也上了药,心里却想:   这一哭二闹都行不通,看来必须得使出杀手锏了。   -   昭和公主的丧事举办的尤为隆重,堪比国丧。   外边哭的哭,忙的忙,而当事人却整日绞尽脑汁想着怎么逃跑。   本来以死相逼是江月旧最瞧不上的法子,毕竟谁会比自个更爱惜你的性命呢。   往日在青楼里边,若有姑娘们想要轻生,江月旧总会冷眼瞧着,然后带着她们去军营或者下等妓/馆绕上一遭。   见识了更加生不如死的场面,眼下被贬为官/妓乐人也就没那么糟糕了。   可现在她却要演一出上吊自尽的戏码,也不知顾言风会不会真的上当。   江月旧搬了小凳子,然后掂量着白绫,往那横梁上使劲一抛,再打上个死结。   万事俱备后,少女敞开屋门,冲外边大喊道,“放我出去!昭和不想活啦!”   闻讯而来的只有顾希希。   她刚迈进院子,就瞧见江月旧站在凳子上,使劲揪着白绫往细白的脖颈上套。   奈何她的手法实在不娴熟,套了半晌也没将自己挂上去。   后者看不下去似的,走上前把江月旧拎到一旁,自己踩到凳子上做示范。   “这下巴要往里收一些,白绫也得绕紧一些……”   顾希希边说边奚落,“你怎么连上吊都不会?”   “……”   这是正常人该会的技能吗?   少女委屈地瘪嘴,时不时望一眼门外,却始终没望到想见的人。   “别看了,上吊还没学会,一会儿我哥真来了,你怎么演戏?”   顾希希突然提高几度嗓音,炸惊雷似的在她耳畔响起。   江月旧郁郁地盘膝坐在地上,双手托腮,颓丧着问,“顾希希,你有没有特别喜欢,但是不能靠近的人?”   后者愣住。   少女话题转的太快,偏生顾希希接受的更快,一下子就将话听入了耳。   她有绝对不能靠近的人。   那个人现在生死未卜,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庆幸自由了,也难过自由了。   顾希希攥着白绫的指尖微微发颤,她咬着唇瓣,面色萎靡,然后一瞬间做了决定。她将脖子钻进白绫里,脚下一踢,踹翻了凳子,整个人像条垂死的鱼,悬在钩上,奄奄一息。   少女被那凳子翻倒声惊动,一抬头,就瞧见顾希希挂在白绫上,将将要喘不过气的模样。   不是吧,教着教着,把自己教进去了?   江月旧顾不得腹诽,飞快地冲上前抱住她的双腿,用力朝上一举,二人便双双后仰着跌在地上。   少女拍着顾希希的后背,慢慢替她顺气,“这是昭和的白绫,你若想上吊,自个找一条去!”   后者不语,惨白着脸,眼眸盯着远处发呆。   过了好一阵子,才低低道,“该死的人,是我。”   她在地狱里受尽折磨,却因恶魔施舍的一点温存而无法逃脱。   顾希希明白,如若她能杀了段桓,定会与之同归,血溶于血,再不分离。   她恨他,也很想他。 第59章 伍玖   最后还是由顾希希请来了自家兄长。   男人进门时,江月旧正蹲在小板凳上,盯着长长的白绫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言风跨过门槛,走到少女跟前,瞧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并不开口。   现在再上吊好像有些迟了。   江月旧垂眼瞄了瞄男人的腰间,然后出其不意地站起身,拔出长剑,直逼他的咽喉处。   后者身姿挺拔,就连步子都没退开半分,微一抬手,只凭两指就牢牢捏住了森白的剑刃。   如此,少女便没法再往前送去一丝一毫。   见她咬牙怒目,顾言风勾唇,丢开指尖。   长剑依着惯性向后,险些使她从凳子上栽倒下去。   江月旧勉强稳了稳身形,腕子一转,继而将剑刃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方才还冷静自恃的顾言风见状,眼里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情绪。   类似于慌措,又类似于出离的愤怒。   “公主想做什么?”   “我要离开这儿,我要去见段桓!”   男人冷嘲,“属下若是不允,公主难不成要自刎?”   江月旧抿抿唇,举着长剑作势就要抹脖子。   只是剑刃尚未靠近那截雪色,就被顾言风抢先一步赤手握住。   皮肉被锋利的剑刃划开,几乎是瞬间见血。   “你放昭和走吧。”   江月旧既于心不忍,又不愿轻易妥协,只好软下声哀求道,“昭和已经嫁给相公哥哥了,昭和要跟他在一起……”   话未说完,男人已握着长剑,猛地甩到了一边,剑身砸在门槛上,“哐当”一声,尤为刺耳。   少女抬眼望去,这才发现,顾言风眸中的暗红远比掌心的血色要来的更加浓烈深重。   男人似竭力压抑着怒火,单手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头朝下扛在肩头。   江月旧受惊般捶打着他结实的脊背,却有如猫抓,于顾言风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男人扛着她快步流星向外走去,径直闯进了偏院的祠堂里。   没等少女反应过来,她已被扔在了牌位前的蒲团上。   江月旧吞了吞嗓子,忍下方才颠簸后的反胃,却瞧见顾言风已经带上了门,离开了祠堂。   这是,要把她关禁闭?   少女跌跌撞撞爬起来,用力推了推门,发现门上落了锁。   江月旧兀自在屋内转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寻到个逃跑的法子,就见男人从外边摔了锁,一脚踹开了门。   逆着光,顾言风眉眼中交杂着难辨的神色。   男人抬手一抛,臂弯里搭着的红嫁衣便兜头盖在了江月旧的脑袋上。   而他旋身一展,自己肩上也披了艳红绣着繁复蟒纹和成片祥云的婚服。   “这是什么意思?”   少女捏着嫁衣,上边金灿灿的凤凰昂首,振翅欲飞。   男人不由分说反剪着她的双手,强行逼她穿上嫁衣,“自然是要与公主成亲的意思。”   现在?成亲?   这个疯子!   江月旧扭动着身体,高声嚷道,“放开我!昭和才不要跟你成亲!”   男人并不理睬她的叫喊,一手禁锢住少女的腕子,另一手在那窄肩上稍稍一按,江月旧便被迫跪在了蒲团上。   顾言风也在一旁随之跪下。   “一拜,拜天地。”   二人对着屋外,齐齐叩了个头。   “二拜,拜高堂。”   男人拧着江月旧纤细的胳膊,微调转方向,使其面朝祠堂里的一列牌位,然后手掌上移,按着少女的脖颈,又是一叩首。   “三拜,夫妻对拜。”   顾言风话音未落,手掌就被少女死死咬住。   江月旧咬的用力,连同自己眼角都沁出了泪花来。   她绝不能同他拜这个堂。   待到少女松了口,男人手背上赫然留下了深深的牙印子,可他连眉都没皱一下,倏地继续抓住那截细脖颈,硬生生摁了下去。   顾言风与之一同垂首。   礼成。   -   江月旧落下一大滴泪,砸在曳地的红裙面上,晕开一圈水色。   男人蛮横地扳起她的脸,重重擦去两行碍眼的泪痕,自嘲道,“公主就这么不愿与属下成亲?”   “昭和只有一个相公哥哥。”   江月旧狠下心,仰面看着他,一字一句答。   “他段桓就这般好,叫你如此死心塌地?”   顾言风终于忍无可忍,捏在她下颚的手掌也微微收紧。   “相公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皇兄说过,做人不能恩将仇报。”   少女吸着鼻子,眼眶红了一大片,却偏生将脖颈挺得笔直,半分不肯服软。   顾言风将前额同她相抵,低低喘着粗气,“他何时救过你?”   江月旧欲往后退,奈何被男人桎梏,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荷花池岸、寺庙火海、钟楼塔顶……”   少女话没说完,便被一股大力拉扯着跌向前,径直落在顾言风的怀里。   男人一双大掌仍捏着她的下巴尖,略微垂首,俯身去堵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唇齿交缠,江月旧缩着脖子想逃,可无论再怎么左躲右闪,都无济于事。   顾言风似极有耐心,吻她唇瓣,撬她贝齿,攻城略地般又凶又狠。   待到那一方丁香小舌被缠得发麻,男人才气喘吁吁放过了她。   少女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本发白的脸颊此刻仿佛抹了胭脂,红的像三月里的桃花,艳艳灼灼,勾人魂魄。   顾言风眸色更深,转而含她耳垂,厮磨片刻后,才哑着嗓子道,“公主记不得是谁救过您,属下便一一替您回忆。”   江月旧梗住,立刻明白了这个吻是在叫她忆及水里渡气的恩情。   男人见她恍惚,又拉着她的手往自己后背处抚去。   指尖伸到里衣内,触到纵横的伤疤,少女脸上僵硬的表情就更无处安放。   这么大一片烫伤的痕迹,原也是为了救她才留下的。   最后,顾言风揽着她的脑袋摁在自己怀里,长长叹了口气,“陛下说过,做人不能恩将仇报,公主可别忘了。”   江月旧挫败地闭上嘴巴,彻底哑然。   -   被强行按着头拜堂之后,少女总算安静了月余,乖乖待在宅中,再也没惹是生非。   倒不是江月旧真的打算放弃了,而是她实在没想到什么好法子逃跑。   而在这期间,朝堂上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福至宫里的婢女豆蔻面圣,翻了笔陈年旧账,说是大理寺里关押的那位前宰相段桓,私自窝藏了当年被灭门的顾家遗孤。   平阳侯顾淮育有一子一女,长子顾言风长年随六皇子居于关外,灭门时因有六皇子庇护,改名换姓避过了风头。   而幼女顾希希却被段桓救下,囚禁在红绡坊数年。   后来六皇子摇身一变成了天子,顾言风又因救驾有功免了罪责,可顾家其他人,都是罪臣,罪重至死。   段桓窝藏罪臣,自当与罪臣同罪。   消息一出,群臣炸开了锅。   拥护天子的一派自然欢喜,此乃不费一兵一卒,就能除掉段桓的绝佳机会。   可等着为平阳侯平反的一派却忧愁不已,若是找到了顾希希,用此事定了段桓的罪,那平阳侯便再也沉冤昭雪无望。   豆蔻找上门时,顾希希已知道了个大概。   她太了解段桓,也知道是男人在逼她至此。   段桓在逼她做选择。   若她承认自己是罪臣之女,满门的冤屈便再无平反的可能;若她不承认,那便是在拂陛下的面子,公然与陛下作对。   顾希希进宫之前,去找江月旧告了个别。   少女并不清楚失态的严重性,只当她又犯病了,遂草草敷衍,“昭和要午睡了,有什么事儿等你回来再说吧。”   后者抱臂站在门口,睨她一眼,“罢了,我同你这个小傻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江月旧回瞪一眼,见她转身欲离开,忽而又折返。   顾希希虚虚一笑,“我要去做件重要的事情,事成之后,记得替我开心。”   说完,她才再次往外走去。   少女不懂她话里所指,愣了片刻,抬头看向门外。   午时日烈,阳光正好。   门外冷清,见不着人影,顾希希是真的离开了。   -   后来再听到顾希希的消息,是从宫里边来,且是来报丧的。   顾希希面圣那日,什么都不肯交代,最后一头撞死在了宣政殿的柱子上。   陛下龙颜大怒,命顾言风速速回宫。   而豆蔻正在将事情的始末一一告知江月旧,她并非指望昭和公主能庇护自己一二,只是愧疚难熬,求个心安。   顾言风在门外听了个完整,知道这一切都是段桓在暗中谋划。   段桓像个赌徒,千金一掷,赌顾希希舍不得让他死。   最后,他也赌赢了。   男人拔剑,架在豆蔻脖间,“他还让你做什么了?”   小丫鬟吓得直垂泪,一面无助地摇头,一面向江月旧求救。   后者却起身,一言不发站到了顾言风身旁边。   每个人都有苦衷,但这并不是做错事情后的借口。   错了就是错了。   做错了事 就要付出代价。   只是江月旧好像忽然明白了,顾希希所说的,记得替她高兴。   兴许于她而言,这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   豆蔻似是也想明白了,又似乎一点儿都没想通。她哭着哭着,一头撞在了剑刃上,血溅当场。   男人眼疾,捞着江月旧背过身去,遮住她的眼。   豆蔻倒在血泊里,却突然吁出一口气。   她只想逃离红绡坊,可从未有过害人的念头。   顾希希的死,她始料不及,但现在以命相抵,又叫她心里如释负重。   终于可以无忧无虑,不必担惊受怕地好好睡上一觉了。   豆蔻如是想。   -   所有的事情都乱成一锅粥。   男人认下了顾希希罪臣之女的身份,当夜便提剑闯了大理寺。   段桓还是那副疏疏朗朗的模样,从容地坐在窗下,面露些笑。   “顾统领来势汹汹,可是要将段某定罪论处?还是说,现在要叫您小侯爷了?”   顾言风压着眉梢,舔了舔下唇,越过栏杆,上前重重地给了他一拳。   后者被打的趔趄,撞在墙壁上,垂头吐出口血沫子来。   “你该不会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吧。”   男人拎着他的衣领子,将人狠狠压在墙上,“顾希希死了,你也休想安然活着。”   段桓猛喘了口气,桀桀笑道,“就凭你,也能杀的了我?”   顾言风倏地松手,见他失力般跌坐在地上,这才居高临下道,“段大人暗地里招募了支亲军,不日便该入城了吧,怎么好像没听见什么动静呢?”   段桓眸子一紧,缓缓咬住牙根。   男人继续痞赖状,屈指敲了敲剑鞘,恍然记起似的,“哦对了,忘记告诉段大人,昨儿有人在城外截下一支鬼鬼祟祟的军队,现已全部收押了。听闻立功的那人是元竭的发妻,宋家宋清雪。”   一语毕,段桓终于失控,恶狠狠瞪他,吼道,“你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切!”   顾言风依旧冷眼瞧着,似睥睨般,“你若不动顾希希,我亦准备留你一条生路。”   男人说完,抬手拔剑,对准了他的心脏。   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少女急切地哀求,“等一下!”   -   江月旧出现的那一刻,段桓身后的金匣子光芒闪烁的有些刺目。   她匆匆扑到段桓跟前,张开双臂阻拦道,“你,你不要杀他,皇兄并无旨意……”   “让开!”   少女话只说了一半,就被男人的嘶吼打断。   她很少瞧见这样的顾言风。   压抑着怒火,态度强硬,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什么撕碎一般。   江月旧回眸看着段桓,听见他低声道,“公主怎么来了?”   少女有些无能为力地唤了声“相公哥哥”,眼睛红红,像极了除夕那晚的兔子灯。   段桓抬手抱她,哄孩子似的轻拍几下江月旧的后背,“快走吧。”   后者没有动,只是伸手够了够金匣子。   很奇怪,分明可以摸到轮廓,但是却怎么都打不开。   楼妖仿佛看出她的疑虑,在脑海里冒出个声响,“蠢女人,他的真心有了,那你的真心呢?”   江月旧指尖一僵。   她的真心?   她真心不想让段桓死啊。   没等少女思索出个结果,她已被顾言风拦腰抱起,丢到了一旁去。   男人手里的长剑泛冷,正对着段桓。   江月旧不死心,跌跌爬爬抱住了顾言风的小腿,将脸颊往上一贴,求饶道,“能不能,能不能为了我,放他一马……”   段桓死了,她也会跟着一起死掉吗?   可惜男人满腔恨意,又或许还夹杂着醋意。总之顾言风顿也未顿,一剑穿胸,要了段桓的命。   随着剑稍落下一滴血花,男人腿上紧攀着的力道也渐渐松开。   顾言风低头,瞧见少女面白如纸,仿佛被抽离了灵魂一般,后仰着跌下去。   男人半蹲着接住她,慌张地伸手探了探鼻息,尚有一线生机,而那脉搏,却是脉象全无。   三四月天暖,小公主薄纱的长裙在他怀中曳下一摆,风一吹,飘飘然。   牢中狱卒瞧见大仇得报的顾言风带着昭和公主离开了大理寺。   只是听说后来,那小公主再也没能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顾希希,她只是不想被驯服。   希望每个女孩子都可以做自己的主人,   爱情只是附属品不是唯一。   爱自己才是上天赐予你最珍贵的权利。 第60章 陆拾   转眼又要入冬,这是松香在宫里的第十五个年头。   踏进福至宫,一切都如往常。   昭和公主安静地躺在软榻上,面容平静,仿佛只是贪睡未醒。   可她已整整昏迷了四年。   那日段桓死于顾言风的剑下,江月旧也跟着一同失去知觉。   寻医问药整个大晋,也无人知晓公主这是得了什么怪病。   出神间,男人挺拔的身姿迈进屋内。   松香躬身行礼,“顾统领,您来了。”   顾言风微颔首,目光却是从一进门就落在江月旧那儿。   今天也没有意外。   她没有意外地醒来。   男人似习以为常,阔步走到床边,解了披风,又伸手掖好她的被角,怕将外边的寒气过到少女身上。   松香端上布好的菜肴,恭敬地置于小案上,然后轻轻退下。   “今儿有你喜欢的芝麻糕。”   顾言风同她说着,话音落了没人接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男人微哂,抬手托着她的腰肢,将人靠坐起来。   顾言风把饭菜捣碎了,放在勺中,再递进少女的嘴巴里。   末了,还得运功使她吞咽下去。   江月旧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   能够感知,呼吸平稳。痛时蹙眉,喜时舒展。   喂完了饭,男人将她打横抱起,外边罩了件暖绒绒的毛氅,这才出了屋子。   离开福至宫一路朝南,宫人们早已司空见惯,沿途碰上了,纷纷垂首行礼,道一句,“公主千岁金安。”   一直走到假山处,顾言风方将她放下,让少女依着亭廊半坐半卧。   废弃的园子重新修葺,变成了一座水榭,在这深宫之中,风景尤好。   男人静静瞧着她,心神突然间变得很平静。   往事一幕幕浮现,宛如大梦初醒。   石桌上摆了纸笔,顾言风蘸墨,开始写每日一封的信。   如若她有一天醒来,而自己却已不在,她该知道过往的种种,都是祥和安宁的,不必畏惧,也不必惶恐。   男人记起了前两世全部的记忆,虽弄不明白其中联系,但也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不清楚江月旧能记得多少,所以每日的落款都不尽相同。   有时是公子无招,有时是无名。   今日则是顾言风。   书写完毕,将信封好,男人忽然猛地咳嗽起来。   掌心摊开,里面赫然落了温热的血迹。   他旧伤新伤不断,又因少女昏睡不醒而郁结在心,留了病根。   晋平帝曾问过他,怕死吗。   顾言风想,他是怕的。   自己死后,无人似他这般照拂,昭和公主又能活多久呢。   -   江月旧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阿飘。   灵魂与□□分离,可见却不可摸。   这四年里,她一直待在福至宫,看着顾言风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   少女时常半蹲在床榻前,望着那具陌生又熟悉的躯壳,甚至产生了些长胖的错觉。   男人写的信她也每日都审读一遍。   无非是今儿想起了有去无回谷,明儿想起了极寒之境。   读着读着,江月旧又总不自觉发笑。   那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记忆。   灵魂分离期间,她与楼妖失去了联系,日复一日,江月旧差点以为要等自己肉身老死的那一天,才能解脱时,却发现顾言风病了。   她开始慌张、无措。脸色也变得苍白难看。   任凭晋平帝如何悉心照料,少女的躯体都在随着病重的顾言风一同迅速衰败下去。   没有人知道那天晋平帝是如何做出的这个决定。   年轻的帝王交给顾言风两瓶鹤顶红。   什么也没说。   男人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决然道,“她是陛下的亲妹妹。”   晋平帝背过身去,眼圈泛红,“正因如此,朕才不想叫她难过。”   江宗顿了顿,徐徐道,“昨日我探望皇妹,恰逢侍从前来禀报你的病情,朕瞧见昭和,面上尽是泪痕。”   顾言风眸中一痛,半晌不语。   临近新岁,宫里一派喜气洋洋。   男人似是快要撑不住了,拖着病躯来到江月旧床前。   顾言风难得碎碎念,说了许多话,又挣扎犹豫了很久。   最后鹤顶红倒进少女口中时,却发现自己并未运功,那毒药便被她咽了下去。   男人怔神,良久又低低的笑。   “小月儿果然对小爷我,用情至深啊。”   言罢,顾言风也饮尽鹤顶红,而后丢开瓷瓶去捉她的手。   男人将她的指尖包在自己掌心中,牢牢握住。   那双紧握在一起的手落下时,外边也正在下起了隆冬的第一场雪。 第61章 陆壹   四月春暖。   宣德城内出了个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一时间闹的家家户户人心惶惶。   婢女湘竹同江月旧说起这件事儿时,少女漫不经心择着草芽,完全没放在心上。   近日,自己可是遇到了比采花大盗更棘手的事情。   — 她活见鬼了!   说起来可能没人相信,江月旧自小体弱多病,时常会梦见一些从未见过的事情,偶尔梦里还会出现一个奇怪的男人。   可活见鬼,倒还是头一次。   那凶神恶煞的鬼怪从江月旧四四方方的梳妆匣内钻出来,眼冒幽幽绿光,开口便骂她蠢女人。   少女吓得不轻,猛地合上匣子,强行将他后半截嚷嚷给关了进去。   本以为只是眼花,毕竟这世上怎么会有鬼怪呢。   可今早,江月旧去取库房里的锦盒,猝不及防又见到了那只鬼。   后者似乎学聪明了些,赶在她奔逃之前横在锦盒中间,凶巴巴解释道,“别关!老子不是坏人!”   “……”   少女挪开半步,警惕地瞧着他,将信将疑。   穷已撑在盒沿上,冲她勾勾手,“蠢女人,你失忆了倒好,可以安心做你的江府三小姐,可老子被你忘了,连个住处都没有。”   江月旧听不懂,只当他在胡言乱语,面上不动声色,脚下却悄悄往门外挪去。   穷已还在喋喋不休,“蠢女人,你把脑袋伸过来,老子要钻进去试试。”   少女当然不肯乖乖听话,但又心里怕的紧,只好连连摇头,然后夺门而逃。   至于取锦盒为二姐姐庆贺生辰一事,早就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晚间直至入了宴席,瞧见江水瑶顶着张艳丽明媚的脸蛋,周旋在各家公子面前时,江月旧方想起这事儿来。   湘竹端了些吃食,走向坐在暗处的少女,开口小声抱怨道,“夫人也真是的,如此差别对待,旁人都不晓得江府还有个三姑娘的存在……”   江月旧捻了块豆糕塞进嘴里,含糊地提醒,“莫要乱说,免得挨罚。”   小丫鬟气不过似的跺脚,“小祖宗哟,就您性子好,能忍的下来。”   少女但笑不语。   她倒不是性子好,只是怂罢了。   长兄常年离家,继母凶悍,父亲冷漠。二姐姐嚣张跋扈,无人护她。   与其处处要强,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反正挨骂又不会少块肉。   少女方这么想着,麻烦便接踵而至。   袁氏端着张浓艳的妆容走到末席,瞧见江月旧埋头夹豆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女人心中就更加不快。   论才貌,她无一样输给原配,可只是人生出场顺序的不同,她便低了一等,再怎么比,都比不过已逝之人。   丈夫心中有个白月光,她无法改变,但白月光留下的窝囊女儿,她总能治上一治。   “原来月姐儿在这呢。”   少女指尖一顿,闻言放下筷子,站起身行礼,“见过二夫人。”   袁氏脸色当下不快。   都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她二夫人,这丫头好像存心作对似的,偏要提醒她上头还有个八百年都阴魂不散的过世正妻。   “水瑶今儿生辰,怎么不见月姐儿的贺礼?”   江月旧沉默,暗骂自己疏忽,被那妖怪一吓,竟把这茬给忘了。   见她不说话,仿佛理亏,袁氏立刻来了劲,“瞧瞧,月姐儿该不会是,没准备贺礼吧?”   女人登时摆出幅当家主母的样子,冷声数落道,“平日不守礼数也就算了,今儿众宾客满座,月姐儿这般目无尊长实在叫咱们江府有失颜面。”   江月旧还是没说话。   依照这么多年来的老套路来看,下一句就该罚她去跪祠堂了。   果不其然,袁氏清了清嗓子,“当着诸多客人的面儿,妾身就不为难你了,只不过做错了事,总要反省一下才会长记性。月姐儿自个去祠堂里拜一拜吧。”   少女循声颔首,乖巧的不像话。   袁氏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百般不是滋味,遂憋着口闷气,转身回了上座。   待她走后,江月旧这才冲一旁的湘竹挤挤眼。   后者心领神会,手脚麻利地往口袋里塞了些吃食,然后快步领着自家小主子往祠堂里走去。   小丫鬟熟练地燃了灯,转头瞥见祠堂门口站了个老婆子,眼神锋利,正盯着她二人。   江月旧也用余光瞄了一瞄,而后趁周嬷嬷不注意,抽了湘竹袖中两块软垫子,藏藏掖掖垫在蒲团上,这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周嬷嬷是袁氏的乳母,陪嫁进了江府又做了江水瑶的乳母,可谓是年高德劭,说话也有几分地位。   老婆子眼瞧着少女在牌位前跪得笔直,一动不动,似真的诚心悔过,于是站了片刻,便回去复命了。   湘竹在一旁巴巴地等着,等到周嬷嬷一走,立刻跑过去扶起江月旧,“小姐,那老东西走啦。”   后者哑然失笑,揉了揉膝盖,“去将门关了,咱们吃些糕点。”   小丫鬟应声,重重合了门,又献宝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糕点,递上前去。   江月旧小口咬着,忽想起什么问,“大哥哥,大哥哥他何时归来?”   湘竹掰着手指数了一数,喜笑颜开道,“小姐,算日子估摸就这几天了!”   少女咽下一口豆糕,也绽开笑靥,心中暗道了声好。   若是大哥哥回了府,她们便不敢再这般欺辱自己了。   没等她高兴完,祠堂外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江月旧同湘竹俱是一惊,瞬间爬起身,跌跌撞撞往蒲团上跪下。   小丫鬟拍了拍满身的豆糕屑,手忙脚乱跑去开门。   月色朦胧,门外的江水瑶微蹙着柳眉,等了许久仿佛不耐烦至极。   她径直越过湘竹,绯红的裙裾扫在门槛上,一路拖曳着走到江月旧的身边。   少女抿唇,并不看她,隔了好一会儿,江水瑶才慢悠悠开口道,“今日是我的生辰,月姐儿却在这祠堂罚跪,我这做姐姐的,实在于心不忍。”   江月旧闻言,背后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低低问,“二姐姐此话何意?”   江水瑶笑了笑,伸手欲搀扶少女起身,却被后者堪堪避开。   她登时有些冷了脸,但好在语气仍平和,“我的意思是,今儿是个好日子,妹妹就别挨罚了,随我一同回去吧。”   江月旧下意识摇了摇头,眼里藏怯拒绝道,“夫人没开口,我不能擅自离开。”   她这个二姐姐同袁氏惯是一个□□脸,一个唱白脸,给一棒头再喂颗甜枣。   断不能信。   奈何江水瑶出乎意料地好耐心,拉着少女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人拽起来,“母亲那里我自会解释,这天都黑了,妹妹就别犟了,走吧。”   说着,几乎是架着江月旧就出了祠堂。   -   事情变得很古怪。   江水瑶并未把她送回新月苑,反而带回了自己的屋里。   少女踌躇,几番想要溜之大吉,均被江水瑶拦了下来,美名曰,月黑风高,外头不安全。   江月旧坐在软榻上,忍不住腹诽,恐怕整个江府,她这屋里才最不安全吧。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扯了许多家常,眼见着少女哈欠连天,江水瑶望了望窗外,终于放过了她,“妹妹歇着吧。”   见江水瑶起身朝外走去,江月旧狐疑道,“二姐姐去哪里?”   后者冲她暖融融地笑,“我去给你泡盏热茶安安神。”   言罢,江水瑶便扭着款款的身段离开了屋子。   坐了半晌,也没瞧见江水瑶的身影,不过是泡杯茶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   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少女匆匆站起身,推了推屋门,发现外头落了锁,她被锁在了屋子里边。   平白无故,江水瑶吃饱了撑的关她作甚?   江月旧环顾四周,没瞧出哪里异样,遂又回到软榻上,默默坐了下来。   蜡烛快要燃尽,只剩下一截拇指粗细的烛身。   想来离天亮也不远了。   既然出不去,那便等一等再说。   少女一手撑着下巴尖,一手搭在双膝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眼前恍然出现个男人的身影。   满室黑暗中,独独一抹月光透进窗棂,照出那人浪荡又深情眉眼。   江月旧望进去,心口仿佛被什么剧烈灼了一下,滚烫地生疼。   她瞬间清醒过来,猛然睁大了眼睛。   面前的男人并不是幻觉,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大概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   江月旧脑海里浮出现两个大字。   完了。   男人黑衣蒙面,只留出一双深邃的眸子。   他就这么定定瞧了少女十几秒,然后抬手扯下蒙面。   江月旧看清了男人的五官,紧接着不争气地咽了咽喉咙。   救命,她的眼泪要从嘴巴里流出来了。   谁能告诉她这采花大盗为什么长得如此俊美?   顾言风将少女的反应看在眼底,勾唇一笑。随后上前一步,俯身逼近。   江月旧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后退,直至脊背完全贴靠在墙壁上,退无可退,方才停了下来。   她瞧见男人动了动薄唇。   顾言风的嗓音带着种捕获猎物的欣喜,同时又藏着股少女所不能理解的委屈劲儿。   “终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世女主没有记忆,男主全都记得   (一时间不知道是谁更惨些 第62章 陆贰   江水瑶从屋里出来,悄悄给房门上了锁。   月黑风高,四下无人,她确保做的万无一失后,这才拎着裙摆绕到偏室去。   掩上门窗,屏风后一带刀男子缓缓现了身。   “燕大哥,瑶儿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准备妥当了。”   燕霄闻言,微一颔首,“这采花大盗甚是嚣张,今日江姑娘生辰摆宴,半个宣德城的显贵都前来赴宴,那歹人也定不会放过此次绝佳的机会。”   江水瑶抬眼看向跟前的男子,作娇柔状,“燕大哥,听说那盗贼武艺高强,相貌丑陋……”   燕霄拧眉,握紧了刀鞘,硬梆梆安慰道,“江姑娘莫怕,这院内藏了许多府衙中的兄弟们,届时会保护你的。只是你那婢女,当真懂些拳脚,能够自保吗?”   江水瑶忙不迭点点头,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起初燕霄提议要设下陷阱捉拿采花大盗时,她既心动又害怕。   六扇门的燕大人姿容俊朗,正直无私,是宣德城少女们的梦中情郎。   可若要为了与燕霄拉近关系而搭上性命,江水瑶却也是不愿意的。   所以她想了一个损招,让江月旧代替自己作诱饵,引出采花大盗。   鉴于江月旧不受宠,也不爱出门,常年窝在府中,以至于外边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江府还有个三小姐的存在。   于是顺理成章地,江水瑶将她说成是自己的丫鬟,而燕霄并未多想,也就相信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半三更,隔壁屋子总算传来些许动静。   燕霄警惕,小心翼翼走到屋门口,还未来得及做反应,便听见里边传来一声瓷器落地的巨响。   男人肃目,抽刀一斩,将门上的铁锁斩断,然后抬脚踹开了屋门。   采花大盗单手揽着江月旧的窄腰,身子一跃,就抱着少女从高高的房梁跃出了窗户。   二人腾空旋起,月光笼罩之下,身影交叠在一块儿,远看着就像是亲密无间的爱侣。   眨眼的功夫,采花大盗已带着江月旧消失的干干净净,月亮还是那轮月亮,孤寂高悬。   “可恶……”   燕霄暗暗咒骂一句,抬手吩咐隐在院内的捕快们分头去追。   两个大活人在自己眼皮底下逃的无影无踪,实在叫他万分恼火。   只是燕霄抬起的胳膊还没落下,就被一道黑影掰折过去,在夜色中响起清脆的骨头断裂声。   剧痛之余,燕霄换了一只手拔刀,直指向来人。   青衣男子头束玉冠,身形修长,手持一柄折扇,翠竹掩映,栩栩如生。那人眉宇温润,看着极为优雅出尘,可方才出手间,却是快准狠,没半分拖泥带水。   燕霄的目光上下粗粗一瞥,最后落在他的腰间。   牙白的宫绦上坠了个玉佩,草草书了三个疏瘦如枯枝的小字——“大理寺”。   是个京官。   “你是什么人?”   燕霄忍着痛楚,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   男人轻哂,“大理寺少卿,江风霁。”   燕霄愣住。   江家大郎才学出众,光风霁月。早年入了仕,平步青云,现在乃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可他怎会突然出现在宣德城,又莫名其妙折断了自己的胳膊?   江风霁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摇了摇折扇,走到男人身旁,慢条斯理地笑道,“燕大人为了抓贼煞费苦心,实在是辛苦。”   燕霄不明所以,皱眉看向他温和如玉的脸庞。   后者眼中锋芒流转,却不外露,仍是好声好气,“可再捉贼心切,也不该叫我的妹妹以身犯险。”   燕霄辩驳道,“江二姑娘躲在偏室,并无危险。”   “我知道她没事。”江风霁“啪”的一声收起折扇,面上笑意愈发柔和。   他微倾身,凑到燕霄耳边,一字一句道,“本官说的是,我那唤做江月旧的三妹妹。”   燕霄懵神,只觉得手臂痛的厉害,脑子也嗡嗡的乱成了一团。   他是该惊讶江府还有个三姑娘呢,还是该惊讶江府的三姑娘被采花大盗抓走了呢?   抑或是对上男人表里不一的笑容,燕霄感到了一股杀气。   他好像摊上了个不得了的大/麻烦。   -   江水瑶自认为安排的天衣无缝,可她做梦也没想到常年离家的大哥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若江风霁只是寻常人家的兄长也就算了。  但他并不人如其名,表面虽光风霁月,一派温润,实则骨子里冷漠无情,杀人不见血。  许是听见了少女慌乱的抽吸声,男人偏头,弯了弯唇角,“瑶儿,出来罢,躲着作甚。”  后者面上无措,跨过门槛时险些踉跄着摔倒在地,短短数十米的路程,江水瑶硬是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临到了男人跟前,少女更是吓得抬不起头来,局促不安地绞着自个衣摆。   “好些日子没见,瑶儿倒没什么变化。”  唔,这是在骂她蠢呢。  江水瑶听出男人柔和语气下的嘲弄,不禁想起上一回见到兄长的场景。   约莫是在两年前的春日里。  彼时父亲请宣德城中有名的琴师公仪斐为兄长打造一把古琴。   江风霁并无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是让公仪斐打造了同一批五把一模一样的古琴,接着逐个试音,在里边挑了音质、外形都最上乘的一把。   最后,男人砸了剩下的四把余琴,顺带着废了公仪斐的双手,叫他再也不能铸琴。   江水瑶至今还能清晰的回忆起,兄长抱琴而去,留下的温朗嗓音。   “这天底下,只要有一把遗世的古琴就够了。”   明明是如春风般的语气,说的做的却比冬日冷雪还要伤人几分。   兄长他,最是决绝。   见江水瑶不说话,仿佛陷入了沉思,男人也不恼,只是伸手托着燕霄的胳膊肘,稍一使劲,“嘎哒”声响,将那卸了的手臂又硬生生接了回去。   少女总算回过神来,一抬眼,就见燕霄额上滚下颗豆大的汗珠。   他自知理亏,并不叫疼,默默受下。   而江水瑶显然没有这种觉悟,赶在兄长动手之前,少女迅速攀住男人的衣袖,哀求道,“大哥哥,瑶儿一时糊涂,不该让月姐儿替我做诱饵,还望大哥哥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饶了瑶儿这一次吧……”   江风霁又开始发笑。   男人眉眼舒展,瞧着似很愉悦。可手上动作却冷硬的丝毫不含糊。   他捏住江水瑶纤细的十指,不断用力,那指尖顿时发白,因痛打着颤。   江风霁就这么死死捏了一会儿,口中反复念叨着,“兄妹一场……”   少女忍了片刻,还是受不住痛楚,咬着下唇瓣哭出声来。   瞧见她梨花带雨,呜呜咽咽,好不凄惨,燕霄揉着胳膊,别开脸生硬地求情,“此事错在六扇门,还望江大人给燕某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男人闻言,厌嫌着甩开江水瑶的双手,笑意不减,“既然如此,便有劳燕大人了。舍妹若少了一根头发丝,本官可不单单是卸下燕大人一条胳膊那么简单了。”   燕霄脊背一僵,闷头抱拳,匆匆退下。   他人一走,江水瑶怕的更紧,几乎半个身子都瘫软在地上。   江风霁这才转身,掐着少女的腰肢拎起来,一双大掌牢牢扣住,不让她摔倒。   “瑶儿方才说的有理。咱们兄妹一场,血浓于水,三妹若有什么闪失,想必你同她姐妹情深,也断不能独活了。”   少女哑然,明眸潸然落下泪水。   江风霁与江月旧乃一母所生,感情笃厚,此番出了事,她定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   江月旧醒来时,天空方泛起鱼肚白。   耳畔隐隐传来穷已聒噪的叫骂声,“蠢女人还有心思睡觉,怎么兜兜转转又落到这疯子手里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儿的采花大盗更吓人,此刻见了从木抽屉里钻出来的妖怪,少女竟陡然生出些熟悉之情来。   “你,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呸,谁能抓得住老子。”穷已咂舌,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老子还不是担心你,这才钻进了那厮的裤腰带里一路跟了过来。”   江月旧脑补了一下妖怪躲在采花大盗裤腰带里又凶又憋屈的画面,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见她笑话自个,穷已气得简直牙痒痒。奈何他只有一缕魂魄被拘在抽屉中,无计可施,遂恶狠狠地又道,“你就使劲笑吧,一会那厮来了,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话音刚落,老旧的木门“吱呀”着被推开。   男人换了身常服,胡衣窄袖,连蒙面也省了去,露出张艳煞世人的俊美脸蛋来。   少女下意识吞咽着口水,瞧着瞧着,瞧出股熟悉的感觉。   就好像老早之前,就认识一般。   江月旧立刻垂下头,为自己不知羞耻的想法感到深深的惭愧。   她怎么能因为盗贼长相俊朗,就产生这种不知廉耻的想法,简直丢人现眼。   况且又不是第一回 瞧见,昨儿都已经惊讶过了,怎的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顾言风阔步上前,单膝压在床沿上,倾着半边身子挨近少女,散漫又无赖道,“怎么样,对小爷的容貌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   江月旧还未经过思考,话到嘴边,就像是鬼使神差似的,脱口而出。   男人轻笑,眸子里却闪过复杂的神色。   这如出一辙的回答,倒叫他有些难过起来。   三世轮回,顾言风全都记了起来,可她怎么偏偏忘了个干净。   “既然满意,那咱们就开始吧。”   男人语气轻佻,说话间抬手握住江月旧的肩头,不经意似的摩挲着柔软的布料。   少女身子一哆嗦,颤巍巍问,“开始……什么?”   顾言风两指一捏,掀了她赭红的披帛,随手丢到床下,暧昧道,“自然是开始,做该做的事情。”   — 比如,以往欠下的洞房花烛夜。   作者有话要说:  江风霁——一个眯眯眼笑着杀人的病娇偏执狂 第63章 陆叁   外边突然下起了雨。   起初淅淅沥沥,逐渐滂沱,风吹雨打,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屋内缱绻的气氛随着阴云密布,愈发浓郁几分。   顾言风顺着少女绣花的领口一路往下,大掌所经之处,俱是一片滚烫。   江月旧脊背抵在墙壁上,缩着纤细的脖颈,身子微微发颤。   她想要阻止男人的动作,可是身体却软绵绵的使不上一丝力气。   更奇怪的是,这般羞辱之下,少女心中并不觉得难堪抑或是悲愤,相反,只要望向顾言风的眼睛,她就会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情潮。   熟悉而又陌生。   顾言风也看出了少女的欲拒还迎,唇边勾起的弧度就更加惑人。   “不管换了什么身份,小月儿还是那个小月儿啊。”   男人低声呢喃传入耳中,叫江月旧恍惚清醒了一些。   她抬手虚虚一挡,试图阻止顾言风的动作,“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爷是同你拜过天地的夫君,也是你日思夜想馋得紧的心上人。”   后者挑着眉梢,咧嘴不恭地笑着,语气倒是理直气壮,不似说谎。   可自己分明就不认得他。   少女挣了挣,想要往床边爬去,只是柳腰刚弯下,就被男人握住了脚腕子,蛮横地向后一扯,整个人都仰面摔在他的怀中。   “登徒子,放开我……”   江月旧推了推他结实的胸膛,被这过于亲昵的姿势弄得面色绯红。   后者挨了骂,依旧唇角上扬,安抚似的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发梢。   乌发柔软顺滑,男人的指尖穿过发丝,落在她的脖颈间,一冷一热,两相触碰,激得少女不禁扬起面颊。   顾言风眸色深了深,微微低头,在她额上烙下一吻。   江月旧彻底没了动作,懵神愣在男人的怀里,只是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衣摆。   这个吻很轻。   可男人的薄唇又很炙热。   里面包含了太多并未言说的感情,哪怕少女什么都不记得,也能明明白白感受到这一吻的重量。   她与这采花大盗之间,一定有着什么。   想着想着,江月旧感到腰间一松,垂眸竟发现那厮解了自己的腰带,正缠绕在掌中把玩。   慌措又羞愤间,少女弯了弯膝,裙裾散开,露出两截雪白的双腿。   男人视线一路往上,正准备好好欣赏一下这难得的春色时,笑容却僵在她的膝盖处。   江月旧本就生的皮白,一旦留下些许疤痕便会格外显眼。而此时,少女的双膝上覆盖着大块的淤青,侧边红肿,偶有血印子。   像是常年累月罚跪所致。   男人突然敛了笑,眉目肃杀,周身也笼罩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气,将人压迫的快要喘不过气来。   江月旧窝在他怀中,进退两难。只是怯怯道了句,“你,你不要杀我……”   顾言风充耳不闻般掌心升腾起一阵凌厉的掌风,而后缓缓抬起胳膊,对准了少女。   江月旧倏地闭上眼睛,连着呼吸也紧紧屏住。   可过了好几秒,预料之中的疼痛也没到来,反倒是膝盖上传来温热的力道,仿佛按摩似的,甚至揉捏起来。   这厮,是在运功替她活血化瘀?   江月旧不敢置信地睁开眼,果然瞧见男人伏着身子,目光专注在她的膝盖上。   虽然按摩的极其舒适,少女还是小声提醒道,“你不必耗费内力替我疗伤,我,我无以为报……”   “啧。”顾言风闻言咂舌,“小月儿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怂啊。”   男人将力道调和的恰到好处,江月旧险些就要舒服地喟叹出声来,好不容易才竭力咽回肚里。   “你承了小爷的大恩,是准备用性命来报答,还是用□□来偿还呢?”   末了,顾言风收掌,眸子一瞥,盯住少女似笑非笑地发问。   江月旧心里咯噔一下,辨不出他话中真假,只好硬着头皮做出了选择。   “那还是……肉,肉偿吧?”   -   翌日。   雨停之后,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江月旧在床榻上翻了个面儿,浑身传来的酸痛感立刻叫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少女撑着被衾坐起,床中央一块醒目的血迹印入眼帘,惹得她登时颊上绯红。   昨夜风骤雨疾,江月旧也宛如一叶浮萍,覆在男人身下,只攀得他的肩,被卷入剧烈的浪潮之中,不得清醒,无法抗拒。   可他又极度温柔,温柔仿佛假象,迷惑人的心智,陷在尽情的欢爱里。   少女捏紧了被衾,自知这一切大错特错,甚至有辱家门。   可事实却不能改变,她竟与素昧谋面的陌生贼人有了肌肤之亲。   正当江月旧出神间,穷已从那梳妆匣里冒出来,阴阳怪气道,“老子都要回归虚无了,你们居然还,还如胶似漆!气死老子了!”   少女噎住,错愕道,“昨天发生的事情……你都看见了?”   “你以为老子想看活春宫啊,老子就算想走,也没地方可去啊!”   “啊啊啊!”   江月旧脸红的几欲喷血,随手抄起一个枕头砸向穷已。   可惜楼妖只剩一缕魂魄,软枕穿过他的身子,远远落在门口,什么也没碰着。   “别嚎了。”穷已插着腰,嫌弃地瞪她,“你以前可是个青楼老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圆房之事,害羞个什么劲儿……”   话没说完,外边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由远及近,逐渐凌厉。   江月旧顾不得深究楼妖的“疯言疯语”,一个激灵爬下床,匆匆套了件外衫,赶到院子内。   顾言风黑衣劲装,蒙了面,俨然一副采花大盗的模样。   与他对峙的男子手间执一柄折扇,面色苍白晦暗,不似平日里的朗月清风。   二人过招数十,打得难解难分,唯独少女跑出屋子时,江风霁分了心,抬眼看向自家妹妹的方向。   顾言风自是把握时机,持剑架在男人的脖颈上,一脚将人踹跪在地。   江月旧大惊失色,没做考虑便拦在江风霁的身前。   “不要伤害我哥哥!”   细说起来,她与顾言风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甚至都没互通姓名。   可是他们昨晚却做了世间最亲密的事情,并且本质上是你情我愿,契合得很。   少女心情复杂,望向顾言风的眼眸也很迷茫。   “小月儿,让开。”   男人执剑抵着江风霁的下颚,只错开片刻,就能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但顾言风说话的语气低柔,像是在哄自己心上人。   而那唤她闺名时的宠溺,听得江风霁心尖一颤,仿佛像被利刃划开了千万刀口子,齐齐流着血。   旁人只当江月旧人与江风霁乃一母所生,所以感情笃厚。   实则不然。   江贺的原配许氏,出生名门望族,下嫁后,不到一年便生了江风霁这个长子。   后来江贺的仕途顺利,又娶了袁氏为妾,没几年又诞下江水瑶。   等到许氏怀上二胎时,正逢娘家的大姐和大姐夫入狱,彼时许家大姐也怀有身孕,机缘巧合之下,许氏难产,胎死腹中,为了保住大姐唯一的血脉,便将她的孩子抱回江府,代替早夭的那一个。   许氏难产后很快就撒手人寰,临终恳求江贺能够将大姐的孩子视如己出,抚养成人。许家一直对江贺的仕途暗中推波助澜,他能有今日的成就,也少不了岳丈的帮助。   因此,江贺便认下了这个孩子,取名江月旧,代替许氏同自己早夭的小女儿。   陈年旧事不为人知,可幼年的江风霁却目睹了这一切。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像小尾巴般总爱黏着他的三妹,其实与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她终有一天会离开,成为别人的小尾巴。   但偏偏此刻,江风霁才清晰的认识到,他有多不情愿,叫别人觊觎自己的妹妹。又有多不情愿,叫江月旧只做自己妹妹。   “我是不会让开的。”   少女固执地扬起头,抬手握住剑刃,似乎想以血肉之躯,为兄长挡下这一剑。   掌中见红,痛的江月旧拧起细眉。   只僵持了片刻,顾言风便认命般丢开长剑,“小爷不杀他行了吧。”   少女吁了一口气,捂住血流不止的手掌,刚要回头去看兄长,却发现一枚银针自身后方飞出,擦着她的脸颊刺向了对面的男人。   瞬息之间,顾言风推开了少女,那枚银针便直直扎在他的左臂上。   江风霁这才站起身,掸了掸衣袖,神情温润如玉,手下动作却截然不同,强硬地将江月旧拉到自己身后。   “既做了采花贼,又何必慈悲心肠。”   男人一把拔出银针,掷在地上,掀着眼帘瞧了瞧江月旧的表情。   少女瞠目,眼里复杂,隐有担忧之情。   顾言风得逞似的勾着唇,漫不经心道,“小爷今儿心情好,饶你一命。”   说罢,抬脚挑着一旁的长剑,一蹬一接,稳稳收回鞘中。   江风霁也笑,笑不及眼底,“你就不怕针上有毒?”   这话一出,缩在后边的少女不由攥紧了自家兄长的袖口,惹得江风霁牙关又咬紧了几分。   顾言风倒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扬长而去,只留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临出门,末了,又转头冲江月旧眨眨眼,“小月儿,咱们后会有期。”   男人的话音飘散在一阵风里,那风却好像吹进了少女的心里。   哐哐撞着她的心房,叫嚷着让她开门。 第64章 陆/肆   江月旧小时不受父亲喜爱,虽吃穿用度不少,却很难见江贺一面。   以至于日子久了,除了江府一众,外边甚至都不知道江贺还有个小女儿名唤作江月旧。   以前年岁小,江月旧常听奶娘和下人们念叨,说她不受宠的根源,都在早亡的母亲身上。   许氏与江贺情深意重,发妻难产离世,所以他对这个女儿怎么也喜欢不起来,更是一看见江月旧,就会想起许氏的音容笑貌。   这是旁人说与少女听的版本,江月旧一直信以为真。   后来年岁稍长,少女同谁都不亲近,唯独见了大哥江风霁,总是眼巴巴地跟着,像条小尾巴似的,撵都撵不走。   那时江风霁的处境也并不如意。   云游四方的老道偶然替他算了命,说是个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   彼时江贺全然不信,后来没过多久,许氏难产而亡,他也跟着大病一场,也不知是不是高烧烧糊涂了,竟不顾劝阻将江风霁送去了云崖山学艺。   云崖山是个什么地方呢,大约用四个字可以形容:   人间炼狱。   以往那是座关押死刑犯的大牢,以云崖山为界,方圆几百里,由禁军看管。   后来新帝登基,大牢废弃,便把云崖山用做培养死士的天然演武场。   只有些流民、弃子,活不下去的人,才会进山学艺,死马当作活马医。   没人知道到底要经历些什么,才能从云崖山上活着出师归来。   江月旧那天见到自家兄长时,从府门门槛到堂屋百米远的距离,随着江风霁一路走过,地面上硬是流成一道蜿蜒的血泊。   所有人都远远瞧着,窃窃私语。   又害怕又厌恶。   只有少女踱着胖乎乎的步伐,跑到江风霁的跟前。   她举着一截粉白的衣袖,踮起脚,使劲够着去擦兄长面颊上的血渍。   后者面无表情地挥开,少女踉跄,一屁股就摔坐在了地上。   江月旧有些不悦,但还是利落又怯怯地爬起来,拽了拽他的衣角,“哥哥,你别难过,他们不和你好,我和你好。”   江风霁眯眼,嗤笑,“你为什么要跟我好?”   “因为我们有同一个阿娘,所以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少女煞有其事地去抓他冰凉的手,“哥哥,走,我们回家。”   江风霁掌心触到一团柔软的温热,下意识跟着往前走去。   “回家?这里就是家。”   “这里不是。”江月旧既胆小又固执,矛盾地摇摇头,“有人等你回去的地方才是家。”   江风霁怔神,听她又补充道,“哥哥,以后我等你回家。”   少女粲然一笑,握紧了他的手。   也许是从那时开始,江风霁想,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游戏,继续做下去也无妨。   -   江月旧觉得无颜面对兄长。   毕竟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失身于恶名昭著的采花大盗,实在是给江风霁蒙羞。   男人撕了一段布料,缠在少女流血的手掌上,垂眸细致地替她包扎。   江风霁指尖发凉,划过掌心时,也沾上了些血珠子。   男人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嫌弃,将食指放进唇里抿了抿,眼眸也跟着暗了几分。   多年不见,他的妹妹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含苞待放。   就连血,都是甜的。   只可惜少女全然没注意到兄长的动作,只是自个走了神,还在想着旁的事情。   “月儿,可还有哪里受伤了?”   男人偏偏开口第一句话,就叫她无地自容起来。   “不曾受伤,只是……”   少女欲言又止,努力思忖着怎样的说辞才能让兄长接受这个事实。   没等她思考出个结果来,江风霁又道,“先随我回去,免得此事声张,有辱你清白。”   江月旧噎住。   她的清白,好像已经没了……   回去的路上,兄长关切着同她说了很多话,可惜少女一个字也未听入耳。   她与采花大盗一夜荒唐,这件事本该难以释怀,可不知是何缘由,江月旧觉得自己心安理得,甚至连愧疚、羞耻之情都无故消失了许多。   好像在她的认知观里,这本没有什么大不了一样。   可寻常正经人家的女子,又怎能有这样的认知?   “月儿,过几日哥哥带你去京城吧。”   “京城?”   江风霁浅笑,弯了眉梢,“哥哥这些年置办了座大宅子,依山傍水的,想来你一定会喜欢。”   少女心一动,立刻打起精神来,“京城是不是很热闹?”   “那是自然。”男人抬掌揉了揉她的额发,笑得宠溺,“往后月儿就待在我身边,哪儿也不去可好?”   江月旧闻言,开玩笑道,“这可不行,若是哥哥有了嫂子,我可不想成为讨人嫌的小姑子。”   “没人敢嫌你。”   江风霁语气透着股淡淡的狠劲,“哥哥说可以,那就可以。”   听见男人笃定的话音,少女微微怔神,但旋即又想,这一定是哥哥担心自己再遭到什么不测,所以才过分关心。   二人回到江府,还未进门,就瞧见了江贺冷肃的身影矗立在一旁。   少女忙上前行礼,瞧见兄长摩挲着腰间的折扇,动也未动,遂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   好在江贺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亦或是早已习惯长子的无理,男人开口道,“月儿,你可还好?”   “女儿无碍。”   江月旧乖顺着答话,从江贺的神情来看,许是已经了解事情的始末。   男人似乎只是客套地问了一句,便将头转向江风霁,“回来了怎么都不说一声?”   “就着公事途径宣德城,正好又碰上了三妹被劫走。若我没赶上,现在江府门前恐怕就要缟素了吧。”   江风霁语气平稳并无恼音,可愈是这般温润的调子,愈是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被长子话里带刺摆了一道,江贺登时不快地扬高了声音,“混账,你这是在指责为父不成?”   “本官只是就事论事,江大人不必动怒。”   江风霁轻飘飘抛出一句话来,拉着少女便进了门,气得江贺吹胡子瞪眼,又只能无可奈何。   等走的远了,江月旧这才小声劝道,“哥哥,你难得回来一趟,就别同父亲置气了。”   江风霁慢下步子,握紧了她的小手,偏头柔声笑,“旁人的事,哥哥根本不在意,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不生气。”   可父亲,也算是旁人吗?   少女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下去。   也是,父亲与兄长并不亲近,幼年将他送去云崖山后,父子二人就再也不能平心静气地自然相处了。   念此,江月旧心生怜惜,晃了晃兄长的手掌,殷勤道,“哥哥长途奔波一定累了,我给你做些好吃的如何?”   江风霁望着她的笑靥,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少女的鼻尖,“哥哥不累,你先去收拾东西,咱们今晚就回京城。”   “今晚?”   江月旧错愕,“可是还没和父亲,二夫人她们商量一下……”   “月儿难道不愿意和哥哥离开?”   男人出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幽幽,半含哀怨。   少女忙支吾着解释,“自然不是这样……”   江风霁握着她的手掌上移,摸到那截白皙的腕子,稍一用力将人拉到自己身前,“好月儿,是你说的,有人等的地方才叫家。”   男人涩哑又沉重的嗓音在江月旧耳畔响起。   “哥哥在京城置办了宅子,等你回家。”   -   江月旧最后还是背着小包袱,带着湘竹,随江风霁一道连夜离开了宣德城。   星月皎皎洒满枝头。   出城的时候,少女意外地想起来那个俊美的采花大盗来。   总觉得,还会再遇见他。   “月儿,困不困?”   江风霁抬手轻唤,像小时候一般捞着她的腰身坐在自己大腿上。   后者却红了红脸,挣开道,“哥哥,我,我坐在旁边就好了。”   “月儿都和哥哥这般见外了。”江风霁手上动作一滞,敛下眉眼。   少女僵住,刚要挪走的屁股又挪了回来,轻轻落在兄长的腿上,软下声撒娇道,“哥哥别多想,月儿最喜欢哥哥了。”   男人闻言,笑逐颜开,朗月清风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哥哥也是。”   江月旧被他宠溺的语气闹的鼻子一酸,蓦然想起这些年在府里受的委屈来。   明明是正妻所生,过的却连庶女都不如。   若没了江风霁这个大哥仰仗,江家人恐怕更要骑到她的头上去。   瞧见少女神色不对,男人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块饴糖来,伸到她的眼前晃了晃。   “想吃糖吗?”   江月旧点点头。   “那月儿答应哥哥,往后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要和哥哥商量,不许一个人扛着。”   江风霁边说着边剥开糖纸,递往少女的唇边。   等到后者刚要张口咬住时,男人又迅速缩回了手,倚在车壁上看着她微微发笑。   江月旧咬了个空,不明所以地抬起眼来。   “月儿,你可以去做一切让你愉悦的事情。”江风霁笑容畅快,落入少女眼里却是诡异的多了几分阴鸷之感来。   “哥哥……”   没等她说些什么,男人便将指尖捻着的饴糖塞进少女的樱唇中。   糖渍沾在唇边,晶莹透亮,让那张瓷白的小脸颓生了许多艳色。   江风霁眼眸暗了暗,指腹按压在柔软的唇瓣上,无意识地搓揉着。   这动作太过糜乱,少女慌乱地转开脸蛋,使劲吞了口饴糖,结果差点卡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男人瞧见江月旧剧烈地咳嗽起来,神色恢复如常,抬手轻拍了几下她的后背,而后戏弄道,“别怕,有哥哥呢。”   江风霁伏在少女耳边,声色轻轻,“万事都由哥哥来替你善后。” 第65章 陆伍   京城比少女想象中还要更加繁华热闹。   但江风霁置办的宅邸似乎有意远离喧嚣,选了处城郊僻静地。   府里除了湘竹,就只有几个哑巴家丁和管家老伯。   江月旧适应能力出奇地好,没几日就将宅子上下摸了个遍,飞快地熟悉了起来。   她自己住在新月苑,边上就是伙房,烧火的小哑巴年纪不大,倒是做的一手好菜。   方来京城不到十日,少女就将这京城名菜佳肴都尝了个遍。   新月苑隔了一条小径,直通后花园。   园子修葺的精美,假山林立,流水潺潺。池边吊着两架秋千,上边铺着软垫。   一切看起来都尤为舒适惬意。   江风霁用心准备了许多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儿,似乎对江月旧的到来早有预谋。   少女过得也都很愉快,除了……不能出门。   一日用了晚膳,江风霁忙完了公事,照例去陪江月旧散步。   夜色尚早,少女踱着步,隐含着些期待发问,“哥哥,明日你可是休沐?”   男人颔首,偏头去看她,“月儿在这里住的不好?”   江月旧连连摇头,拐住兄长的胳膊道,“怎么会呢。在这儿吃得好睡得好,也没有二姐和夫人欺负我,还可以天天都看见哥哥。”   江风霁随之笑了笑,“那月儿还总想着要出去作甚?”   “可我还没去逛过京城呢。”少女委屈地瘪瘪嘴,似嗔怒般埋怨道,“哥哥莫不是嫌我这个乡下来的妹妹土里土气,带不出门,所以才不愿陪月儿出去的?”   男人一双桃花眼含情,裹了春风般和煦道,“月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哥哥舍不得带出去给别人瞧见。”   “……”   江月旧语噎,佯装生气般扯了扯兄长的衣袖。   后者丝毫不理会,反而一把捉住她的作乱的双手,紧紧握在掌中,然后牵着少女快步向前走去。   翌日,江风霁休沐。   江月旧缠了他小个早晨,也没能说服男人放自己出门。于是少女面上有些不快,用膳时对着一盘豆角使起了小性子。   眼见着她将绿豆角戳成了稀巴烂,江风霁托着下巴幽幽问,“怎么,月儿是把这豆角当成哥哥来泄愤了?”   江月旧刚想点头控诉,却瞧见自家兄长不善的眼神。   分明带着股无端的威慑力。   少女登时怂了下来,讪笑着一口吞下豆角,含糊不清道,“没有呀,哥哥你想多了。”   男人似笑非笑睨她,随手夹了块红烧肉放进江月旧碗里。   “多吃些,瞧你这么瘦,哥哥心疼。”   少女趁机讨好卖乖,“哥哥若真的心疼我,便让我出去走走吧。”   “外边人心险恶。”江风霁垂下眼帘,不动声色道,“月儿单纯,恐被人骗了去。”   “不是还有哥哥嘛,哥哥会保护我的。”江月旧一屁股坐在男人身侧的圆凳上,亲昵地给自家兄长夹了些菜肴,殷勤无比。   江风霁不语,半晌才妥协,“罢了,改日便依你一回。”   少女眼儿一亮,依在他的肩上笑,“哥哥真好。”   男人闻言却没有答话。   江月旧夹的菜都是些辣口,而自己从不吃辣。   也不知是她尚不了解兄长的口味,还是错将别人的习惯用在了兄长身上。   念此,江风霁的眼神也淬了冰似的,骤然发冷。   -   一连过了好几日都没等到江风霁兑现诺言,少女暗中生闷气,又不甘心被困在这宅邸中,遂打算偷偷溜出去。   湘竹一面替她盘发作男装,一面絮絮叨叨,“小姐,您这样擅自离开,会不会惹得大人生气?”   “那也是哥哥不守诺言在先。”江月旧满不在乎地瞪着铜镜,“再说了,哥哥不会同我生气的。”   湘竹赞同地点点头,“这倒是。奴婢想起那回您打碎了老爷献礼用的一尊玉珊瑚,情急之下谎称是大公子干得,结果大公子什么都没说就替您挡了下来,当时还当众挨了老爷一巴掌呢。”   少女心虚地摸摸鼻子,“好了好了,都是些旧事儿了,就你还记得清。”   江月旧打小就有个毛病:怂。   遇事就变缩头乌龟,怂到口不择言乱说话。   甚至怂的屈服于采花大大盗的淫威之下,失了清白身。   当然这与她见色起义,馋人家身子也脱不了干系,可作为正经人家的闺女,江月旧是断不会承认自己好色的。   “小姐,咱们出门吧。”   湘竹摆正少女头上的发冠,雀跃着在一旁催促。   江月旧早已打探好路线,绕到花园后边的矮墙根上,轻轻松松就翻了出去。   京城方过晌午,街市上仍是处处飘着酒肉香。人流涌动,步履匆匆,四周皆是些热闹繁华的景象。   湘竹年纪小,未曾见过世面,一时间看花了眼,左顾右盼着穿梭在街市中,江月旧隔了些距离,不慎与她分散开来。   偏巧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而来,硬生生将道上行人分成两列,眼见着就要撞上小丫鬟。   湘竹躲避不及,下意识求救般看向江月旧。   少女扑上前,拉着她的腕子齐齐摔向路边,甚至滚了一遭,这才险险擦着马车而过。   路上百姓受了惊吓,纷纷怨声载道,指骂着那驾车之人,奈何马车飞驰,很快就掀尘离去,消失在街市中。   江月旧被烟尘呛地不住咳嗽,眼里也跟着沁出泪花来。   身旁的小丫鬟耷拉着脸,傻愣愣坐在地上,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少女一手抹着眼尾的泪珠子,一手扇了扇面前的灰尘,刚要站起身,便瞧见有人冲自己走来。   男人屈膝,半蹲在她跟前,很是熟稔的伸手拨开江月旧的额间碎发,将其理到耳鬓之后。   “几日不见,小月儿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顾言风语气调笑,眼神却很温柔。   少女怔住,未料到会在这儿碰见他,结巴道,“登……登徒子!”   男人握着她的手腕,稍一使劲,将人拉起身,“小爷可不叫什么登徒子。”   顾言风从腰间摘下块纯金的令牌,塞到少女怀里,“喏,我的名字。”   沉甸甸的质感入手,江月旧蹙眉,将信将疑着把令牌翻了个面儿,瞧见后头写了一排小字:衢龙行行首印。   江月旧这下彻底傻眼了。   衢龙行乃是沂国最大的商行,遍布大江南北,富可敌国。   采花大盗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京城首富?   顾言风轻笑,抬手戳了戳少女的额头,“别用眼巴巴的目光看着小爷,想要什么就直说吧。”   后者歪头避开,收回馋羡的视线,哼声,“穷者不受嗟来之食,更何况你来历不明,形迹可疑,我不信你。”   江月旧挺着纤细的脖颈,冲小丫鬟招招手,“湘竹,咱们走。”   男人并未阻拦,只是退到一旁看着她二人向前走去,然后抬脚,牢牢踩住曳地的一截裙摆。   方才摔在路边,少女的裙裾撕裂开一段,摇摇晃晃拖在后边。   顾言风着一脚下去,脆弱的裙摆完全崩开,登时“呲喇”一声,划开道大口子。   江月旧走了没几步,突然感到脚踝处一阵清凉。   回首望去,罗裙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破布条,半截在男人脚下,半截虚虚挂在自己身上,露出大片雪色的肌肤,惹人遐想联翩。   没等少女的尖叫声出口,顾言风已解下披风,反手一展,披在了她的窄肩上,将人拢了个严严实实。   对视上少女嗔怒的眸子,男人无辜地挑眉,“瞪我作甚,难不成小爷现在要松开手离你远些?”   说着,顾言风故意抬了抬手臂,装作要离开的模样。   果不其然,少女眼眸颤了颤,尾音慌乱地服了软,“别别别,你,你别走。”   男人勾唇,得逞地黠笑,“既然小月儿主动开口,那小爷只能却之不恭了。”   顾言风拦腰将人打横抱起,而后阔步走进了一家成衣店里边。   少女被他不知羞臊的行为惹红了脸,整个脑袋都缩在男人的胸膛前,直至进了门,方挣了挣身子,小声抗议道,“快放我下来,这般亲昵若被人瞧去了不好……”   男人依言拢着披风将她放下,然后垂首在她耳边暧昧地笑道,“更亲昵的事儿咱们都做过了,抱一下怕什么。”   “……”   江月旧又羞又恼,抬腿重重踩在了后者的脚背上,见他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拉着湘竹进了屏风后更换衣物。   顾言风眉眼舒展,甩了甩脚踝,然后打了个响指道,“掌柜的,这家店铺所有的衣裳,今日小爷全都包下了。”   那正在拨着算盘珠子的老掌柜循声抬起头,认出来人后,立刻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哎哟这不是顾行首嘛,来来来,看茶。”   男人颔首示意,翘着脚在圈椅上坐下。   老掌柜躬身候在一旁,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顾行首今日带来的姑娘,可是您一直要找的那位?”   顾言风扬唇,显得很是愉悦,“正是。”   说话间,屏风那头已钻出个纤瘦的身影,换了件软银轻罗百褶裙,小脸衬得白净清秀,尤为可人。   “我的小夫人,找到了。” 第66章 陆陆   江月旧觉得这男人好像在与自己作对。   无论她穿什么样的衣裳,顾言风都觉得不好看。   一连几回下来,少女失去了耐性,恹恹地使小脾气,“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湘竹,去将我的破裙子拿来,咱们不穿了。”   男人这才收起戏谑的笑容,从手边挑了件,准确无误地扔进她怀里,“喏,这个试试。”   江月旧面上不快地瞪他一眼,终归还是乖顺地绕到后边,换上了衣裙。   顾言风给她挑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月白拢纱长裙,只是脚踝和手腕处微露出些雪色,朴素之中又显得很是活泼。   “这裙子瞧着像异域的衣裳。”   少女微转了转身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怎么感觉少了些饰物,比如铃铛什么的……”   话一出口,顾言风握茶的指尖一颤,险些将杯盏都摔出手去。   “蠢女人!你想起来了?!”   江月旧被穷已那声尖叫吓得差点跳起来,忙不迭往男人怀里靠。   她动作突然,顾言风手里还端着茶。   一面要揽住少女,一面又怕热茶烫着她,最后男人只能叫满杯子茶水都浇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嘶……”   顾言风倒抽一口气,英气的眉毛拧成一团,咬牙切齿道,“你们都先退下。”   老掌柜同湘竹垂首,依言离开了屋子。   江月旧方回过神,就看见男人烫伤的手背,有些细微处还起了小水泡。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少女赶忙找了块冷怕子替他降温,动作又轻又温柔,愧疚不已。   顾言风见她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按着人在身侧坐下,而后指了指腰封问,“你也能听见这妖怪的声音?”   穷已破口大骂,“老子不是妖怪!”   江月旧错愕,万万没想到男人竟也可以“活见鬼”,一时间激动地点点头,“没错!你将我掳走的那晚,这妖怪就在里面了。”   穷已现出一缕狰狞的面目,“都说了老子不是妖怪!”   顾言风总算瞧他一眼,闲闲道,“不是妖怪?那你有本事从小爷裤腰带里滚出去。”   穷已:……   男人摊手,“看吧,果然是个妖怪。”   “你!你欺人太甚!”穷已怒不可遏,涨红了脸,在空中虚虚抡了番拳头,最后无可奈何道,“罢了,老子不跟你们俩倒霉蛋一般见识。蠢女人,你到底记没记起事情的始末来?”   被他这么凶巴巴地一喝,少女瑟缩着脖子,往顾言风身后靠了靠,拼命摇头。   男人见状,宽慰似的抚她腕子,“别怕,他伤不了你。”   穷已翻了个白眼,气的牙痒痒,“老子真不知造了什么孽,同你们搅合在一起。蠢女人,你这一世的目标是江风霁,不是他顾言风。”   江月旧听得糊涂,“哥哥?目标?还有……你?”   男人皱眉,显然也不清楚,“这一世?也就是说,前边我所有的记忆都是真实存在的?”   穷已见总算有人抓住了重点,提高了些声音道,“你们因罪受罚轮回转世,这蠢女人需得找到金匣子,咱们才能重新回到现世里。但不知是何缘故,她这一世失去了所有记忆,老子原本寄于她体内,因着失忆,所以变成了现在这幅局面。”   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少女只觉得荒谬,什么轮回转世,什么失去记忆,难道她江月旧还能不是江月旧吗?   相比之下,顾言风倒是将以往种种都串在了一块儿,“那要如何,才能取到金匣子?”   穷已桀桀地笑,“只要这蠢女人与江风霁,心心相印就好。”   -   外头风和日丽的,顾言风拉着少女夺门而出,脸色却不大好。   方才那妖怪说了胡话,似乎把男人给惹毛了。   江月旧想了半天,也不懂穷已话里所指。   她与江风霁乃是亲兄妹,又怎能有心心相印一说呢。   顾言风更是眸色一凛,抽了腰间玉革,摔在地上,只差没上去踩两脚。   甩掉穷已,走出去老远,男人方慢下脚步,回头瞧她,“刚才那妖怪所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江月旧颔首,目光倒是落在男人红肿的手背上,轻声询问,“还疼吗?”   顾言风一愣,继而笑笑,语气轻佻,“疼,若你肯替我吹吹,就不疼了。”   少女觉得他在戏弄自己,甩开男人的手腕,并不理会,直直往前走去。   没走两步,突然火急火燎地折返回来,“完了完了,哥哥,哥哥他正往这个方向走过来……”   江月旧本是偷跑出来,此刻湘竹不在身边,自己又与外男在一块儿,甚至连衣裳都换了一身,若是被江风霁发现,那还真是百口莫辩了。   瞧见少女急的团团转,语调上扬,似乎慌的快要掉泪珠子,顾言风却慢悠悠问,“需要小爷帮你吗?”   江月旧忙不迭点点头,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死死攥住。   顾言风心想,自己不是心软的主,只是受不住她一人哀求无助的眼神。   她这般看他,恳求他,哪怕下一秒要入刀山火海,他也绝不会后退。   时隔许久,顾言风突然想起西门前辈的那句话。   “没原则的对一个人好,就是在自寻死路。”   一语成谶。   “你,你到底有没有法子!”   江月旧环顾四周,凄惨地发现顾言风带她走进了一条小巷子内,两侧是高墙,后边是供人观赏的荷花塘。   江风霁许是瞧见了她的身影,正从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上愈走愈近,眼瞧着就要拐进巷子里。   千钧一发之际,男人环住她的窄肩,往怀里一拢,然后倒头跳进了荷花塘中。   水声四溅,很快又恢复如初。   等到江风霁匆匆赶至,荷塘里就只剩下一点涟漪。   “大人,您,您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后头追来的官吏气喘吁吁,东张西望一阵子,什么也没瞧见。   江风霁定定站了会,然后转身拂袖离去。   方才,是他太想月儿,所以眼花了吗?   -   水中昏昏沉沉险些窒息,顾言风紧紧揽住少女,又与她口对口渡了气,这才勉勉强强叫少女撑了下来。   江月旧湿漉漉从池子里爬出来,整个人像个水鬼一般,偏头却发现顾言风笑的肆意开怀,很是愉悦的模样。   这人,有病吧?   “小月儿,别在心里偷偷骂我。”   男人甩甩衣袖,指尖仍沾了水渍,不轻不重刮了刮少女的鼻翼。   江月旧皱皱鼻子瞪他,瓮声瓮气道,“你,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想听哪个版本?刀光剑影版?大漠柔情版?还是深宫虐恋版?”   顾言风边说边笑,衣袖上的水珠子故意洒了少女一脸。   后者“哎哟”一声叫唤着,刚要反击,便狠狠打了个喷嚏。   少女身段款款,湿了水,更是显露无疑。   男人多看了几眼,自然想到春宵一刻的那晚,顿时周身冰凉的湿意都变成了欲念之火,烈烈燃烧。   “先去换身衣裳吧。”   顾言风滚了滚喉结,率先往外走去。   出巷子的第一间商铺,明明挂的是医馆的牌匾,但瞧见男人腰际令牌后,立刻屏退四下,关门打烊。   江月旧惊奇,“这也是衢龙行名下的?”   顾言风一面解衣带一面应声,“只要有风月龙纹,皆是衢龙行中商铺。”   话音落下,男人身上湿淋淋的外衫也随之落了地,露出健硕的胸膛来。   少女见了,脸颊微微泛红,象征性地将双手捂在眼前,以示清白。   然后,偷偷张开一条细缝。   这厮,无论是身材还是相貌,都顶顶好看。   唔,那晚她吃到嘴,属实不亏。   “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藏藏掖掖作甚?”   顾言风轻笑着走到她跟前,将那双细白的手掌捉住,从少女的眼前,一路移到自己的胸膛上。   指尖传来硬实却又滚烫的触感。   江月旧睁圆了眼睛,黑眸泛着朦胧的水泽。   失神间,她听见男人低哑的声音覆在自己的耳廓。   “摸摸也可以,像那晚一样。”   少女动了动手指,然后想到什么似的回过神来,飞快地抽回手。   “你,你是采花大盗,休想再骗我第二次。”   顾言风正色,扳过她的脸,迫使少女看向自己,“小爷不是采花大盗。”   “那你为何夜闯我二姐的闺房?”   “我不知道那是你二姐姐。”   “好,就算是不知道,但你又为何要夜闯女子的闺房?”   “我在找人。”   “找人?”   “嗯,小爷弄丢了心上人。”   顾言风说的轻描淡写,看她的目光却深沉地叫人快要溺死其中。   江月旧踌躇,心中夹杂着忐忑问,“你的心上人,是我吗?”   男人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是你。”   一直都是。   -   一日之内,江月旧已然换了两身衣裳。   直到整理好领口,少女才发现,自己从小佩戴的长命锁不见了。   抱头仔细想了一阵子,许是荒唐那夜,丢在了顾言风那儿。   可是她要怎么开口要回来呢?   慢吞吞绕出屏风,男人正在沏茶。   见少女神色恍惚,顾言风冲她招招手,唤猫儿似的将她唤到身边。   临挨近了,却突然勾她腰肢,瞬间江月旧就跌坐在男人的双腿上。   顾言风往她手里塞了杯热茶,把人圈紧了些,“怎么,可是不信我说的那些话?”   少女怔怔地摇头。   很奇怪。   心里虽不接受,可身体却很习惯他的亲昵。   甚至,比对哥哥还要亲昵。   “你和我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江月旧放下茶盏,仰面问。 第67章 陆柒   过了晌午,还未用膳,江月旧便带着湘竹回了府。   方才半路遇见兄长,属实将她吓得不轻,少女再也没了玩闹的心思,赶紧在江风霁下职之前溜回院子里。   她这前脚刚进屋,兄长后脚就出现在门口。   江月旧暗自庆幸,还好赶上了。   “月儿,怎么气喘吁吁的?”   江风霁关切着看她一眼,伸着袖子作势要替她擦汗。   后者却并不领情,下意识偏头躲了开来,而后干笑,“天热,不碍事。”   江风霁胳膊一僵,停在半空中,笑容里透出几分说不明道不清的诡异来。   想要拽着她的手腕,箍在自己胸前。想要大声质问,为什么不与自己亲近。   甚至想要造一把锁,将她锁在自己身边。   看她哭闹,听她求饶,然后永远都不放她离开。   男人握拳,缩进袖中,手背因用力过度,青筋遍布。   他那些晦暗的念头,须得一忍再忍。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能随心所欲。   会吓到她的。   念此,江风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了过去,“城中新开了家糕点铺,尝尝味道如何。”   少女接过,嗅到糕点香,立刻眉开眼笑,“闻起来就很好吃,哥哥真好~”   男人目光柔和,揉揉她的发顶笑,“小馋猫,今日不怪哥哥拘着你了?”   “才没有!”   江月旧嬉笑,绕到自家兄长身后,献殷勤般替他揉肩捏腰,“哥哥每日当职一定很辛苦,月儿以后会好好听话,不给你添麻烦。”   江风霁闻言,面上笑意又淡几分。   添麻烦?   小时候的江月旧可从不怕添麻烦,每每撞了邪,都要往他怀里钻,恨不得与他同睡一张铺子才好。   那时的江风霁一心想爬得高些,等到足够有权势了,便不用再看他人眼色过活。   所以狠狠心离开江府,孤身入了京城,摸爬滚爬这些年,也终于爬到了令人畏惧的地位。   可是江月旧却好像,同他生疏了许多。   这感觉很糟糕,甚至让他开始慌张不已。   男人心神一动,下意识地拽过少女,伸手将她环抱住,低低道,“月儿永远都不会是麻烦。”   江月旧倏然被扯过去,错愕着睁大了眼睛,而后使劲挣了挣,退出兄长的怀抱。   女人的第六感一向很灵验,莫名的,她感受到了兄长浓烈带有侵略意味的气息。   像是捕蝉的螳螂,要将她拆入腹中一般。   怪吓人的。   “哥,哥哥……”   江风霁方回过神,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脖颈前,眉头突然皱起,话锋一转,“月儿,你贴身佩戴的长命锁呢?”   “……”   少女心虚地摸摸脖子,脑海里飞快思索着应对的方法。   总不能如实相告,因为自己放荡,一夜荒唐,所以不慎将长命锁落在顾言风那儿了。   怕是会被兄长打死吧。   “我,我被掳走时,长命锁丢了……”   江月旧支支吾吾,憋了半天,憋出个还算可信的说辞来。   江风霁敛了笑,俊容冷肃,一时间并未开口。   少女有些心慌,隔了会功夫,小心翼翼又道,“哥哥从没问我,被掳走后发生了什么……”   江月旧语气低落又带着股委屈劲儿,叫人心肠一软再软。   男人站起身,大掌抚上她的面颊,另一手按住少女的腰肢。   “不管发生了什么,哥哥都会杀了他,给你赔罪。”   -   江风霁带回来的糕点并不好吃。   江月旧好甜口,兄长买的却都是些咸味糕点。   少女悄悄向湘竹抱怨了几句,却听小丫鬟解释道,“小姐您小时候是好咸口的,后来长大了才换了口味。大公子与您分别已久,许是不知这些变化。”   江月旧怔神。   她倒是不记得了,近来愈发古怪,很多陌生的记忆总是莫名其妙地浮现,好像真的同那妖怪说的一样,她是因罪受罚,轮回转世而来。   “小姐,您怎么愁眉不展的,可是在想今日碰上的那位顾公子……”   说起顾言风,湘竹又怕又怨。这第一回 见,他就拉着自家姑娘跳了荷花池,就算是为了躲开大公子,倒也不必寻个如此冒险的法子吧。   莫不是头脑不好!   谁知江月旧闻言却笑了起来,“那家伙,倒是同我有缘。”   湘竹不解,嘟囔着,“什么缘呀,孽缘还差不多。”   少女抬手捂她嘴巴,嗔怒,“快别乌鸦嘴。”   小丫鬟直率,不由辩解道,“小姐您该不会是看上他的那副好相貌了吧……”   江月旧抿唇,强装镇定地摇摇头,“怎么可能,你家小姐我是这么肤浅的女子嘛……”   “……”   湘竹:您是,您恐怕还馋他身子。   过了几日,江风霁总算趁着休沐,带着少女出了宅子。   艳阳高照,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江月旧决定去听曲儿。   其实少女想的本是去青楼里逛一遭,但这想法太粗鄙放荡,兄长定不会答应,所以只好改了个旁的。   江月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这种念头来,只是她打小就对烟花柳巷充满了好奇,甚至还有些熟悉之感。   好像那里才是她原本该呆着的地方似的。   江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若叫人发现她不仅思想龌龊,贪图男色,而且还在未出阁之前就丢了清白,定会给兄长蒙羞,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江月旧赶紧将乱七八糟的主意赶出脑海,突然听见兄长唤她,“月儿,一会儿进了戏院就不要出来了,等着我去接你。”   少女循声抬起头,这才发现沿街有几个粗布缠头的壮汉正一路跟着他们。   “哥哥……”江月旧拉了拉男人的手掌,触到一阵冰凉,不由跟着慌张了几分。   江风霁回头冲她笑笑,如沐春风般宽慰道,“别怕,有哥哥在呢。”   说完,男人将手别在腰后,暗地里打了个手势,转眼间,也不知从哪就冒出个束发劲衣的女子来。   那人微微冲江风霁颔首,“主子放心,这些人交给属下处理。”   后者仍在笑,却显冷漠,“不必。今日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舍妹,不能有任何闪失。”   “丹微遵命。”   -   戏院里嘈杂,今日演的是出水漫金山。   即便是江风霁引开了一部分人,仍有几个面色不善的壮汉跟了进来。   包厢在二楼,丹微紧紧拉着江月旧在人群里穿梭,神色凝重。   “丹姐姐,那些,那些都是什么人?”   “将死之人。”   “……”   江月旧噎住,望着女子瘦削的轮廓,默默在心里打了个哆嗦。   等她俩入了包厢,才发现屋里早已候着三个大汉。   为首的高壮男子额下烙着刺青,虚虚用碎发一遮,仍旧醒目。   他皱眉,指了指少女,“这是咱们跟姓江那王八蛋的仇,抓她做什么?”   左边一喽啰开口,“大哥,这是江风霁的妹妹,抓了她咱们就有把柄……”   话没说完,小喽啰便迎头挨了一巴掌,“放屁,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绑架一个黄毛丫头算什么本事!”   右侧小喽啰委屈道,“大哥,可是他江风霁当时不也绑了嫂子威胁您吗,要不然您也不会……”   “行了,都别废话。”男子高喝一声,“打断他二人,挥挥手就要往窗外跳,“走走走,去追江风霁。”   江月旧听了个大概,一口气悬在那儿,拦也不是,放走也不是。   正当她纠结之际,丹微倒是没半点犹豫,拔刀相向。   “你这女人是不是傻子啊,居然对江风霁如此死心塌地?”   “少废话,今日你们谁都别想走!”   江月旧蹲在墙角,一面怯生生瞧着,一面在心里祈祷,千万别误伤到自己。   这个念头刚闪过,一柄不知是谁手中的宽刀打着旋儿直逼向少女的脑袋而去。   江月旧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那柄宽刀就正好扎在她头顶上方的墙壁上。   “哎哟,小丫头运气不错。”许崇放声大笑,脚下一闪,人就到了少女跟前。   而丹微被另两人缠住,一时间无法抽身。   所幸许崇并不准备要她性命,只是抬手猛的拔出了宽刀。   墙壁上窸窸窣窣掉下些细碎的小石子,砸了江月旧满头满脸都是。   “……”   少女闷声拍了拍面上灰尘,忽而听那大汉半蹲下来道,“看你这面相确实不大富贵,怪不得倒了八辈子血霉,成那江风霁的妹妹。”   江月旧顿了顿,没什么威慑力地反驳,“哥哥他,他对我很好。”   “好什么好,瞧你受得皮包骨样,跟着他江风霁还不如跟着我呢。”说完,许崇像是觉得自个主意不错,于是大掌一挥,落在少女肩上,哈哈大笑道,“不如你来当我的妹妹吧,哈哈哈哈这样一定能气死江风霁!”   “……”   江月旧险些被他一巴掌拍散架,小脸耷拉着求饶,“我,我不配……”   “配配配,老子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让江风霁气个半死!”   少女被喷了一脸口水,简直欲哭无泪,只能趁他兴高采烈之际,连滚带爬越过了门槛。   眼见着许崇起身要来捉她,江月旧飞快拉起两扇木门,狠狠往里一推,将大汉阻隔在屋内。   少女吓出一身冷汗,脚下却生风般,踉跄着往楼下跑去。   然后如所有话本子里都爱写的那样,一脚踩空,不负众望地扑进下边那人的怀中。   江月旧想,这时候出场的多半都是男主角。   然后她悄悄睁开一条眼缝,看见了顾言风正揽着她的腰,半个身子撞在墙壁上,勾唇冲她笑。   作者有话要说:  顾言风:没错,男主角正是在下(骄傲脸   亓玄木/胡尔伊漠/段桓/江风霁:我呸 第68章 陆捌   许崇见到顾言风那张轻佻的俊容,终于停下脚步,顺势将宽刀插在地上,稀罕道,“哟,顾二爷也爱听曲儿?”   男人咂舌,“不瞒许当家的,这戏院是我衢龙行名下。”   高壮的汉子轻啐他一口,“好家伙,那你身上挂着的女娃娃,总该不是你名下了吧?”   江月旧闻言,立刻攀紧了男人的脖颈,趴在他肩上委屈巴巴道,“这人非要认我做妹妹,你,你帮帮我……”   顾言风一听,顿时乐了,“这丫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不知许当家为何非要认她做妹妹?”   许崇一拍大腿,单手撑在刀柄上,“嗐,还不是为了气一气江风霁那个衣冠禽兽。”   男人挑眉,瞥见怀里的少女皱起了小脸。   “顾二爷想必听说了前阵子的事情,他江风霁趋炎附势,为讨好相爷,包庇纵容其长孙杀人犯法,这笔帐,老子一定要算个清楚。”   许崇说着,气不过似的,一把拔起宽刀扛在肩上,“小丫头,你这个哥哥着实歹毒,奉劝你好自为之。”   言罢,汉子又同顾言风抱拳作别,然后才转身离开。   江月旧听了他一席话,心里不悦。   虽然兄长偶尔有阴鸷的一面,但大抵还是个温润君子,想必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想的出神,冷不丁被人挑起了下巴。   顾言风刮刮少女的鼻翼,戏弄道,“怎么,抱的不肯撒手了?”   后者恋恋不舍从他怀里钻出去,眨眨眼道谢,“多谢顾公子出手相助。“   男人站直了身子,摆摆手,“无妨,小事一桩,你我不必客气。”   顾言风说的自然,可落入少女耳中,却多了些暧昧不清的意味。   你我连在一起,就好像在有意无意彰显着他们之间有段不可告人的关系一样。   江月旧觉得此事不能这么浑浑噩噩拖拉下去,须得断个干净才好,遂伸出手,摊在男人眼前问,“顾公子,我落下的长命锁是不是在你那儿?”   顾言风轻拍她的手掌,语焉不详,“长命锁?好像是有这么个玩意儿。”   少女着急地上前一步,生怕他耍赖,“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求求你还给我吧。”   男人一低头,见她眼眸含泪,汪着水泽,登时软了心肠,消了顽劣,出声哄着,“别哭别哭,小爷下次还你就是。”   等到顾言风做作了承诺,江月旧这才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冲他笑,笑得狡黠,又带着股机灵劲儿。   她哭了,她装的。   好啊。   顾言风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刚要佯装生气的模样,却听楼下传来江风霁的声音。   “月儿?”   江月旧探了个小脑袋,瞧见是自家兄长后,忙不迭越过顾言风,欢欢喜喜跑下了楼。   江风霁按着她的肩,仔仔细细将人检查了一番,确认安全无虞后道,“丹微呢?怎么不在你身边?”   “丹姐姐被那些人缠住了。”   江风霁虽没什么表情,却隐隐有些冷肃,等到目光转向顾言风时,就更阴沉了些。   “这位是?”   “啊这位,这位是我的,我的救命恩人!”   江月旧生怕男人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于是飞快地接过话,准备搪塞过去。   谁知顾言风不领情,江风霁也不好糊弄。   “原来是衢龙行顾行首救了舍妹,真是感激不尽。”   江风霁将少女往身后一拉,笑着作揖致谢。   顾言风这会儿却不笑了,眼瞄瞄他握着江月旧腕子的手掌,“江大人客气了,没想到您还有个妹妹啊?”   男人故意咬重了“妹妹”两个字眼,属实阴阳怪气。   江风霁果然有些绷不住,面儿上笑容也淡了淡,“我同妹妹还有事,先告退了,改日一定登门致谢。”   “登门致谢……”顾言风若有所思地颔首,侧身靠着台阶扶手,给他二人让出一条路。   -   丹微保护江月旧不周挨了罚,临走时看向少女的眼神冷冷,似多有怨言。   不过江月旧也不是什么大善人,懒得去替她求情,也懒得探究其中深意。   她倒是很想问问兄长关于许崇的事情,但江风霁一路都在说些京城的趣闻,听着听着,少女就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   月明星稀。   长长的小巷空寂,起先江月旧同兄长一前一后走着,慢慢地少女走不动了,便嘀嘀咕咕撒着娇,“哥哥,咱们休息一下吧~”   江风霁回头看她,疏朗的眉眼在月光下愈发温柔。   “月儿走不动了,那,哥哥背你如何?”   少女一听,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作势就要手脚并用往男人背上爬去。   江风霁故意逗她,略微后退一步,伸手轻抵住少女的脑袋,“你亲哥哥一下,哥哥就背你回去。”   江月旧愣住。   过了片刻才从男人的大掌里探出个头来。   江风霁收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少女神色一松,弯起了唇角。   只是脸颊而已,她还真是满脑子荒唐事,竟以为兄长说的亲一下是亲吻他。   那可是自己的亲哥哥呀。   江月旧勾住男人的胳膊,踮起脚尖,想要飞快地在江风霁面上“吧唧”一口。   谁想她的嘴巴刚嘟起来,眼瞧着就要凑到男人的侧脸上,江风霁却忽然变了卦,转过了脸来。   于是那张柔软的唇瓣,就好巧不巧印在了兄长的唇瓣上。   虽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但少女却犹如五雷轰顶,急急后退数步,险些将自己绊倒在地。   亏得江风霁眼疾手快,将人捞进怀中。   “月儿小心些。”   男人眼神清明,无欲无念的模样。   江月旧望着望着,心中纠结,又开始埋怨自己过度紧张,思想龌龊。   自家兄长,又怎会对她有觊觎之意?   方才一定是,一定是不小心罢了。   少女这么宽慰了自己,然后从江风霁怀里退出来,绕到他背后去。   “哥哥,背我!”   江月旧边说边往那坚实的后背上一趴,八爪鱼般攀得紧紧。   江风霁发出声闷笑,握着少女的小腿肚子,轻轻松松把她背了起来。   走了几步,男人目光才恢复暗色。   方才的吻,太淡了。   该桎梏,该热烈。   该唇齿交缠,该唇瓣见血。   后背传来少女身上柔软又温暖的触感,江风霁喉结滚了滚,如往常一般,压抑着汹涌翻腾的念头。   男人的步子稳健,身形被微微压弯,仍显高大。   江月旧趴在兄长后背上数星星,一颗两颗,没几颗就睡着了。   听见少女均匀的呼吸声从后边传来,江风霁开口轻唤了唤她的名字。   “月儿?”   无人应答。   男人顿足,挺直了腰背,手掌稳稳托住少女,将人改为公主抱的姿势。   江月旧睡着了,窝在他怀里,脑袋自然地往江风霁胸膛处钻。   一幅眷恋至极的模样。   江风霁心软的一塌糊涂,收紧了环在少女腰际的手掌,而后微微低了下头,去亲吻她的眉眼,她的鼻尖。   最后落在那瓣樱唇上。   仍是一碰即离,浅尝辄止。   谦卑着,收敛着,克制着。   像蛰伏的凶兽,眼露凶光,又温柔反常。   还不到时机,还要再等一等。   他的月儿。   -   一次性在京城逛了个够,江月旧总算安分了几日,再没缠着兄长带她出去玩。   不过短暂的安逸很快就被打破。   午后风和日丽,湘竹匆匆自前厅来报,说是有人求见。   再一问,来者是顾言风。   少女瞧了眼天色,此刻临近江风霁回府的时辰。   江月旧私心不想让二人碰面,遂拎着裙裾,火急火燎跑去打发他。   等到了前厅,才现在男人已落了座,正懒懒散散靠在圈椅里喝茶。   “顾公子,你怎么来了?”   少女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漆黑的眼儿乌溜溜转着。   顾言风瞥她,“长命锁不要了?”   “要要要!”江月旧一下站了起来,走到男人面前,殷切问,“你找着了?”   后者从怀里摸出个锦盒,扬了扬,“找到了。不过还你长命锁,小爷我有什么好处?”   少女瞪他,“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那今日打扰了,告辞。”   说着,男人利落地站起身,毫无留恋地往外走去。   “哎……你!”   江月旧下意识揪住他的衣摆,委屈地瘪嘴,装可怜道,“别走别走,你说,到底要怎样才肯还我长命锁?”   “过几日就是簪花节。”顾言风偏头,冲她笑,“与我相约,如何?”   “可是……哥哥他不让我随意出门。”   少女为难地咬着下唇瓣,思忖道,“恐怕无法与你做约定。”   男人闻言,却满不在乎道,“这有何难,小爷自有办法解决,你就说你愿不愿与我相约?”   江月旧还在踌躇。   顾言风见状,从锦盒里取出长命锁,转身带在了少女的脖颈上。   他的指尖滚烫,触碰到皮肤,叫人心尖都微微战栗。   最终江月旧还是屈服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陷在男人好看的眉眼里,听话地应了声“愿意”。   顾言风得逞般又笑,咧嘴摸摸少女的脑袋,“我的小月儿真乖。”   江月旧哼声,刚要反驳,却见兄长跨过了门槛,正向他二人走来,只剩数步的距离。   少女忙冲顾言风使了个眼色,然后避开男人作祟的手掌,清了清嗓子道,“听说顾公子有事要与兄长商议,这不,兄长正巧回来了。”   顾言风:?   江月旧甩锅甩地飞快,偏又表现出一幅无辜的模样,好像真的浑然不知情。   江风霁扫视一眼屋里的男人,虚虚作揖,“不知顾行首登门拜访,有失远迎,敢问今日所为何事?”   “是呀不知顾公子所为何事?”   少女故意跟腔,站在兄长身侧冲他眨眨眼,似乎存心叫他下不了台。   顾言风见二人同心一气,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此番前来,是向江大人提亲的。”   一语毕,这回轮到江月旧语塞。   提亲?!   这玩得也太大了吧…… 第69章 陆玖   “顾行首,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江风霁脸上的笑容有些绷不住,眉眼暗生了些愠色。   相反,在他对面的男人倒是笑出了几分气定神闲来。   顾言风将视线落在少女错愕堂皇的面容上,重复道,“在下,是来向江大人提亲的。”   果不出所料,江月旧娇靥上又是惊又是羞,最后回瞪了男人一眼。   “顾行首与舍妹不过一面之缘,如此仓促提亲,恐怕不妥。”   江风霁察觉到二人的小动作,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类似于指尖扎了针,虽是细小的孔,却钻心的疼。   男人闻言,顺着他的话答,“说也奇怪,虽只有一面之缘,在下却对令妹一见钟情,甚至产生了想要共度一生的念头。”   江月旧微微别开眼,不去瞧他。   这厮说得半真半假,差点叫她信以为真。   不过顾言风看自己的眼神,总叫少女无端想起个词儿来,仿佛在脑海里盘踞已久,又说出口过上百遍。   浪荡而情深。   假浪荡,真情深。   一念闪过,江月旧呼吸跟着急促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   江风霁见状,赶忙伸手扶住她,关切道,“怎么了,月儿可是哪里不舒服?”   少女眨眨眼,勉强道,“脑袋晕乎乎的,许是夜里没睡好。”   “湘竹,送三姑娘回房。”   江风霁唤来婢子,不由分说就欲把她搀下去,少女担忧顾言风同他单独呆在一块会出什么岔子,刚要开口,又被兄长抬手掩住嘴巴。   “好了,莫要担心,哥哥会处理好一切的。”   江月旧:……   问题不在兄长身上,而是……顾言风那厮啊!   少女反抗不得,只能跟着湘竹离开。末了,路过男人身旁,还不忘从袖中伸出食指,警告性地戳了戳他的掌心。   谁知顾言风却背后长眼睛了一般,准确无误地勾住她的指尖,圈在掌心里握了一握,然后又倏然松开。   整个过程花了不到三秒,自然又流畅。   江月旧稍稍启唇,惊呼声卡在喉间打了个转儿。   他也忒胆大妄为了吧!   少女回过头,心虚地望了一眼兄长。   江风霁并未发现端倪,仍是端着张关怀备至的脸庞。从他的角度看去,二人只是擦肩而过,衣袂微微被风拂起。   等到江月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厅前,江风霁这才敛眸,“现在,咱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顾行首。”   -   案上两盏热茶白气袅袅,氤氲在冷肃的空气中。   顾言风眯眼瞧了瞧厅室,忽然一笑,“江大人这些年仕途想必一帆风顺吧。”   用的是官窑烧制的冰裂纹白定瓷盏,摆的是胎骨大绿,梅花纹样的瓷瓶。   小到椅子里的软垫,地上铺的毛毯,无一不出自京城“宝通坊”之手,千金难求。   可他区区大理寺少卿每月的俸禄,也不过如此。   原来许崇所说之事,大抵都是真的。   勾结权贵、欺压行商、鱼肉百姓。   偏又端的一幅光风霁月,温润公子的模样来。   江风霁听出他话里有话,不动声色地揭过去,“本官家世还算富庶,怎么,顾行首见识到江府的阔绰后,还有余力向舍妹提亲吗?”   拿钱压他,笑话。   他顾言风这辈子穷的可只剩下钱了。   男人咧嘴,摩挲着腰间那块醒目的令牌,口气闲闲,“方才忘了告诉江大人在下提亲的聘礼是什么。”   江风霁睨他。   顾言风手上倏地用力一扯,便将纯金的令牌从腰间扯下,掷于桌面。   “在下愿以整个衢龙行为聘,求娶令妹。”   江风霁眼眸一颤,微不可见地收紧了拳头。   为了个一见钟情的女子,竟要献上富可敌国的衢龙行。   若不是他亲耳所闻,恐怕都要怀疑这是话本子才敢写的情节。   顾言风为了娶月儿付出的代价越大,就叫他妒火和怒意越盛。   不入流的下贱商人罢了,也敢觊觎他的月儿。   简直,该死。   江风霁将拳头收回袖中,换了个理由搪塞,“不瞒顾行首,家妹体弱多病,早年算出是个短寿的命,恐怕不能与你长相厮守。”   男人挑眉,一时间倒真没开口。   江风霁总该不会拿这么晦气的幌子来骗他吧,那江月旧岂不真的是个早夭的命?   顾言风暗自否定掉这个念头,瞧她那生龙活虎的模样,眼儿转的比谁都快,怎么看也不像体弱多病的女子。   既然如此,江风霁为何不惜找这般倒霉的借口也不肯叫江月旧嫁给自己?   男人顿了许久,才道,“在下身无长处,唯有钱财还算充盈,若令妹往后嫁于我,就算是花光万贯家财,在下也定会努力寻医问药,为她延年益寿。”   “……”   江风霁皮笑肉不笑,“没想到顾行首竟如此痴心。”   痴心妄想。   顾言风也笑,“也没想到江大人对令妹如此手足情深。”   深不可测。   二人表面一团和气,背地里却将对方诋毁的乌烟瘴气。   最后,江风霁倒没将话说死,而是留了些寰转的余地,“顾行首与家妹相识甚浅,不如你二人多相处一段时日再做打算如何?”   多相处?那也得有机会啊。   男人腹诽他阴险狡诈,口里却爽快地应下,“江大人言之有理,是在下唐突了。既然如此,在下改日再登门拜访。”   江风霁颔首,“顾行首慢走不送。”   -   江月旧出了前厅,冲身边的小丫鬟吩咐道,“我有些馋嘴,你去伙房弄点甜口来吧。”   湘竹闻言,乖乖点头,“那小姐您可以一个人回屋吗?”   “不碍事,我好得很呢。”   少女笑眯眯地活动了几下手腕子,见她当真毫不怀疑地往伙房走去后,便折身返回了前厅的院子里。   江月旧不敢挨得太近,只能躲在一棵老树后偷听。   顾言风行为乖张,又喜怒无常的,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可离得远了,又不甚听得清。   正当江月旧干着急时,长命锁里突然冒出穷已的嗤笑声。   “蠢女人,别听了,江风霁不会同意让你嫁给姓顾的那王八蛋的。”   少女猝不及防,被吓得后仰着跌坐在地,“你,你,你怎么阴魂不散的!”   穷已恶狠狠磨着牙,“老子这阴魂,现在还不想散。”   江月旧听出这妖怪话里的异样,赶忙岔开,“哥哥他,为什么不愿将我嫁给顾言风?”   “怎么,你倒是很想嫁啊?”穷已揶揄几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自言自语,“也对,你向来馋他脸蛋又馋他身子,死性不改。”   “……”   少女心事被戳破,又怂又气,小声辩驳,“你别乱说,我才不想嫁给他。”   穷已懒得拆穿,“得了吧,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一世的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半,现在只要你打开金匣子就行。”   “金匣子?”见他又在说些听不懂的话,江月旧蹙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总之我帮不了你,你还是早日轮回转生去吧。”   穷已虚空握了握拳头,不耐烦道,“老子才不是什么孤魂野鬼!而且,只有打开金匣子,老子和你才能回到该回的地方,你个蠢女人明白没有?!”   少女被他喉得一愣,下意识颤巍巍地颔首,“我,我要如何才能打开金匣子?金匣子又在何处?”   “看见江风霁背后的金光没?”   江月旧伸脖子一望,确是有淡淡的光芒浮现在兄长的身后,可转瞬即逝。   “你与他本不是亲兄妹,而且他贪慕你。”   少女怔住,随即干笑道,“妖怪大人,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穷已啐她一口,再次不耐烦道,“老子不叫妖怪,还有啊,你若不信,就把长命锁打开来看看,里头有你亲生母亲留的遗书。”   “这长命锁是没有钥匙的。”   江月旧丝毫不信他的鬼话,只是淡淡回了句嘴。   “呵,钥匙在江贺那儿,现在应该在江水瑶手里。估计不出两日,你的二姐姐就该抵达京城了。”   穷已说完,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充道,“哦对了,你要是还不信,大可以当老子在放屁。不过等江水瑶将你同顾言风那点破事公布于众,那可就全完了。”   少女一阵心慌,此时也分不清真假,只能将长命锁一把塞进衣襟里,然后匆匆跑回院子。   -   晚间江家兄妹二人用膳时,江月旧旁敲侧击问了些关于小时候的旧事。   譬如娘亲是什么样子的,又譬如自己怎么与兄长长得一点儿都不相似。   江风霁温和地看着她笑,一一回答,挑不出半点错儿来。   “娘亲和月儿一样好看,咱们兄妹俩一个像母亲,一个像父亲,自然是不相似。”   “那哥哥,是不是不愿我嫁给顾言风?”   少女突兀地丢出这个问题,终于叫后者停下筷箸。   “月儿难道想要抛弃哥哥,同他在一起了?”   明明该是委屈又有些可怜的语气,今日的江风霁却没能把握好情绪,话一出口,便阴冷的煞人。   江月旧咽了咽口水,显然被吓住,张了张唇,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见她犹豫着未出声,江风霁便坐实了少女想要嫁给顾言风的打算。   前所未有的滔天怒火和病态的占有欲一下子全都涌上头来。   江风霁缓缓站起身,踱步走到少女身后。   他自背后将人环抱住,接着抬手捏住江月旧尖尖的下颚。   少女在他怀中无端打了个颤,说不清是冷还是惧。   “月儿……”   江风霁冰凉的手掌慢慢上移,一直移到少女的唇边,然后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樱唇。   反反复复,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擦拭什么心爱的瓷器。   “除了哥哥,你谁也不要肖想。”   江月旧闻声慌措着睁大了眼眸,听见兄长的声音犹如毒蛇在吐着蛇信子。   每一个字眼都让人不寒而栗。   “谁也,不许想。否则哥哥可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哦。”   作者有话要说:  江风霁发病倒计时ing 第70章 柒拾   江水瑶是同燕霄一块入的京城。   只不过一个是奉旨查案,另一个则是千里寻亲。   燕霄属实仁善,到底见不得女儿家孤身在外,虽不喜她拿亲妹妹做诱饵的自私行径,却也一路护送着到了京城。   “江二姑娘,咱们就此别过吧。”   一进城门,燕霄便同她道了别。   江水瑶泪眼婆娑望着他,倒也没多做挽留。毕竟她还得费些心思想办法,叫那阴鸷的兄长收留自己。   江风霁置办的宅邸比想象中还要富丽堂皇许多。   前来开门的是江月旧,少女见到江水瑶不出所料惊愕不已。   但这惊愕,显然不是惊她的到来,而是像在惊什么早已预料却仍无法相信的东西。   “你来做什么?”   “三妹妹不准备请我进去坐坐?”   二人一开口便针锋相对,江月旧相较之前气焰嚣张了不少,一改那副逆来顺受的懦弱嘴脸。   想来也是有了江风霁做靠山,底气十足。   只是不知这尊大佛,到底能靠多久。   江月旧自然无法得知她的想法,只是不大乐意同她多费口舌,遂屁股一转,“此处是哥哥的宅邸,我并无资格请二姐姐进去坐坐。”   少女伸手将门推上,面无表情道,“二姐姐不如就在此等着哥哥下职吧。”   说完,便真的把后者关在了门外边。   “你!”   江水瑶气梗,用力捶了捶门,良久也无人理睬。   等到傍晚夕阳西下,江风霁下了职,一回府就看见府门台阶前坐了个熟悉的身影。   男人在她跟前顿了一顿,刚准备迈腿进府,就见江水瑶猛地攥住了自己的衣摆。   “哥哥……你回来了……”   江风霁微一颔首,示意她松开,“江贺让你来找我的?”   听见兄长直呼父亲大名,江水瑶愣了一霎,而后松了手嗫嚅道,“父亲听闻哥哥要自立门户,气得大病一场……”   男人皱眉,温声里透出一丝不快,“快死了?”   江水瑶赶忙摆手,“不曾。”   江风霁瞧着吁了口气,舒展开眉头,甚至朗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是大不敬,“那就好,他可不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至少,该尝尝自己不人不鬼那几年所受的苦。   江水瑶吓得不敢吱声,又听男人吩咐道,“进府吧。”   没等她高兴起来,江风霁转脸补充,“带二姑娘去祠堂。”   一白瘦小丫鬟上前引路,江水瑶后退半步问,“哥哥要我现在去祠堂做什么?”   男人再没回头看她一眼,只是声色中还带着冷嗤的笑音,“自然是给瑶儿安排个住处了。”   江风霁果然说到做到,竟真的让江水瑶住在了祠堂里。   早间听见这个消息时,江月旧正在喝粥,惊得差点合不拢嘴巴。   “哥哥也太绝了……”   少女虽然短暂地快乐了一会儿,但忆起那日突然强势的兄长,立刻又蔫头耷脑下去。   这样的江风霁,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也有些畏惧。   也许是她的错觉,兄长看自己的眼神里,好像似有若无,总藏着点侵略意味和占有欲。   那是只属于男女之间的暧昧情愫。   让她感到膈应而又措手不及。   -   没几日便是簪花节。   往年在宣德城,二夫人只会带着江水瑶去参加各种各样的盛会,江贺作为当家的,也无暇顾及这些小事儿。   日子一久,偌大的城镇竟无人知晓江府里头还有个嫡出的三姑娘。   有时候湘竹看不下去了,气冲冲地想要去讨个说法,可江月旧却拦着她,不敢造次。   她向来胆小怕事,兄长在时还能狐假虎威一阵子,兄长离京后便常年吃着哑巴亏。   反正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总会遇到好事的。   所以当顾言风翻上高高的围墙,冲她咧嘴笑的时候,少女不禁愣在原地想:   这难道就是她的好事吗?   “傻站着干嘛,快上来啊。”   男人蹲在墙沿,倾着半个身子冲她招招手。   日头明晃晃照在顾言风的面上,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勾勒出一层暖光。   江月旧一眨不眨地瞧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少女移开眼,小心翼翼道,“兄长不会同意我与你去过簪花节的。”   “要他同意作甚?”顾言风皱皱眉头,随口道,“他是你哥,又不是你爹。”   “长兄如父。”   江月旧回眼望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男人咂舌,“咱们偷偷地出去,江风霁那儿自然有人拖住他。这样总行了吧?”   “可是……可是……”   可是这样就像私奔似的,不太好。   没等少女可是个所以然来,顾言风突然站了起来,脚踏着墙沿轻喝她。   “江月旧!你到底跟不跟小爷走?”   见他倏然变了脸,隐有些咬牙切齿地模样,后者胆一怂,转身就要往屋里跑。   只是当她刚背过身去,就听男人哀怨道,“你若把小爷一个人晾在这儿,我就从墙上摔下去。”   江月旧抿抿唇,心想着这厮又在唬她,顾言风功夫那么好,难不成还会摔出个好歹来吗?   念此,少女迈开步子,方踏了一脚,后方便传来什么物体落地的声音,闷响过后,江月旧瞪着双水眸,颤巍巍回了头。   男人仰面摔落在地上,牙白的外袍一下子变得灰蒙蒙的。   他这疯子,真跳下来了?!   少女忙不迭上前去扶他起身,后者支起一条腿,咳嗽了几声,故作虚弱道,“啧,骨头都要碎了。”   见江月旧眼中又怒又怜,顾言风变本加厉,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放,“不信你摸!”   少女力气小,自然拧不过他。   只是爪子被牢牢摁在了男人胸膛后,检查就变了味。   隔着层上好的布料,指尖仍能摸到肌理分明的触感,无意识地下移,腹肌处也坚实有力。   再往下……   不能再往下了!   江月旧脸红耳热,腕子微微发颤。她心虚地抬眼,正巧撞入男人戏谑十足的眸中。   好像在说,又馋他身子了?   “你,你别多想,我只是看看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小爷可什么都没说。”   顾言风攀着少女的胳膊坐起身,险些用力过猛将她拽倒。   江月旧被扯地一屁股坐在男人身边,愠怒道,“你又戏弄我!”   顾言风无辜地举起双手,“小爷可是被吃豆腐的那个……”   “你闭嘴!”   男人听话地闭上嘴巴,然后捻着两根手指,轻轻扯了扯少女的衣袖,又立刻在她瞪眼之前松掉。   满脸写着:卑微。   算了算了,去就去吧。   江月旧拍拍衣裳,自觉地往男人身边一站,然后闭起眼来,小声嘟囔道,“我准备好了。”   顾言风见她那副又乖又怂的模样,忍不住弯弯唇角,遂抬手揽过少女的腰肢,往自个怀里一带。   下一秒,二人已腾空跃起,脚下生风,翻出了高墙。   -   江风霁今日格外的忙碌。   簪花节本该休沐,却被告知大理寺临时有急案。   匆忙准备出府,又被江水瑶半途拦了下来。   男人冷眼一瞥,还未开口,就听她又急又怯地先说明了来意。   “哥哥……这是长命锁的钥匙。”   江水瑶摊开手掌心,里边赫然摆着一把细小的金钥匙。   江风霁只稍稍动了动脑子,就猜到了此番江家的目的。   无非是江贺派她前来劝说不要分家一事。   而那老不死的约莫猜到自己会置之不理,所以还留了首后招。   当年的事情,毕竟只有他同江贺知晓。   男人没有说话,却缓缓浮出个瞧之不善的笑容。   江水瑶在心里打了阵退堂鼓,但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允诺——只要她办成了这桩事,便能如愿嫁给燕霄。   “哥哥,其实三妹妹她不是大夫人亲生的,与,与我们也没有直系的血缘关系。”   她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到底是不敢去看男人的眼睛。   谁知江风霁毫无预料地轻哂一声,然后接过了钥匙,握在手里。   “真可惜。”   男人感慨道,“原以为这是个烂在肚子一辈子都不会被提起的秘密。”   江风霁朝二妹走近一步,声冷似冰,笑却如沐春风,“真可惜,从你口中说出来了。”   江水瑶感受到那股巨大的压迫力,下意识后退半步,刚要说些什么,就见男人高高地扬起手臂,将那钥匙狠狠砸进了一旁的池子里。   钥匙入水,噗通一声沉入池底。   后者不敢置信般跟着跑到池子边,愤然道,“哥哥你,你中蛊了不成?她不是你的亲妹妹,我才是!”   瞥见江水瑶涨红的双颊,男人仍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笑容,“那又如何?”   “你要继续撒谎,可我不愿!”   江水瑶许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间胆大包天,气冲冲就要往江月旧那处赶去。   “哥哥护着她,我就偏要让她知道,她根本就是个赝品、伪物!”   话音未落,江水瑶跟前突然出现个肃容女子,捏着把冷刀抵在她的喉下。   江风霁扬高了几度音,吩咐道,“丹微,将她舌头割了去。”   丹微颔首,刚要下刀,却见男人又变了卦,忧心忡忡道,“算了,恐会吓到月儿。你还是将她毒哑就成。”   江水瑶委屈地想落泪,奈何极端的恐惧叫她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牙齿打着颤,双手紧紧护住了自己的嘴巴。   江风霁冷睨她一眼,像是在看什么悲哀的动物,眸中没有半丝怜悯,也无半点人情。   男人一离开,丹微便掐着江水瑶的下颚,抬手灌了什么冰凉的液体。   江水瑶苦着脸想要吐出,后背却被猛击一掌。   借着掌力,液体入喉。   江水瑶跌跌撞撞半跪在地上,张了张唇,感到喉间火辣辣的胀热,继而变成钻心的疼痛。   她的十指紧紧捏住自己的脖颈,直到脖子上勒出道道血痕,也没能再发出一个字来。 第71章 柒壹   因着簪花盛会,尚未入夜,京城里边已是人头攒动。   顾言风带着少女刚落了地,便小声道,“莫回头,江风霁身边那女杀手正在寻我们。”   后者窝在男人怀里,瓮声瓮气,“你松开,我自己会走。”   顾言风弯唇笑笑,依言松开了手,跟在她的身后。   江月旧走走停停,隐在人群里,忽然看见一家面具铺子,遂随手摘了两个面具,递给了顾言风。   “把这个带上,丹微就认不出咱们了。”   “为什么小爷我要带一头猪?”   男人嫌弃地推开,垂首去轻碰少女的额头,语气既不满又委屈。   江月旧“咯咯”笑着,抢先带上了狐狸面具,煞有其事道,“我也不知缘由,反正就是觉得你不喜欢小狐狸。”   顾言风怔神,回忆起一些过往,顿了顿才漫不经心道,“确实,这狐狸瞧着,笨的像猪。”   “狐狸怎么会像猪呢……”少女边反驳边踮起脚,试图替男人系好面具。   江月旧仰着张小脸,俏生生笑着,樱唇扬出好看的弧度。   男人瞧着有些心痒难耐,忍了忍,还是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双唇。   街市之上,欢声笑语不断,他们站在巷侧,宛如一对痴情眷侣,惹人殷羡。   江月旧猝不及防被圈在炙热的胸膛里,尚来不及反应,唇瓣处已传来柔软的触感。   顾言风吻的肆意,逐渐侵占她的唇舌,吞没她的气息。   好像天地间,就剩她一个而已。   良久,二人才缓缓分开。   狐狸面具半搭在少女的手腕上,江月旧的双颊更是绯红一片。   顾言风仍同她额头相抵,粗粗喘着气,压抑又带着些迷离的情/欲。   少女望他眼睛望的入迷,刚要说些什么,就见后边追来的丹微越来越近,直奔向他们。   “她来了……”   江月旧急的攥住男人的衣袖,一句“快走”还没喊出口,就发现有个高大的壮汉挡在了丹微的面前。   许崇提着把宽刀,指了指小巷,和善道,“人家小两口浓情蜜意的,你就别掺合了,走,我们进去打架,别吓着老百姓过节。”   丹微美目一凛,“多管闲事,简直找死!”   许崇压了压眉梢,清咳几声道,“你们俩还不快走?”   闻言,顾言风冲他微颔首,然后拉着少女飞快地跑向街市里。   人潮汹涌,二人的身影没一会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   “许崇为何要帮我们?”   少女边跑边问,语气忧虑。   那大汉上回还要捉了她去威胁兄长,怎的现在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男人拉着她的腕子,并未慢下脚步,“许崇缺银子,而小爷别的不多,银子最多。”   “你早猜到了哥哥会派人看着我?”   “小爷只是以防万一,所以同许崇做了笔买卖。”   江月旧仍是忧心忡忡,“可丹微武艺高强,许崇不会有什么好歹吧……”   男人带着她拐进另一条街巷,“放心吧,那家伙皮糙肉厚,耐揍。”   “……”   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无奸不商啊。   二人停下之后,少女微喘着气儿,打量起四下。   方才跑的急,一路跟着顾言风挤进家人潮为患的商铺里边,甚至连门头都没看清。   “这里是京城最大的首饰店——珑翠居?”   “没错,这也是小爷名下的铺子。”   男人说完,就领着她轻车熟路往侧厢走去。   一打开门,满屋子琳琅的首饰整整齐齐摆放成一长列,款式从繁到简,应有尽有。   江月旧看花了眼,不禁小声嘟囔,“有银子真好。”   男人闻言,偏头冲她无赖地笑,“嫁给小爷,整个衢龙行都是你的。”   顾言风开玩笑似的语气,说的半真半假,少女听进耳朵里,心间却微微一动。   原来于他而言,自己是等同衢龙行一样珍贵的价值。   “可是簪子,簪子怎么只有三枚?”   江月旧掩盖下内心的悸动,随手一指,开口问。   一枚木簪子、一枚缀满了珍珠、另一枚纹着宫廷纹样。   顾言风摸摸鼻子,神情有些不自然,“都是过去没来得及送出手的,别看了,小爷这儿有更适合你的。”   少女循声望过去,瞧见男人走到窗边,从花瓶下的抽屉里摸出个锦盒来。   盒子里摆了个金灿灿的发簪,从簪柄到簪头,无一不彰显着泼天的富贵。   只是这一大朵金牡丹,配着着实有些……俗气。   “好看吧。”   顾言风得意地自夸起来,“这可是小爷亲自设计,专为你量身定制,纯金款发簪。”   男人说着,举起发簪捏在手里晃了晃,眸子格外漆黑深邃,“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   “叫什么?”   “富贵黄金牡丹簪。怎么样,好听吧。”   “……”   不仅好听,而且还通俗易懂,土的掉渣呢。   江月旧抽抽嘴角,迟疑问,“这是,给我的?”   不会吧不会吧,她不会真的要戴这么大一朵金色的牡丹簪上街□□吧?   顾言风却无比真挚地点点头,自告奋勇欲替她簪在发髻上。   只是那簪子还未碰到少女的一头乌发,就被窗外掷来的一把冷刀击飞在地。   牡丹簪顿时碎成两截。   男人一手揽过江月旧护在身后,另一手迅速地卸下腰间佩剑,飞旋着劈开了窗户,插在了窗框上。   外头的女子冷眼扫进屋,“三姑娘,请立刻跟属下回府。”   “你怎么阴魂不散的?”   顾言风被烦的不休,当下冒了火,抻着长剑就要出鞘,却被后者拦了下来。   “丹姐姐,我这就跟你回去了。”   江月旧冲男人使了个眼色,而后从后边走出来,一步步走向女人。   丹微收了冷刃,刚要抬手将人拽到窗户边,就见少女猛地扬起一阵红色粉末,铺天盖地糊了她满头满脸。   “快走!”   江月旧腰肢一转,折身而返拉住男人的手掌,飞快地往外跑去。   -   午间出门的时候太阳还高悬着,等到三番两次遭追击,夕阳都开始西斜。   江月旧一屁股坐在河岸边,累恹恹道,“我不跑了,实在跑不动了……”   男人停下脚步时瞧见树下开着不知名的小黄花,遂随手拈了一朵,藏在身后。   顾言风走到少女跟前,半蹲下来,笑道,“方才你冲她撒了什么?”   “辣椒粉,昨儿湘竹刚磨好的。”   江月旧狡黠着也笑,眼里亮晶晶的。   男人一颗心跟着柔软下来,情不自禁抬手摸摸了她的发顶,刚准备把藏在身后的花儿拿出来,却听她突然正经起来。   “这场面,我好像梦见过许多次。”   “什么场面?”   “黄昏时分,垂柳岸边,你摸我头。”   少女困惑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可是我以前并不认得你……而且我还知道,你要替我簪花,花儿是黄色的……”   见她一股脑都说中了,顾言风也有些惊讶,索性不藏了,将小黄花顺势别在她的发髻上。   “金牡丹没了,只能送你一朵小野花。”   男人惯是痞赖又无辜,一番话说得委屈至极。   少女摸了摸头上的花儿,嘟囔道,“凑合凑合也行……”   顾言风在她身侧坐下,似随口问道,“刚才为什么不想和丹微回去?”   “我也不知道。”   江月旧心里擂着鼓,“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同你走。”   男人垂眸看她,眼里深邃似海,皆是化不开的情意。   “提亲的事,我是认真的。”   少女怔了怔,面颊泛红,声音也越来越小,“那,那得哥哥同意才行……”   顾言风闻言,突然顿了顿,隔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根开了口,“江风霁是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   “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你的亲生哥哥。” 第72章 柒贰   关于兄长不是自己的亲哥哥这一说法,江月旧已然听见了两回。   妖怪说得义愤填膺,顾言风又说得像确有其事。   可是她二人明明一母所生,江风霁又怎么会不是她的亲生哥哥?   少女想问个清楚,还未开口,就见一个年轻女子挎着个竹篮,走到他们身边。   “姑娘,公子,要买簪子吗?”   女人许是身体不大好,说话间不住地咳嗽,单薄的脊背微微弯起,模样很是虚弱。   顾言风瞥了她一眼,拒绝的话到嘴边,还是伸手掀开了竹篮子。   “小月儿来瞧瞧,喜欢哪一个?”   男人语气轻佻,江月旧听得心里异样,总觉得这厮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莫不是,瞧上了这个病美人?   “不用了,我有这个小黄花。”   少女别过脸去,轻哼着回答。   那女人见状,也不气恼,小声道了句“打扰”,便继续向前走去。   可顾言风却没撒手,捏着竹篮筐,仔细挑出枚月牙木簪。   簪身光滑,顶头的月牙伴着星辰,虽是质朴手工,却也干净细腻。   “不用找了。”   男人几乎把整个荷包都扔给了女子,然后转过身自顾自替江月旧取下了发鬓上的小黄花,转而簪上这枚月牙。   女子惊慌着想要推脱,奈何顾言风根本不看她,磨蹭了几下,只好取了应得的银两,又把荷包放在路边,这才踏着踉跄的步子离开。   “你认识她?”   江月旧摸摸月牙,冲男人眨眨眼睛。   后者坦坦荡荡道,“算是认识吧。”   “可她不认识你,也没收下你的银子。”   “是啊。”顾言风抱着胳膊,似乎觉得这簪子与眼前的少女甚是相配,于是声色也愉快了些,“那便随她去吧。”   江月旧没再吭声,一时想不出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二人各怀心事在河边坐了会,又看了湖对岸升起的绚丽烟花。末了,少女缓声道,“我该回去了。”   “好。”男人也跟着起身,“小爷送你。”   只是还没等他们离开河岸,就听见后边传来骂骂咧咧又十万火急的叫唤声,“顾言风,顾言风,快借我点人手!”   江月旧转头一看,来者是许崇。   高壮的汉子显然奔波已久,热的满头大汗,“阿颜不见了!”   “别急,她兴许只是出门卖些小玩意儿去了。”   顾言风说完,许崇又忙接口,“我知道,我知道她不愿总接受我的帮助,可是阿颜她身子骨弱,万一出了什么事……”   少女将这前因后果串在一块儿,立刻猜出了先前那位买簪子的姑娘是谁,遂向前指了指,“方才好像有位年轻女子挎了个竹篮子往那儿去了!”   许崇一听,立刻跑了起来,“多谢啊妹子,改日请你喝酒!”   “……”   谁是他妹子!   -   等许崇赶到时,阿颜已经昏倒在了路边。   那汉子急的手足无措,一双圆目瞪得如铜陵般大小。   “快将她扶起来!”   江月旧也不知哪来的胆子,跑上前按压住女人的人中,从中间往上顶推,掐了片刻,阿颜竟真的悠悠转醒过来。   “湖边风大,咱们先回去。”   许崇感激地冲少女点点头,然后一把将阿颜打横抱起,快步往回走去。   阿颜住在京郊芙蓉里。   与城中繁华有些格格不入,芙蓉里只是条安静又整洁的小巷子。   偶有孩童从老树后冒出个脑袋尖,见到生人微微发怯,却仍露出和善的笑靥。   “这里……似乎很不一样……”   宁静而安逸,充满着生命灵气。   不像熙攘的京城,什么都来去匆匆,光影斑驳,也什么都握不住。   “这儿啊。”顾言风轻抬眼,“这儿是许崇的地盘。”   “芙蓉里……天龙帮?”   “没错。”   男人跨过门槛,朝江月旧伸出手。   少女正思忖着什么,下意识将细白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中。   直到被倏然握紧,方回过神来。   此时想抽手,已然挪不开分寸。   见顾言风只是牵着自己绕过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并无多余的想法,江月旧默了默,倒也没再拒绝。   走到里院,隔着半个小屋。   女人安静地坐在床榻上,明眸皓齿,只是脸色过分苍白,像是大病未愈。   许崇喋喋不休地在说着什么趣事儿,时不时逗得女人绽开笑靥。   “那日许当家所说,我兄长他……当真包庇了杀人犯吗?”   江月旧问出口时喉间干涩,心里隐隐带着些期冀,期冀这其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许崇是这芙蓉里的地头蛇,天龙帮收了百姓的贡银,便许诺保护百姓的安危。”   男人背靠在墙上,闲闲抛着手里的玉扳指,继续道,“阿颜与弟弟相依为命,但因着相貌出众,被相爷家的长孙给盯上了。弟弟护着姐姐,结果被几个达官显贵给乱棍打死。而许崇呢,一时气极,砍断了那孙子的双腿。”   顾言风瞥了眼少女,后者单薄的身子似乎在风中打了个寒噤,有些慌乱无措的模样。   男人伸手扶住江月旧的肩,一字一句道,“江风霁没你想的好,他也不是什么值得你敬仰的兄长。”   “我,我想当面问问他。”   少女艰难地挤出个笑,转身往屋里走去,“我们进去看看阿颜吧。”   -   阿颜确实生的很漂亮,周正的脸蛋,纤瘦窈窕,举手投足都是自然的美。   女人掩唇压抑地咳嗽几声,许崇听的揪心,想要伸手去抚一抚她的后背,却又害怕冒犯,只得僵在半空中。   “阿颜姐姐,你可好些?”   女人笑着颔首示意。   江月旧写了帖药方,递给高大的汉子,“许当家,按照这个药方去给阿颜姐姐抓药,喝上几日就没事啦。”   许崇露出个吃惊的表情,大大咧咧道,“不错啊妹子,还懂医术哪?”   少女被他这么当头一提醒,方觉得自己的药方子写的好像太过顺手了些,脑海里简直仿佛多了段莫名的记忆。   见她恍惚,顾言风忙岔开话题,“别傻站着,还不吩咐手底下抓药去?”   许崇一拍大腿,扯着嗓子大吼,“大富,大贵,快进来!”   应声跑进屋的二人尚年轻,精神奕奕地冲床榻的女子鞠了一躬,齐刷刷喊道,“嫂子好!”   阿颜脸颊一红,低头笑笑。   倒是许崇提着两人的耳朵骂骂咧咧,“我呸,瞎喊什么呢,吓着人家姑娘了!”   大富不服,“老大你嗓门这么大才会吓着阿颜姑娘。”   大贵顶嘴,“就是啊老大,咱们天龙帮的男人可不能怂!”   许崇满脸发黑,一人一脚踢出了屋去,“少废话,快滚去抓药!”   二人一走,屋子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四人面面相觑,尴尬中又不失礼貌。   “江妹妹,今日的簪子,很适合你。”   正当少女绞尽脑汁想要寻个借口离开时,冷不丁听见沉默寡言的女人开了口。   江月旧摸摸发髻上的木簪,赞许道,“阿颜姐姐手艺真好,我喜欢的紧。”   听她这么说,女人眼睛亮了亮,很快又暗淡下去,“妹妹灵俏,不知芳龄几许?”   “虚岁十七。”   正是同她弟弟一样的年纪。   阿颜笑容惨白了几分,眼里蓄着泪,一忍再忍,又咽回肚里。   江月旧见了,心里难过,最后闷声找了个理由告辞。   少女走在前头,顾言风跟在后面。   巷子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出口。   “不必送我,被兄长瞧见就坏了。”   说话间,顾言风已走到她身后,“小爷不上前,就在这儿看着你。”   江月旧回头冲他挥挥手,然后步子沉重地往府邸走去。   只是也不知道,男人那日到底在夕阳下站了多久。   -   回了府,本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是江月旧连兄长的面儿都没见着。   据湘竹说,大理寺在查采花贼的案子,上头盯得紧,兄长分身乏术。   比这还要叫人震惊的是,江水瑶一夜之间,哑了。   少女远远张望过几回。   江水瑶坐在藤椅上,眼神空洞盯着远方。在她身边,还有几个面色不善的老婆子,美名其曰照顾,实则是加以监视。   江月旧既不相信好端端的人会突然之间就哑了,但她也无什么法子可以靠近江水瑶问上一问。   日子变得很难熬。   直到有一日,兄长喝醉了,半夜敲打着她的屋门。   夜风凉飕飕的,一如江风霁骇人的面色。   他醉着,眼睛比醒时更加黑亮。   “哥哥……你喝酒了?”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少女直往后退。   可她还没走出多远,就被男人圈回怀中。江风霁抱她的力气很大,勒得人骨头都有些生疼。   江月旧挣了一挣,没能撼动半分,只好伸出胳膊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情绪。   “月儿……”   “哥哥?”   “月儿……”   “我在。”   “月儿……”   “……”   江月旧被喊的烦了,懒得出声搭理,下一秒却被男人抬手摁在了墙壁上。   二人挨得太近,呼吸交缠在一块儿,生出些暧昧的情愫来。   “哥,哥哥,你放开我……”   江风霁无视掉少女眼里的惊慌失措,缓缓低下了头。   男人向来很有耐心。   他吻吻江月旧小巧浑圆的鼻尖,又吻吻少女颤抖个不停的睫毛。   最后视线落在那双紧抿着的樱唇上。   江风霁喉结滚了滚,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唇角。   又温柔,又眷恋。   他将整个脑袋埋在少女颈窝里,喟叹一句。   “月儿,哥哥爱你。” 第73章 柒叁   江风霁当然可以爱她。   亲兄妹之间的手足之爱,再寻常不过。   可现在呢……   “哥哥,我已不是完璧之身。”   一席话入耳,江风霁总算放开了她。   男人的神情恢复往日的清雅,只是眼眸血红,透着迟来的恨意。   “那该死的采花贼,强迫了你?”   每说一个字,江风霁牙根都紧紧咬着,似乎欲将之扒皮抽筋,血肉喂鹰方能解气。   “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少女故意与他对着干一般,脖颈挺得笔直,目光也坦荡,毫不闪躲。   下一秒,她那雪白的细脖上就多了双青筋交错的手掌。   江风霁掐着她,却又不敢用力。   “是他逼你的对不对!”   男人近乎嘶吼,歇斯底里。   少女却比之更倔,抖着尾音重复道,“是我自愿的,况且哥哥这样,与他又有何分别?”   江风霁定定瞧了她几秒,眸中盛满的怒意险些就要烧到江月旧身上去。   见少女还要开口,男人抬掌,劈了她的后颈。   江月旧失去了知觉,软软地倒在兄长怀里。   后者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   男人摸她的下颚,又轻抚她的额头。   吐出的字眼却无一不狠辣。   “没事的,月儿。哥哥定会让他不得好死。”   -   翌日。   江月旧醒来时,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脑壳子嗡嗡作响。   “蠢女人,昨儿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居然就这么错过了。”   脖颈处的长命锁里传来穷已熟悉的嘲弄。   那妖怪没突然现身,少女也没太过在意,反倒是自顾自伸出手,摸了摸锁骨上显眼的牙印。   哥哥他……太可怕了。   可是在这种病态的爱背后,金匣子也确实发出了剧烈而刺目的光芒。   但她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就被劈晕了过去。   “妖怪大人,金匣子打开后,会怎么样?”   “你和我会回到该回的地方。”   江月旧思绪飘忽,她因着恐惧,方才竟产生了逃跑的念头。   想要逃离兄长的身边。   逃离这种畸形的关系。   没等她想完,外边传来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急促地像是在催命。   少女光着脚跳下床铺前去开门,一打开发现来人居然是江水瑶。   本来就很烦闷,见到二姐姐心情好像更差了几分。   江月旧耷拉着脸,随手就要将人关在门外,奈何后者速度更快,脸皮也更厚,“嗖”地蹿进屋内,然后一脚踢上了门。   “你来做什么?”   若换了平时,少女这般跋扈不耐的语气,定要惹得江水瑶狠狠教训一顿。   但……今时不同往日。   她都被毒成了哑巴,自身难保,可断不能再恣意妄为了。   江水瑶没理会她的质问,反而走到案前取了纸笔,写写画画。   “— 你与江风霁不是亲兄妹。”   “……你,知道些什么?”   江水瑶停笔,指指自己的嗓子,又指指窗外,神色焦急。   少女一下子就懂了她的意思,“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宣德城,只要你告诉我真相。”   “— 真相就在长命锁里。”   江月旧微怔,想起前几日穷已所说的话,当时她不肯相信,现在却是每一桩事儿都被料准了。   “钥匙在哪?”   江水瑶为难地低头,写了几个大字。   “— 沉湖了。”   “哥哥干的?”   江水瑶点点头。   少女挫败地落了座,然后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你的嗓子……该不会……”   江水瑶又点点头,眼里悲愤交加。   她现在总算明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了。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和怂包江月旧成为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况且这怂包好像还出人意料的有几分小聪明。   江月旧不知她心里的想法,只是被这残忍的事实给吓懵了。   对自己的亲妹妹尚能下如此毒手,再不想办法,她定然也不会好过。   “二姐姐,你是如何逃出院子的?”   “— 迷晕了那两个老婆子。”   “迷药哪来的?”   “— 燕大哥留给我防身的。”   少女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一转,提议道,“给我一包迷药,今晚哥哥若来找我,就将他迷晕,然后咱们逃出府去。”   “— 我们又能逃去哪里?”   “芙蓉里。”   江月旧笃定答。   -   临近傍晚,江风霁果然又来了江月旧的院子。   虽然少女失身于采花贼的事情叫他妒火焚身,但好在事情已有了些头绪,不日那盗贼便会落马。   到时,定要将他一刀刀剐了方能解恨。   男人进屋时,江月旧正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个枕头,双腿搭在床沿晃啊晃,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走近了,少女一下子受惊似的往后缩了缩。   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小鹿。   江风霁软了心肠,责怪自己饮酒误事,看起来把小姑娘吓坏了。   男人停下脚步思忖时,并没有发现江月旧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精芒。   “月儿……哥哥昨日喝酒喝糊涂了……哥哥给你赔罪。”   江风霁说着,半蹲在床边,捉了少女的手,一个劲往自己身上砸去。   江月旧不依,拳头握得紧紧的往后拽,口中委屈,“哥哥你松手,弄疼我了……”   男人闻言,没再逼迫,只是抬眼哀切地望她。   似乎是真心悔过。   少女站起身,绕过兄长,走到屏风外头,“我与哥哥之间,不管发生再大的事情,都不会生嫌隙的。”   这句话倒是没说谎。   幼年那些不太美好的记忆里,江风霁是支撑她的全部力量,如今他们各自长大,兄长又对她生出了旖旎阴暗的想法,可无论如何,江月旧还是没办法恨他。   其实莫要说恨了,就连讨厌都讨厌不起来。   如果他们之间,连亲兄妹都不是,那少女只会更加感激江风霁多年的爱护。   没了血缘关系,她就只是个累赘。   可兄长仍是带着她这个累赘,艰难前行了一路。   甚至在得知自己遇险后,也是千里迢迢第一个赶回宣德城。   “哥哥,咱们以茶代酒,一笔勾销。”   少女端了两碗茶水,走回床边,递给男人。   方才没注意到,兄长的身上,带着股血腥味。   奔波之后虽消散许多,可江月旧鼻子尖,还是隐约闻到了。   她无暇顾虑许多,见江风霁接过杯子,也跟着一饮而尽。   迷魂药的药效霸道,没到一盏茶的功夫,男人便失去了知觉,趴在床沿边昏睡过去。   少女蹑手蹑脚凑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感受到均匀的呼吸声后,又抱了床被子,仔细地盖在男人肩上。   “哥哥……你别怪我……月儿只是想离开一段时间,让彼此都冷静一些。”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永远是我心中的好哥哥。”   但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一切都不要发生。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江月旧背了个小包袱,借着月色往后院走去。   “蠢女人,你就这么走了?你该不会是准备去找顾言风吧?他到底给你下什么迷魂汤了!生生世世你都一心向着他?”   穷已暴怒着骂骂咧咧,恨不得找根绳子把她捆起来才好。   煮熟的鸭子眼瞅着就要进嘴了,居然被她亲手给扔了。   江月旧掏掏耳朵,小声反驳,“妖怪大人,您要想留下来,可以钻进哥哥的裤腰带里,何必一直呆在我的长命锁中……”   “你你你!”   穷已被她噎了一句,更是堵得慌,遂也开口堵她,“你以为老子想跟着你啊?你这个怂包不回原来的世界,那些跟着你的人往后怎么办?”   少女脑海里闪过一丝破碎的片段,莺莺燕燕,纸醉金迷。   她记不起那是什么,只觉得头痛的厉害。   江水瑶在约定之处等了一会,见少女如约而至,只是脸色煞白,不太好看。   江水瑶别扭着上前扶住身形摇晃的三妹妹,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后者摇摇头,“咱们快走吧。”   一片夜幕之下,两个瘦削的身影艰难地翻过墙头,消失在宅邸中。 第74章 柒肆   芙蓉里依旧安详。   可这安详只是表象。   许崇死了。   就在江月旧出逃的这天早上。   大富大贵哭红了眼,扬言要带着整个天龙帮将官府杀他个片甲不留,最后还是被顾言风出手拦了下来。   江月旧懵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阿颜的屋门口。   她听闻许崇的死讯,第一个就想到了阿颜。   阿颜姐姐那么柔弱,又刚失去亲人,再遭受这么大的打击,一定要撑不住了……   可屋里边的女人正坐在窗边打磨一柄簪子,身影安静纤细,如翠竹亭亭。   见到少女出现在门口,阿颜微敛眸,轻擦了擦眼尾的泪珠子,而后才抬头,冲她招招手。   “江姑娘,进来坐。”   江月旧动了动,又顿足,停在门槛前。   如果许崇之死与哥哥有关,那她还有资格进屋坐上一坐吗?   “他是个好人。”阿颜声音有些发颤,“不该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可世道不公,枉死的哪一个不是好人呢。   少女沉默着站在门槛前,觉得时间过得好慢,苦涩又难熬。   所幸没一会儿,身后就传来男人宛如救世主般的声音,“小月儿,你怎么来了?”   江月旧回过头,巴巴望着他。   那眼神,委屈且无助,叫顾言风拧着眉,万般忍住想将她揉在怀里的念头。   男人上前拉她腕子,把少女扯到自己身边,而后道,“许当家的事,还请姑娘节哀。”   他话里说的是节哀,却分明做的是袒护着江月旧的意思。   不过阿颜倒也没有怪罪什么,她似乎觉得很疲惫,起身取了根什么都没簪的簪子,递给少女,“江妹妹,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往后我不再做簪子了,这支就当是留念吧。”   少女接过,还在揣测阿颜所说的深意,后者已笑笑,掉头进了屋去。   顾言风拉着她一路离开了芙蓉里,回到衢龙行名下的铺子暂且安置。   “我……二姐姐她……你能收留我们吗?”   江月旧支支吾吾半天,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皮厚又无耻,凭什么让堂堂顾行首莫名其妙收留两个女子。   意识到自己的不像话,少女又低声补了句,“我会给你银子的……”   话一出口,江月旧又觉得不太对劲。难道他这儿是什么客栈不成,还给银子?!   等她懊恼地揪着衣摆想要改口时,殊不知男人已经盯着她看了许久。   准确来说,顾言风是在看她的锁骨。   上边有一道牙印。   少女皮肤白皙,瞧着红痕未消,就格外明显。   联系前因后果,以及江月旧为什么要偷跑出来,又为什么要躲在自己这儿。   江风霁,他简直是衣冠禽兽。   男人深呼吸一口气,怕暴怒的情绪吓到少女,只好捏着拳头,死死压了下去。   江月旧絮絮叨叨半天,见顾言风根本不搭理她,遂委屈地抬起头,下一秒,人已经腾空而起,被他抱在了怀里。   “干……干什么……”   不会要让自己肉/偿吧?   虽然也不是不可以……   少女被脑海里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手脚乱晃着就要跳下来。   男人大步流星,抱着她绕过屏风,轻轻放在床榻上。   江月旧缩成一尾鱼的模样,眯着眼怯怯看他俯身逼近,紧张的心跳都加速了一倍。   然而顾言风什么都没准备做,只是拽过被衾盖在少女身上,又替她掖好被角。   四目对望,江月旧眨眨眼,不明所以。   男人抬手摸摸她的额头,理开零碎的鬓发,语气也温柔的快要融化,“睡一觉,什么都别想。”   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安慰说辞,入了耳,却完全奏效,惹得江月旧险些掉眼泪。   她很难受。   哥哥变得不像哥哥。   哥哥的垂涎,像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喉咙。   那种病态的爱,没办法割断,也没办法阻止。   哥哥坏掉了,她也要跟着坏掉吗。   可是顾言风握着少女的手,掌心温暖,坚定有力,仿佛在告诉她。   天塌下,有他在。   不用怕。   什么都不用怕。   -   江月旧补觉的那会功夫,江水瑶将事情的原委都一一告诉了顾言风。   等到少女醒来时,就见男人屈指上下点着桌面,想什么想的出神。   “你怎么还没走……”   顾言风偏头看她,玩世不恭地笑,“一醒来就赶小爷走啊?”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月旧窘迫,摸摸鼻尖,耳根泛红。   他一直呆在这儿,也不知有没有发现自己难看的睡相。   会不会磨牙、打呼噜、流口水?   少女后知后觉地此刻方意识到,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想离他近一些,又害怕暴露缺陷。   思忖间,男人已走到江月旧跟前,半俯下身,指尖捏住少女脖子上的长命锁。   “听说有关你身世的秘密,就藏在这东西里边。”   后者乖巧地颔首,“可惜钥匙没了……”   顾言风又问,“你想知道真相吗?”   少女微怔,反复咀嚼着他的意思。   最后不由地牵牵唇角,浮出一丝笑容来。   真奇妙。   他们第一回 见面,就先有了肌肤之亲,相识不久,却似经历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顾言风比以往任何一个人都要尊重她的想法。   从没有谁问过自己,这真相,是她想要的吗?   江月旧垂眸想了想,她其实很矛盾。   如果江风霁不是她的哥哥,那这一切所作所为就情有可原。   但如果江风霁与她确有血缘关系,自己可能再也无法面对兄长了。   “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听见了少女的回答,顾言风轻嗯一声,而后解开锁扣子,将长命锁握在掌心里。   “你,真的想知道?”   江月旧点点头,水眸一眨不眨地盯住他。   男人咳嗽几声,刚要说些什么,就听穷已一阵咆哮。   “放开老子,你想对老子做什么?!”   顾言风低哂,“哟,还在呢,老妖怪。”   “……”   穷已脑子一轰鸣,被这熟悉的语气惹怒得差点魂飞魄散。   也不知过了几百年,还是这副天下无敌的嚣张嘴脸。   实在……来气。   “姓顾的,你就不能让大家安安稳稳回到现世去吗?”   “能啊。”   “那你放她走。”   穷已横手一指,指向江月旧。   顾言风眯起眼,瞬间敛了玩闹的笑,淡淡道,“若要像之前那样,非得将她拱手让人,才能换来安稳,那这安稳,小爷几辈子也不稀罕。”   “你!”   穷已梗住,一时间没了话。   男人不再搭理他,冲少女道,“小月儿,闭上眼,倒数个十秒。”   江月旧不解,“倒数做什么?”   “乖,信我。”   少女抿唇,成功被美色蛊惑,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十……九……八……”   顾言风拎着长命锁的锁环,提在半空中,另一手抻剑,抽出剑鞘。   “七……六……五……”   长剑冷刃,直对着锁的正中心。   穷已感到一丝莫名危险的气息,骂骂咧咧道,“他娘的,你要对老子做什么?”   男人咂舌,瞥他虚空的轮廓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挥剑斩下,干净利落。   “四……三……二……”   长命锁碎成五六个碎块儿,啪嗒全落在了地上。   穷已也不知有没有被劈烂,总之消失了不见。   顾言风耳根清净,慢悠悠拾起地上掉出的一截布条,伸手一抖,将其展开。   “……一……”   江月旧数完十个数一睁开眼,就瞧见那卷布条在自己跟前晃啊晃。   少女绽开个惊喜的笑颜,只是还没维持三秒,视线又不经意扫到不远处的一地狼藉。   她那从小戴到大的长命锁,就这么殒了。   尸骨无存的,殒了。   江月旧的笑容冻结在唇边,一把夺过布条,怒视着男人,“你把它砸了?!”   后者委屈,小声哼唧,“可是东西取出来了……”   “那你也不能毁了它!”   顾言风语重心长地摸摸少女的脑袋,“何必拘泥于条条框框,真相才是最终你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   虽然但是,好吧,有道理。   江月旧瘪瘪嘴巴,自顾自展开布条。   上边确实是她亲生娘亲留给她的遗书,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一个女人在狱中绝望的悲鸣以及不舍。   少女读完信,沉默不语。   顾言风辨不出她的情绪,突然有些慌张,遂顿了顿,去捉她的手。   一双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里,那股无措的感觉才消散许多。   “以后,你打算如何?”   江月旧恍惚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你早就知道江风霁他不是我的兄长?”   男人颔首,将她握的更紧,“衢龙行不仅是商行,也是鱼龙混杂的情报交换地。”   “那许崇的死……”   是不是也和江风霁有关?   少女斟酌着还是没能问出口。   她太胆怯,怕承受不了答案的重量和代价。   那毕竟,是她喊了十几年的兄长。   是她灰暗的、压抑的日子里,唯一的盼头。   “许崇惹得的相爷,无论死在谁手里,都是相爷的意思。”   顾言风漫不经心做着解释,似乎答案真的如此。   少女闻言,鼻子一酸,知道他这是故意在安慰自己。   他真的,太好了。   江月旧慢吞吞抽回手,收起布条,接着张大胳膊,走过去将男人环抱住。   她个头才及顾言风的肩膀,却正好将脸埋在男人胸膛里,瓮声瓮气道,“谢谢你,肉/偿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好的决定了。”   啊这……   顾言风被她可怜又可爱的语气给逗笑了,虽一动不动任由她抱着,嘴里却不甘示弱地回敬道,“小月儿,你怎么总能把馋身子这种事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才没有呢,我是真的感谢你。”   江月旧把脸埋的更低,嘟嘟囔囔回答。   “好好好。”男人伸出大掌揉着她的脑袋尖,“只不过下次,不要因为别人再抱小爷了。”   “?”   顾言风将下巴抵在那团毛茸茸的发顶上,像个怨妇似的幽幽道,“要因为喜欢。”   再去抱他。 第75章 柒伍   江风霁醒来,觉得天地好像在一霎那间都崩塌殆尽。   屋里被收拾的很干净,甚至再找不出一丝江月旧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低估了少女的勇气,也高估了自己在江月旧心中的地位。   这种认知让他疯狂、妒忌。   她会逃去哪里。   江风霁脑海里,突然就想到了那个男人求亲时的模样,渐渐的,又与采花大盗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他叫她小月儿,他用衢龙行为聘。   他或许该死的,已经取代了自己,成为了江月旧新的依靠。   江风霁咬牙,再也不复温和的表象,阔步摔门而出。   出了庭院,恰好碰见丹微来报,说是燕霄求见。   男人抬手,冷冷扼住她的脖颈,用力往后一摔。   丹微猝不及防被砸在围墙之上,痛得闷哼一声,跌跪在地,微微喘着粗气。   江风霁极少露出这样真正恼怒的表情,似乎是怎么也压不住滔天的戾气。   “主子……您不让属下们靠近三姑娘……”   “闭嘴。”   男人掀了冷鸷的眉眼,“江月旧你们管不得,区区一个哑了嗓子的江水瑶也看不住么?”   丹微闻言,立刻一下又一下地磕头认错,“属下失职,请王爷责罚。”   再抬起头时,江风霁已瞬间到了她的跟前。   男人捏她下颚,轻松将人提起,牢牢按在高墙之上。   丹微呼吸愈发困难,却不敢反抗,也不敢求饶。   她本是他捡回来的贱奴。   烙了罪印,一辈子都无法翻身。   死于他手,和死于别人手中又有什么分别呢。   只是丹微尚不甘心。   她跟着江风霁这么多年,竟还抵不过那个没有血缘的黄毛丫头吗。   “收起你心里可笑的念头。”   正当丹微觉得濒死之际,男人突然收了手,将她随意丢弃在地,淡漠地笑道,“去搜,若找不到月儿,你便也不用活着了。”   江风霁冷冷撂下一句,高瘦清疏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外。   -   前厅见到燕霄的身影,男人微换了幅神情,显得很是着急。   “江大人,卑职此次前来,是为了宣德城采花大盗一案。”   江风霁脚一勾,将圈椅踢开数米远,冷笑,“燕大人总算想起了这一茬。这宵小在燕大人的管辖地掳走舍妹,如今胆大包天,竟还敢在天子脚下犯案,当真是目无王法了。”   燕霄被那突兀刺耳的声响磨得头皮发麻,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厮,又将那江三姑娘掳走了?   这大概是真爱吧……   燕霄暗骂荒唐,赶在男人卸了自己胳膊之前保证道,“江大人稍安勿躁,卑职一定将令妹安全带回。”   “最好如此。”   男人顿了顿,看似提醒道,“对了,记得查一查,衢龙行。”   燕霄抱拳告退,等出了院子,才伸手摩挲起袖中的一块玉佩来。   玉佩上正刻着衢龙行三个小篆。   那是他在宣德城找到的,或许像他猜测的那样,这采花大盗同京城第一富贾,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但江风霁,也不可信。   入京几日,走访六扇门和大理寺,大家不约而同,谈江风霁色变。   私下打听才知,江大公子其人,升官迅速,手段狠辣。   近些日子方包庇相爷家杀了人的长孙,不巧又碰上许崇死在他当值那夜。   且不说许崇是否撞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他的死因太过蹊跷,验尸时身上一处伤痕都没有,却在瞬间毙了命。   这样的身手,恐怕只有江风霁办得到。   燕霄虽懊恼采花大盗于自己手底下逃走,却也无法信赖这么一个阴险冷鸷的小人。   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   只是今儿,倒没见着那个黏人的江二姑娘身影……   -   江月旧这小半个月过的尤为舒坦。   除了吃就是睡,时不时还可以占些顾言风的小便宜。   足不出户这些日子,外边倒是出了些大事。   其一是阿颜姑娘入了百花杀。   百花杀并不似普通青楼,而是衢龙行名下搜集情报的鱼龙混杂地。   江月旧得知消息时,震惊不已。   那样柔弱的女子,决绝起来,却也不容小觑。   江水瑶闻言,只是在一旁哼哼唧唧嘲笑她,说旁人都是外柔内刚,只有她,外怂,里边更怂。   少女低头一思忖,觉得二姐姐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   自从江水瑶哑了之后,二人相处起来突然融洽很多。   虽然仍旧很讨人嫌。   但是是非非,对对错错,绕到最后,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顾言风将少女保护的太好,若不是江月旧偶然间听见两个车夫嚼舌根,她竟不知,自己在京城的名声已经烂到了极点。   京城里都在传,江大人有一妹妹,被那采花大盗掳走两次,失了清白。有人说是这女子不检点,也有人说是那采花大盗生的太俊朗,勾走了小姑娘的魂。   江月旧咬牙切齿,“简直是一派胡言!”   “外边说的没错啊。”江水瑶见她气愤,手里写得飞快,洋洋洒洒,“你本就馋他身子。”   “我,他,那也不能满大街传为笑谈吧。”   少女越想越气,蹬上绣鞋便要出门。   江水瑶伸手拦她,用眼神质问,“你要干嘛?”   后者从胳膊下灵巧地钻过去,“我要去外边瞧瞧,事情到底传的有多离谱。”   江水瑶不放心,也跟着出了门,手里比划,“顾行首说了,外边危险,万一遇到哥哥怎么办?”   “就是因为这么久哥哥都没动静,我才要出去打探一下风声。”   少女拍拍她肩,宽慰道,“我会小心的,你就别去了。”   江水瑶跺脚,想了几秒还是抬腿跟了上去。   临近夏祭,京城中的官差多了不少。   江家姐妹二人为了安全起见,只进出衢龙行名下的商铺打听消息。   最后得知,原来江风霁没有报官,也没有动用人手去搜寻她二人。   这就更叫人纳闷了。   哥哥他,岂是这般善茬?   一开始,江月旧只打算冷静几日,远离哥哥,免得互相尴尬。   可是这些日子江风霁不闻不问的态度,却陡然让少女生了股不详的预感。   出神间,江水瑶一把将她推上了楼,又飞快地指了指门外。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来人是燕霄。   这间酒楼不大,少女只好躬身上了二层。   江水瑶挡在楼梯口,装作没看见的模样,刚要悄悄离开,便被男人出声叫住。   “江二姑娘?”   江水瑶硬着头皮装作没看见,拐了个弯,眼前就出现一双漆黑的皂靴。   以往死缠烂打,他都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现在情况有变,他却赶着往上凑。   江水瑶低着头,纤细的睫毛扇动个不停。   在喜欢的人面前,她以这副哑巴的模样出现,只觉得万分自惭形秽。   “上回……上回去江大人府上没见着二姑娘,所以今日碰见……”   燕霄话没说完,就见一店小二匆忙行走中不慎撞上了江水瑶。   手里端着的茶水也悉数翻在了她的半个胳膊上。   江水瑶被烫得趔趄后退,径直靠在墙壁上都抽着凉气。   她红唇微张,秀眉也拧在一起,却没发出一丝声响。   很是诡异。   仿佛,发不出声音一般。   燕霄也跟着皱眉,上前一步道,“失礼了。”   言罢,便伸着两指去探她的喉咙。   果不其然,坏了嗓子。   “这是怎么回事?”   江水瑶眼里浮出一层泪花,歪头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燕霄念及人是自己带入京的,如今却成了这幅样子,心里愧疚不已。   他软下语气,“江姑娘莫怕,你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江水瑶抬头,泪光盈盈,张了张口。   “是哥哥。”   燕霄瞳孔一紧,愣了片刻才道,“江风霁他,害你成了,成了……”   哑巴。   没错,江风霁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是他怎能对自己的亲妹妹下如此狠手啊?   燕霄错愕之时,眼见着大理寺的官差从酒楼前走过,顺势侧了身子将少女挡在身后。   为首的那人远远冲燕霄颔首,而后继续行进。   江水瑶缩在男人的身后,第一次觉得,她同燕霄,原来可以离得这样近。   -   二楼逼仄,将街市一览无余。   同时,街市上的人也能清楚地看见酒楼二层的全貌。   巡街的官差随意往楼上望了一望,正巧江月旧也在往下瞧。   目光极短的交碰,少女还是认出,那人是兄长的下属。   正当她又慌又怂之际,后背突然抵上一堵结实的胸膛。   男人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宛如最后的救命稻草。   “别怕,转身。”   几乎是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江月旧便旋身扑进顾言风的怀里。   少女双手紧攥着他的衣角,呜呜咽咽道,“怎么办,他瞧见我了……”   男人掀着眼帘虚虚一瞥,果然见那官差还在往这里打量。   “小月儿,抬头,放轻松。”   后者依言松了松手,瘪着嘴仰起脖子看他。   顾言风闷笑,见她又怂又乖的模样,轻道了句,“乖。”   话音刚落,没等少女开口,男人便吻了下去。   一个缠绵悱恻,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吻。   顾言风一手揽她腰肢,一手托她后脑勺,将人紧紧箍在自己胸前。   那官差瞧了一阵子,见是对恩爱的眷侣,也就作罢,没再多想。   直到一众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男人方意犹未尽般松开了口中的香甜。   少女微微喘着气,埋头在他胸膛上问,“都走了吗?”   “嗯,走了。”   男人抚了抚她的长发,不急不慢道,“外边流言蜚语吵,你啊,躲我怀里就好。” 第76章 柒陆   江月旧同顾言风下了楼,正碰见燕霄杵在楼梯口。   少女第一反应就是往男人身后躲。   燕霄盯住顾言风,顿了顿,作揖,“顾行首,幸会。”   男人散漫地瞧他笑,闲闲地打量,“这位大人是?“   “在下六扇门燕霄。”   “燕大人,幸会。”   顾言风作恍然大悟状,手一拱,也回礼。   少女缩在后边忍不住轻轻嗤笑。   他这装腔作势的样子,也太敷衍了事了吧。   况且二人在宣德城早已交手无数次,现在又互相装作不认识。   呵,虚伪的男人们。   “顾行首可否借一步说话?”   燕霄瞥见男人身后露出的半个小脑袋,于是开口道,“不如让江家二姐妹先行回府。”   顾言风并不应答,只是抬眼瞧了瞧江月旧。   后者听话地从后边钻出来,拉着江水瑶往外走,“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等到两个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酒楼里,燕霄这才提起了正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印着衢龙行印的玉佩,递上前,“顾行首应当认得这个吧。”   顾言风接过玉佩,神色未变,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燕大人,这是在威胁我?”   燕霄摇头,压低了嗓音,“燕某觉得,顾行首信得过。”   “信得过?”男人自哂,“一个下九流的商人,如何被朝廷信得过?”   “我知你私下料理了许崇的后世,并暗中追查他的死因。而我,可以为他主持公道。”燕霄一展衣袖,抖出块金质的牌子,翻手亮出。   上面赫然写着“御前密使”几个小字。   顾言风眯眼,终于露出了些感兴趣的神色。   “燕大人来头还真是不小。”   男人似无赖般同他碰了碰令牌,笑着问,“不知大人需要草民做些什么?”   “需要你助我,斩草除根。”   -   江月旧和二姐本该原路返回,奈何她心里担忧着阿颜,遂特意绕了路从百花杀门前过。   说来也巧,来时还担心见不着阿颜,结果偷偷摸摸入了楼,发现阿颜正在大厅中央献舞。   短短半个月,她的舞竟练得这样好。   “简直快要赶上我了……”   少女小声咂舌,却被一旁的江水瑶嘲笑,“你会跳哪门子的舞?”   江月旧抿唇,脑子里又开始犯糊涂。   是啊她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可能会跳舞?   可方才一闪而过的,明明是她舞姿翩翩的惊绝模样,不会有错。   没等少女想明白,鼓点骤停,一舞毕。   台下一片叫好声,掺杂着色/欲纷纷。   江月旧有些难过,既难过她的遭遇,也难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阿颜却没流露出一丝悲伤的表情,反而娇媚地笑了笑,拎着轻薄的裙裾下了高台。   女人身段款款,径直走向雅座里的男子。   她攀附在那人的胸膛,撩拨似的抚他侧脸,解他衣裳。   半个月的时日不长,却足以将一个绝望边缘的人脱胎换骨,在仇恨的浸染下改造成没有感情的冷血杀手。   美人在怀,男子动也不动,任由她上下其手,营造着愈发暧昧的气氛。   江水瑶瞧不下去般,伸手拽了拽少女的衣袖,示意她离开。   江月旧没有反应,仍死死盯住斜对着她们的二人。   有些不对劲。   方才那男人偏头的轮廓,太像兄长。   而阿颜,舞鞋后边闪着白光,下台的动作也极慢,像是藏了什么匕首之类的凶器。   难道……   少女越想越不对劲,一把甩开江水瑶,然后快步跑了过去。   雅座里狭窄,只容得下两人。   走近了才发现阿颜的凶器是一柄簪子。   银质的漂亮的凤簪。   女人将它拔出,攥在手里,捏的死死。   阿颜伏在兄长怀里,看似媚态逼人,实在蛰伏着寻一个时机。   可江风霁哪里是什么善茬。   他自小从云崖山那座炼狱逃出,又在京中摸打滚爬数载,无论是洞察力还是自保力都远高于常人。   这些行刺的小伎俩,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江月旧确信阿颜杀不了兄长,可却不能保证兄长不会杀了阿颜。   眼瞧着女人的簪子已从袖中滑出一个尖儿,情急之下,少女猛地闯进了雅座之中。   “哥哥,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   江月旧一把揪起阿颜,将她使劲推出门去,声色尖锐又凶悍,“出去,给我离远些,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女人抬起浓妆艳抹的脸蛋,像是读懂了她话里的警告,手往身后一遮,匆匆退了下去。   只剩下她同江风霁面对面时,少女才感到了……尴尬。   太尴尬了。   她尴尬的恨不得用脚抠出一座宣德城来。   好在这尴尬只是单方面的,江风霁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甚至露出了久违的温润笑容。   “月儿,你终于肯回到哥哥身边了。”   “我,我只是想要冷静一阵子。”   江月旧局促地绞着十指,随口扯道,“都这么些日子了,也没见哥哥来找我,还说什么最爱月儿了……”   不知是少女的演技太好,还是男人本就对她无条件的原谅,江风霁伸手将人拉进怀里,紧紧揽住。   “哥哥很想你。”   江月旧闷在男人的胸膛上,闻言微微一愣,继而下意识地眼眶发涩。   或许,是她做的太过了。   毕竟,这么多年只有兄长与自己相依为命。   少女抬起胳膊也环住江风霁,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瓮声瓮气道,“哥哥,月儿错了,月儿以后不会不辞而别了。”   男人揉她额发,语气痴缠又眷恋,“月儿和哥哥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没等少女回答,外边倒是传来个流里流气的笑声。   江月旧刚要回头,便被兄长一把摁住肩,牢牢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她听见江风霁强硬着开口唤道,“小相爷。”   “哟,抱这么紧,生怕爷瞧见美人,抢了去不成?”   汪岑隔老远就开始调笑,说话没个正形,全然一幅看热闹的样子。   只是他断了双腿,坐在轮椅之中,气焰再嚣张,也少了些什么,病态难掩。   江风霁闻言也不恼,干脆顺着他的话接着往下说,“不瞒小相爷,此女乃是微臣心上人,自然宝贝的紧。”   “心上人?”   汪岑挑眉,眼儿上扬,真假难辨,“既然如此,爷就不打扰你们的好事了。”   说完,便领着一众手下离去。   男人走过了楼梯口,方停下轮椅,对左右吩咐,“去查查,江风霁除了那个宝贝妹妹,还有什么心上人。”   “是。”   -   阿颜换了身更加明艳娇媚的衣裳,候在一旁。   方才她操之过急,险些功亏一篑。   江风霁虽不分青红皂白,包庇权贵,但到底敌不过汪岑那混蛋,与她有着血海深仇。   所以她不该莽撞地行刺江风霁,而是要对付汪岑才行。   若不是江月旧出手相救,恐怕她早已是一具尸体。   阿颜稳住心神,恶狠狠盯住不远处轮椅上的男人,双手握拳,微微发颤。   许久,女人才换上一幅媚态,笑着迎上前去。   她装作失足摔跤,正好摔在男人的轮椅前。   汪岑低头时,恰逢阿颜仰起娇靥。   似芙蓉初绽,含羞带怯,又纯又欲。   察觉到男人眼里的惊艳之色,阿颜这才柔柔地伸手,轻扯汪岑的裤脚,泫然欲泣,“爷,奴家崴了脚,站不起身……”   没等她说完,惊觉腕子上传来一股大力,再抬头时,整个人已经落在汪岑的双腿上。   即便是被许崇打残废的双腿,仍尚有余力。   阿颜忍住心头的恨意,双眼蒙了层水汽,迷离地伏在男人胸膛上。   千万,莫要认出她来。   好在汪岑并不觉得眼熟,反而温香软玉在怀,放肆地上下其手。   “美人儿叫什么名?”   “奴家唤作紫霜。”   紫霜乃是上古利刃,可开天辟地。   而她,要做一把杀死汪岑的剑。   哪怕最后剑折戟断,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好霜儿,以后跟了爷如何?”   汪岑摸着女人水嫩的脸颊,迫不及待香了一口,只觉得下腹蹭蹭往上蹿着火气。   阿颜“咯咯”笑着避开,欲拒还迎般推他胸膛,“那,爷可要好好对人家~”   “放心吧小美人,爷会好好疼你的。” 第77章 柒柒   江月旧为了救阿颜,自己跑回了兄长身边,自然是没法再去顾言风那儿了。   少女有些惆怅地跟在江风霁后边,小声嘀咕,“哥哥几日不见,都学会来百花杀寻欢作乐了。”   男人闻言,反倒笑起来,似是以为她在吃醋,“月儿不喜欢哥哥来这里?”   “当然不喜欢了。”江月旧咬唇,“哥哥是官家人,该为老百姓的榜样,怎么能整日在美人堆里寻花问柳呢。”   江风霁驻足,回身定定地瞧她,笑意不减。   被那灼灼地目光盯得发毛,少女缩了缩脖子,害怕被兄长听出弦外之音,遂改口道,“就算哥哥要找嫂嫂,也须得找个正经人家,身世清白的女子。”   男人这回却不笑了,登时拉下脸来,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姿。   他迈上前一步,带着些侵略性般居高临下地瞥着少女。   后者娇小的身躯笼在江风霁的影下,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   “哥,哥哥……”   难道是她随口一扯,管的太宽,惹怒兄长了?   男人半晌才不悦道,“哥哥满心都是你,月儿却要将我随便推给旁人。”   江风霁捻过一缕碎发,轻别在少女耳后,指腹微微摩擦着她白嫩的小脸,语气委屈,“哥哥很伤心。”   “……”   江月旧吞了吞口水,瑟缩着避开男人的触碰,不自觉又想起那晚。   哥哥的眼神。   就像是野兽对猎物的那种占有欲。   让人窒息,想要逃离。   “哥哥,我,我们回去吧,月儿饿了……”   少女握他手掌,可怜兮兮地摇晃了几下,想要结束这段危险的对话。   江风霁扬了扬眉稍,并不说话,只是反握住她的小手,紧紧拉着,往前走去。   “月儿这几日去了何处?”   正当江月旧以为安然无恙时,男人冷不丁又丢出个重磅问题。   “我……”   “莫不是,有了什么心仪之人?”   江风霁说这话时,明显将少女的手握紧了些。   后者一阵生疼,忙不迭甩开,“哥哥你弄疼我了……”   男人面目冷鸷,目光触及江月旧蹙起的眉头,又不由软了下来。   江风霁步子刚向前一跨,少女就受惊般往后缩了一大步。   男人眼里一下淬了冰似的,猛然握住她的双肩,将人重重往墙壁上一抵。   “月儿,不要肖想其他人。”   江风霁与她额头相碰,牙根咬的却很紧,“哥哥爱你,你也只能爱哥哥一个人。”   少女呼吸急促着挣扎,却被箍的死死,半点不能动弹。   江月旧又慌又惧,被桎梏的感觉将她勒的快要透不过气来,遂高声道,“哥哥你疯了吗?我们是兄妹啊!”   男人抬手,指尖冰凉,抚她面颊。   “兄妹又如何?更何况,月儿不是已经知道了,我们并无血缘关系么。”   “即便这样,我对哥哥也无半分男女之情。”   少女话一出口,脖颈上便是一阵刺痛。   江风霁忽然低头,狠狠咬着她的脖子,像头嗜血的怪物,下一秒就会将她撕碎了去。   后者痛的闷哼,用力捶打着兄长的脊背。   好在男人很快就松开了口,唇角沾着殷红的血迹。   江风霁伸手随意一擦,然后抹在少女白皙的脸上,声色清润又淡漠。   “没关系。哥哥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你回心转意。”   男人站在冷风里,笑的没一丝温度。   如是说。   -   江月旧生病了。   她那铁打的身子,突然之间成了病秧子。   大夫说只是受了风寒,可少女觉得,她这全是被兄长给吓得。   高烧了一整日,迷迷糊糊。   后半夜醒来时,竟发现江风霁抱着自己睡在榻上。   男人长出下颚一圈发青的胡茬,外衫都没来得及褪去,瞧着很是狼狈。   少女想推开他,但没有力气。   只能微微弯了弯指尖。   江风霁也不知敏感过度,还是容易惊醒,立刻睁开了眼,去寻她的额头。   男人的大掌,似乎一年四季都很凉。   此刻倒很舒服地熨贴在额上,比任何药石都来的更管用些。   烧的糊涂了,江月旧莫名想起小时候来。   江风霁从云崖上回来的第一个年头,下着大雪。   他身上有很多伤口,大部分都在慢慢愈合,唯有一处怎么也好不了,反复裂开,反复流血。   那道伤口在心脏处,不偏不倚。   约莫再深几寸,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兄长说那是他最信赖之人,在下山前刺的一剑。   少女不解,既是信赖之人,又为何要刀剑相向。   江风霁只是露出阴森森的笑,目光平静而空洞。   “因为活着下山的名额只有一个。”   所以哪怕做了约定,甚至一路相互扶持,都无济于事。   - 我不同你争。   如果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他明明这么说了,最后拔剑时,也没半点犹豫。   江月旧猜想故事的结尾,一定是兄长亲自了结了挚友,然后带着一身伤回到了这里。   只是落雨落雪,伤口无法愈合,才会让他每每都想起被人背叛的滋味。   少女心疼兄长,遂去鬼市里求药。   鬼市的婆婆不要钱财不要金银,只要一缕头发。   江月旧痛快地割了下来,临走时听她叹气。   “又是个坎坷早夭的命格。”   她心里害怕,嘴上却不说。   有兄长在,她才不会早夭呢。   后来江风霁的伤好透了,少女却毫无征兆地病倒下去。   兄长那时也像现在这般,每晚都将她抱在怀里,陪她入睡。   “想什么呢,月儿?”   男人的俊容一下子在眼前放大数倍,江月旧忙移开视线,哑着嗓子道,“哥哥……水……”   江风霁闻言,从她额上抽手,翻身下榻去倒茶水。   少女咳嗽了几声,半个身子被兄长托起,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唇部抵着茶盏,一大口凉水灌进肚里,江月旧方觉得活过来了。   “哥哥……我们就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相依为命嘛……”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   江风霁声色轻柔,抬手拭去少女唇角的水泽,任谁见了,都是副温润兄长的模样。   可说出的话,却叫江月旧的心骤然凉下去半截。   男人替她掖好被衾,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少女蜷缩成一团,然后慢慢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   “哥哥……我累了……想睡觉……”   江风霁望着那一团抗拒着意味十足的身影,想了想,还是往外走去。   走了一半,又顿了顿道,“月儿要乖乖待在哥哥身边,不能像上次那样耍小聪明。否则……”   少女竖起耳朵等着后半段警告,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下文,遂悄悄回过头想要瞄一眼。   哪知她刚转过半张脸,就被兄长抬手捏住。   江月旧吓得瞪圆了眼儿,哆哆嗦嗦往被子里拱了拱。   他是阿飘吗?   走路没一点儿声响。   “否则哥哥就把百花杀里那个头牌给腰斩了,挂在楼前。”   男人捏了捏少女柔软的脸蛋,笑眯眯丢下一句话,这回真的离开了屋子。   江月旧僵在床榻里,整个人又慌又乱。   兄长知道自己在包庇阿颜,那么想要逃走的计划是行不通了。   但若顾言风发现她被囚在这儿,定不会善罢甘休,万一他的身份被识破……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少女掀了被子爬起来,推开窗户,吹着冷风,捋了捋混乱的思绪。   先是许崇被杀,她逃出府邸。   接着阿颜卖身百花杀,燕霄受命追查采花大盗。   现在她的名声被毁,为救阿颜重新回到兄长身边。   江月旧咬着唇瓣,陡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或许,兄长比自己了解的,城府要深的多得多。   可她也不能坐以待毙,说不定兄长就等着顾言风自投罗网来救自己。   念此,少女决定先下手为强。   -   江月旧原本的计划是向兄长服软,再套点话。   但男人明显吃一堑长一智,闭口不提外边的事儿,每日就是变着法提供滋补的药膳。   十来天下来,少女足足被喂胖了好些斤。   一日黄昏,兄长难得晚归。   江月旧溜到书房,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关于许崇的死,或者关于采花大盗。   不过她倒意外地发现了一份手稿。   上边写的是,她在宣德城被顾言风抓走一事。   原来散布谣言的人,是她最亲近的兄长。   江月旧将手稿揉成一团握在掌心里,惨白着脸刚要出门,就听房梁上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小月儿乖,可千万忍住别掉眼泪。”   少女怔住,仰着脖子往上边瞧,瞧见顾言风倚在房梁上,低头冲她笑。   算起来头头尾韦也不过十日左右未见,江月旧可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如隔三秋。   她瘪瘪嘴,方才好不容易忍下的委屈劲一股脑儿全涌上来,直冲眼窝。   少女吸吸鼻子,张开双手对着房梁,哼哼唧唧道,“我太难过了……”   顾言风见她一幅要抱抱的模样,本想着逗弄几下,到底还是软了心肠,暗叹自己算是彻底栽在她手里了,然后旋身落下,将人揽进怀里。   少女埋头,往他胸膛上揩油般蹭了好几下,这才缓过悲愤交加的情绪,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小爷不来,你还准备在这儿长住下去了?”   顾言风吃味,没好气地轻撞她额头。   后者连连摇头,诉苦道,“是哥哥他,他传了我的谣言……”   “我知道,所以小爷这不特地来带你离开了么。”   “可我不能走。”江月旧退出他的怀抱,解释道,“阿颜姐姐还在哥哥手里。”   男人拉她腕子,如实告知,“你那日让江水瑶转告我这件事后,阿颜就落到了小相爷的手里。我同燕霄设法救她,她也不肯走。我猜测,阿颜是想要亲手替许崇报仇。”   少女微垂眸,略一沉吟不语。   百花杀尽,美人香殒。   阿颜姐姐,看似是一株娇花,实则却是块坚硬的顽石。   她当真,自愧不如。 第78章 柒捌   “所以说,阿颜姐姐想要报仇,不愿同你们离开?”   顾言风颔首,又低低道,“这儿不安全,我会将你姐妹二人送回宣德城暂避一阵子,等事情结束了再去接你。”   少女嗅出男人话里凝重的意味,暗道京中恐要掀起腥风血雨,遂乖乖点头,刚要答应,又记起什么般惶恐地拉住他的衣角。   “我前几日伤寒,病中做了个梦。”   江月旧握住那双大掌,嗓音微微发颤,“梦里我最后一面见你,你已是一具,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顾言风反握住她的手,故作轻松地笑骂,“怎么,小月儿这是瞧不起小爷?梦里小爷就这般没本事?”   少女吐出口浊气,显得更加委屈,“我的梦一向灵验,我不走,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才不要落的梦里那般结局。   男人刚要再说些什么,就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言风松开手掌,眼神示意她缄口,然后环顾四周,寻找藏身地。   江月旧指了指头顶,轻推他一把,男人只好飞身重新倚在了房梁上。   几乎是同时,书房门被打开,江风霁拧眉看向少女,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她抢先一步质问起来。   “哥哥,就算你气恼我不告而别,也不能,也不能这么大肆毁我清白,污蔑我的名声!”   江月旧猛地把袖中揉成一团的手稿砸向男人,颇有几分知道真相后歇斯底里的模样。   其实她只不过是想要抢占先机,为顾言风寻一个逃脱的机会。   “月儿,你听哥哥解释……”   江风霁眼眸一颤,果真慌了神,出声想要辩解,却见少女挥袖愤然离去。   如果他足够冷静,首先应该质疑江月旧为什么出现在书房里。   可是在一切前提之下,江风霁本能地在只想留下少女。   男人跟着她一路出了院子,终于借着腿长的优势将人拦下。   江月旧觉得自己可能是个戏精,眼泪说来就来,毫不含糊。   江风霁眉心一皱,忙伸手去拭她泪珠子,语气心疼,“月儿别哭了,哥哥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少女本就觉得气愤又难过,此刻得了安慰,更是变本加厉,扯着嗓子哀嚎道,“呜呜呜,我的清白,我的名声,什么都没了……”   说着说着,江月旧一把推开兄长,对着旁边的高墙作势就要一头撞上去。   若此时身边站着的是顾言风,一定会抱着胳膊看她演戏,然后戏谑着骂她怂。   可江风霁不一样,他十足十当了真,立刻搂住少女的细腰,将人摁在自己怀里,一遍遍重复着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哥哥错了……月儿你打我骂我,千万不要同自己怄气……”   她才不会同自己怄气呢。   江月旧装作抽噎状,重重捶打了几下兄长的肩膀,这才停下演戏。   “那哥哥答应我,不许瞒着我做坏事了……”   少女退开些距离,灼灼盯住他,伸出小拇指晃了晃。   聪明如江风霁,自然听出了江月旧话里有话。   无非是知道了些什么,劝他收手,劝他从良。   可他早就无法停下。   江风霁露出习惯性的温润笑容,也抬手同少女勾指起誓。   “好,哥哥答应月儿,不会再做坏事。”   江月旧瞧见兄长身后隐约闪着刺眼的光芒,像是什么要绽开一样。   她无心顾及这些,只是暗自做了决定。   决定再相信哥哥一次。   -   自那日从百花杀离开后,江水瑶就没睡过一次好觉。   虽不能怪她,但总升起一股莫名的负罪感。   好像都是因为她没用,帮不上忙,才害得江月旧不得已又羊入虎口。   兄妹禁忌这种事情,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江水瑶想着想着,迅速从软乎的被衾里爬起来,候在门口张望。   燕霄与顾言风结了盟,二人每日都会在暗中碰头。   江水瑶没心思打探他们的宏图大业,她只想问一问那臭丫头落在哥哥手里,过的好不好。   想来,也不会太好。   从前她总是仗着父亲和母亲的宠爱,变着法儿欺负江月旧。   谁让江风霁只把江月旧当作妹妹,其他人一概不放在眼里。而江月旧又自小怂的要命,像个软柿子一样任人拿捏。   让她跪祠堂就去跪祠堂,让她抄佛经就抄佛经。   半点怨言都不敢有。   年少无知,江水瑶把哥哥偏爱她人的那份妒忌全都撒在了江月旧身上。   可是直到今日才发现,江风霁的爱有多沉重,又有多让人透不过气来。   于是这么些年的埋冤和不甘一下子都化成了后知后觉的抱歉和愧疚。   更何况那天,江月旧在万分艰难的处境里,也没有丢下自己。   江水瑶觉得,她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弥补过失,才能叫她心里好受一些。   烈日当头,汗流浃背。   燕霄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出现在商铺门口时,江水瑶正蹲在门框边上数行人的影子。   人影斑驳,来去匆匆。   数着数着,数出几分凉薄感来。   恰好男人顿足,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的上方,不偏不倚,将人包揽了个结结实实。   江水瑶收回举在半空中的一截葱白手指,怔怔抬起头。   美人迷离,秀眉轻蹙。   燕霄垂眸一瞧,心神跟着猛一恍惚起来。   江水瑶哑了嗓子之后,变得很不一样。   以往那种带着明目张胆爱意的目光褪去,只剩下小心翼翼和接二连三的躲避。   男人瞧着有几分难受,混杂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或许是尚未适应,毕竟她多年来的爱慕自己心知肚明。   又或许是有些心疼,她本也是美玉无瑕。   如果他能多留心一些,哪怕多关注一点点,江水瑶也不会落得现在的地步。   燕霄胸腔里像是堵了团棉花,闷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而后者不明所以,见他脸色越来越差,遂低头站起身,主动退到一边儿去,免得碍事。   谁知男人却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自顾自道,“今日顾行首去了江府,二姑娘不必太过担心令妹的安危。”   江水瑶听他主动提及,感激地笑了笑,而后心满意足地转身往屋里走。   倒是燕霄说完之后,被留在原地,局促又心痒。   除了江月旧的事儿,她就没别的话要同自己说了?   也不知是谁在赴京途中总有说不完的话,夜里都要叽叽喳喳,像个麻雀似的,扰人清静。   男人念此,下意识拉住江水瑶的手腕。   见她惊愕着回头,又飞快地松开了手,别扭道,“江二姑娘,江二姑娘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江水瑶沉默。   她不仅没有话要说,而且说不出话来。   燕霄此刻的问题,仿佛在她的伤口上撒了把盐,激的少女顿时红了眼眶,后退半步,唇瓣不住地打着哆嗦。   男人足足迟了半拍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恨不得自扇十个耳光。   没等他解释一番,就听身后传来了顾言风懒散的声音。   “燕大人吃饱了撑的,跑这儿来特意弄哭人家小姑娘?”   江水瑶闻言,脸颊腾地泛红,泪珠子晃了晃,又转回眼眶,接着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剩下的燕霄面色窘迫,微瞪罪魁祸首一眼,“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男人耸肩,无赖道,“我看燕大人才是笨嘴笨舌,哪壶不开提哪壶吧。”   燕霄吃瘪,更显窘迫,刚开口欲辩解,就见后者突然捂住胸膛,然后唇边缓缓溢出鲜血来。   “你,你怎么了……”   燕霄大惊,连忙扶着人坐下,听见顾言风满不在乎道,“无妨,还能再撑一阵子。”   “可是在江府探出了什么,这才受的伤?”   男人颔首,从怀里摸出一份密件,递上前道,“江风霁虽为相爷走狗,实则却留了个心眼。大到走私官银,小到欺侮良民,相府的每一桩罪责,他都留了案底,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燕霄接过密件,眉头却皱的更紧,“这东西,六扇门找了很久都没弄到手,你是如何……”   顾言风擦了擦唇角的血迹,笑道,“小爷可跟你们这些朝廷养的鹰犬不同,这天下,就没有我盗不走的东西。”   燕霄知他惯是刀子嘴豆腐心,面上云淡风轻,也不知暗地里遭了多少罪,遂刨根问底,“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我才好帮你……莫要以为你中了毒,扛一扛,就无人晓得。”   见他识破,男人也懒得再瞒,坦白道,“毒是在宣德城时同江风霁交手落下的,当时以为只是普通银针,未料想毒性藏的却深。今日我去江府书房,无意间发现了机关密室,要取走这密件须得按动开关,而开关启动,香气弥漫整个室内,诱发了体内的毒素。”   燕霄略一沉吟,“如此说来,江风霁这是早有预谋,等着你上钩。”   “即便如此,咱们的行动也不可再拖。”顾言风轻叩几下桌案,提议道,“夏祭大典,相爷恐会对圣上动手,我们要先发制人,抄了相府。”   燕霄仍有顾虑,“可江风霁那边,怎会善罢甘休?”   男人声色渐冷,“我与他有私人恩怨,届时小爷会趁机拖住江风霁,你只需先斩后奏即可。”   “那解药……”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小爷的命,小爷自己会看着办。”   顾言风不耐烦似的打断他的话,推搡着将人往屋里赶去,“有着闲工夫,不如想想如何哄好江二姑娘吧。”   燕霄:……   他若真的这么惜命,又何须自己担心。   可这疯子……什么时候要过命? 第79章 柒玖   夏祭乃是举国欢庆的日子。   君主祭祀神明,祈求风调雨顺,百姓拥戴君主,盼望无双盛世的来临。   但江月旧心情却不怎么好。   兄长将她看管的愈发紧,几乎连湘竹都接触不到。   除了一日三餐吃穿用度无忧,她简直像是在坐牢。   前些天相府来人,也不知与江风霁说了什么,临走时两人表情都不大好看,不过少女隐约听见了些模糊的字眼。   譬如夏祭,譬如动手。   用脚趾头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所以夏祭这日一大清早,江月旧就闹着要出去玩。   男人不允,见她闹的不依不挠,干脆反手将人锁在了屋里。   少女用力捶了几下门,有些恼怒道,“哥哥,你放我出去!凭什么把我关在这儿!”   江风霁充耳不闻她的叫唤,温声劝道,“外边纷乱,月儿好生待在家里,晚些时候哥哥再来陪你过节。”   “我要出去!我还没见过京城的夏祭大典……哥哥……哥哥!”   少女碎碎叨叨扯了几嗓子后,发现无人应答,而兄长早已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江月旧躺在床榻上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逃跑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开锁声。   少女登时一跃而起,汲着绣鞋跑到门口。   来人是湘竹。   小丫鬟神色紧张,进了屋还不忘带上门。   “小姐,奴婢是来救您逃出大公子身边的。”   江月旧拉她手腕,嘘声,“跟我一起走吧,若是被哥哥知道了,定不会轻饶你。”   湘竹颔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小姐,奴婢那日瞧见了顾行首从大公子书房出来……”   “我也见到了他。”少女边收拾包袱边答,“还差点被哥哥发现了呢。”   小丫鬟微微一怔,结巴道,“奴婢瞧见顾行首时……他,他好像中了毒,面色惨白,大口大口往外咳血……”   “什么?!”   江月旧手里的包袱应声摔在地上,转身的时候整个身子都无法控制地打了个颤。   湘竹见她全然不知情,只好接着往下说,“不过那时天色已晚,并无人发现顾行首的踪迹……他怀里好像还揣了什么重要的密件……”   中毒,咳血。   书房,密件。   少女飞速地思索一番,觉得顾言风中毒定与兄长脱不了干系。   她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她得去找江风霁拿解药。   “我要去找哥哥。”   江月旧说着,人已出了屋子,湘竹跟在后头,刚要劝阻,就见院前挡了个高瘦的女人。   “小姐不可以离开院子。”   丹微抬起胳膊,横刀拦她,面无表情。   “我要见哥哥。”   “主子有要事在身,此刻不在府内。”   江月旧抬眸,忽然笑了笑,“那就劳烦丹微姐姐去寻他一寻,如若不然,等我见到了哥哥,便叫他杀了你。”   丹微握刀的手指微微收紧,显然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末了,才缓缓吐出个“遵命”二字来。   为了她,江风霁当真会杀掉自己的。   丹微确信。   -   燕霄原本的计划是趁相爷动手对付圣上之前,先去府里捉住汪岑,用儿子来胁迫老子。   结果禁军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相爷并未到场。   燕霄疑虑,和顾言风暗中去了相府,一探才知,汪岑已经死了。   死在了个女人手里。   燕霄并不了解其中诸多缘由,一时间拿不定主意,遂看向身旁的顾言风。   后者拧着眉,盯住一处空地。   天色渐晚,院子里亮起灯火,那空地上跌跌撞撞跑出个薄纱覆身的曼丽女子。   随着她一路奔逃的动作,地上蜿蜒出一道醒目的血迹。   后头追来的一群家丁,眼见着刀刃就要落在阿颜头上,顾言风抬手,掷了一粒石子下去,擦着刀尖,将人逼退几步。   燕霄见已暴露,干脆同男人一块翻身落在阿颜跟前,反手掏出密件。   “稀客啊,只可惜来得不是时候。”   汪荃捻着把白须,踱步从人群里走出。明明方才丧子,却气定神闲地像是只死了条家犬而已。   “汪相爷,恐怕今日,您要同下官走一趟了。”   燕霄话音刚落,汪荃便哈哈大笑起来,衬在空荡的夜色中,听着有几分瘆人。   “那还真是不巧,老夫今日要为犬子报仇,便是圣上来了,也得为老夫做主。”   汪荃一挥手,数人立刻举刀上前,要将阿颜拿下。   “顾行首……”   阿颜跌坐在地,勉强抬起一只手拽住男人的衣角,“恳求你看在,看在许当家的面子上,应允妾身一事。”   顾言风半蹲下来,见她浑身上下数不清的伤,有的愈合了,有的还在流血,甚至分辨不出,哪一道伤痕更加致命。   “我会救你出去的。”   阿颜摇头,轻笑着仰起头看他,“妾身不求此事。”   男人缄默,似乎猜到了接下来她要说什么。   “妾身,只求一死。”   顾言风握剑的手指微动,却并不开口。   阿颜擦了擦唇角漫下的血迹,笑容艳丽,带着决绝,“若死在汪家肮脏的刀刃之下,妾身哪怕做鬼也无颜面对许郎。所以恳求你,求你杀了我。”   男人沉默着站起身,在汪荃咆哮的怒吼下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好,小爷答应你。”   言罢,顾言风抽剑,寒光一撇,血溅满衣。   女人单薄的身子重重倒在地上,脸颊却挂着笑,带着泪。   燕霄读不懂那种悲凉的表情。   像是苦尽甘来。   又像是如释负重。   顾言风提着剑,剑刃上一颗颗血珠子接二连三往下滚落,砸在泥土之中,很快就染红了一方。   男人转身,抬起胳膊指向汪荃。   “下一个,轮到你了。”   -   江月旧等了很久,才等到兄长现身。   她没那么多耐心,开口便直言道,“哥哥,给我毒针的解药。”   江风霁自然知道她所指为何,却是五脏六腑都被滔天妒火烧灼,叫嚣着要将她锁在自己身边才好。   男人长腿一迈,站到少女跟前,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笑容一如既往温柔,“月儿在说什么,哥哥听不懂。”   后者却猛地伸手将他推开数米远,鼻子发酸。   从那日见到顾言风算起,已过了好些天,也不知他的毒蔓延到什么程度,会不会,会不会早就……   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少女甩甩脑袋,擦掉摇摇欲坠的眼泪,近乎歇斯底里道,“毒针为什么现在才发作?哥哥你根本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他和盗贼是同一个人,对不对?”   江风霁踉跄着驻足,终于收起看似温润无害的笑容。   “你是因为我,因为想禁锢我,所以才想害死他的,对不对?”   男人半眯起眼,声色淡漠,“我的月儿,自小就聪明。懂得如何明哲保身,也懂得识时务。可现在,怎么不想做聪明人了?”   江月旧不与他辩驳,她只要一想到那个人会死,心脏就疼痛的快要窒息。   少女拔下发髻上的银簪,抵在细白的脖颈处,冷冷道,“哥哥,把解药给我,否则,我便一死了之。”   “小姐!”   湘竹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见状忙要上前。   江风霁也是肉眼可见地慌了神,只是还没迈开步子,就听见少女尖锐地嘶吼,“谁也不许过来!”   江月旧握着簪子的手稍一使劲,雪色的脖子上就立刻见了红。   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本以为这般鱼死网破之下,定能叫兄长让步,谁知江风霁确实交出了解药,只是还未等少女收进怀里,男人指尖就多出了一根银针。   他毫不犹豫扎进自己体内,末了,还反手一掌催着毒素蔓延开来。   “主子!”   这回轮到丹微急红了眼,江风霁抬手示意她别动,而后盯住少女,缓缓露出个笑来。   随着他笑开,薄唇边漫出大片大片的血迹,逐渐染红了素白的衣襟。   江月旧未曾想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蹙眉咬了咬唇瓣,终是放下了手里的银簪,也一并放下了解药。   她站在兄长对面,却觉得已与兄长隔了千万条江河山川,再也无法靠近如初。   “哥哥,你这般逼我,我别无选择。”   江风霁忽然抬手,将人拉进怀里,轻抚她脸颊,“哥哥怎么舍得逼你。只是我,咳咳,我见不得月儿惦念着旁人,如若你离开哥哥身边,哥哥又与死有何分别?”   少女揪住他的衣衫,将头死死埋在男人胸膛上,呜咽着哭出声来。   她不想顾言风死,也不想兄长死。   可上天非要她做决定。   残忍至此。   江月旧哭了很久才闷声道,“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男人仍是耐心地摸着她的长发,语气宠溺,“好,哥哥陪你去。“   -   顾言风拔剑指向汪荃时,腕子被燕霄握住。   后者摇摇头,示意不可。   “他的命,要用来呈堂,遗臭万年。”   男人深呼吸一口气,鼻腔又漫上那股恶心的血腥味。   他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却不能折在这里。   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儿没完成。   顾言风利落地收剑,将血沫子悉数咽下去,作懒散状转身往外走去,“无趣,剩下的,小爷就不奉陪了。”   天色已晚,路边亮着一排灯盏,被风吹得忽明忽灭。   刚走到江府门口,就瞧见一团身影缩在台阶上,小小的,惹人怜。   兄长说,不必去寻他,只要等在这儿,他自会来。   所以江月旧一动不动在这里乖乖等着。   等到日头落山,燕雀纷飞。   等到满街的热闹都快散了,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   男人脸色很是苍白,眼儿却比往常还要亮堂几分。   他似乎还想瞒着自己,开口便是调笑,“小月儿现在瞧着就像个望夫石。”   少女瘪瘪嘴,生怕一开口眼泪就落下来。努力调整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走过去拉他手。   他的手也很凉。   真的宛若将死之人。   “你,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想见你。”   顾言风说的真诚,反握住那双小手,轻晃了晃,“小爷送你回宣德城好不好?”   “回宣德城?”   “嗯。等到京城事了,小爷就去找你。”   江月旧没说话,却从他掌心抽回手,隔了几步的距离,少女鼻尖红红,眼尾也红红。   “我一走,你肯定不会放过哥哥的。你走吧,我不会和你离开,我要留在哥哥身边,他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顾言风静静听着,倏然笑了起来,“小月儿大概不记得,你已经这样口不对心拒绝我多少回了吧?”   少女不明所以,“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和你离开的。更何况你已是,已是将死之人……”   男人眼眸暗了暗,闻言索性不加掩饰,剧烈咳嗽一阵,吐出大口的血来。   顾言风随意抹了把唇角,“如此,你也要赶我走?”   江月旧后退几步,背对着他,面上终是没忍住,滚着泪花,“你恨我吧,解药,解药我留给了哥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她失控般语无伦次,男人心疼地上前,从身后牢牢将人环住,“他拿性命逼你,这不怪你,小月儿做的一点都没错。”   “可是我,我救不了你……我救不了你……”   少女哭的歇斯底里,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楼妖所说的,这是惩罚,这是她曾犯下的过错。   可她却不明白,她何错之有,她何至于,过错至此?   顾言风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定,眷恋着,又不舍,“你在救我,你一直都在救我。”   少女抽噎着转身,垫着脚去吻他。   江月旧泪眼婆娑,吻的胡乱又毫无章法可言,仿佛只是在确认他还活着而已。   男人却不急不忙,俯身迎合她的吻。   她们在天昏地暗中相拥,吻到至死方休。   后来少女口中的血迹愈来愈多,腥甜着令人反胃。   她看见顾言风倒在自己肩上,而她承受不住这份重量,抱着男人的胳膊一块儿跌坐在地。   江月旧不敢去探他鼻息,哪怕结果是早已知晓的。   她就这么抱着男人渐渐冰冷的尸体坐在长街之上,直到兄长出现。   江风霁看见,少女像破烂的偶人,目光空洞,面颊全是深深浅浅的泪痕。   可是没关系,只要她在自己身边,怎样都没关系。   “月儿,哥哥带你回家。”   男人朝她伸手,一如多少年前她朝兄长伸出手一样坚定。   “哥哥……这次我不能跟你回家了……”   人心荒寂,所以生情愫又生偏执。   兄长如此,她亦是如此。   她没有选择救顾言风,因为她想陪他一起死。   也是,还有什么比共赴黄泉来的更浪漫些。   江月旧袖里攥着银簪,在一瞬间刺向自己的脖颈,又快又狠。   鲜血喷薄而出,滚烫着溅在江风霁的手掌心里。   少女倒在顾言风怀中,视线逐渐模糊,她看见兄长将她抱起,她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可是兄长背后的金光太刺眼,江月旧想要遮一遮,却怎么也遮不住。   她干脆伸手去摸,一下就摸到个匣子。   指尖一挑,匣子“啪嗒”被打开来。   金光散尽,少女眼前只剩一片虚白。   一切都结束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四世都结束了,后面一卷会写一点前世(大概是仙侠)然后再回到现实世界 第80章 捌拾   江水瑶觉得,那臭丫头死后,自己好像逐渐活成了她的样子。   江月旧的死讯传回江家,倒也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只是兄长非要将她的尸体带走,为此江水瑶那日还曾不要命地前去阻拦。   男女本就力量悬殊,更何况江水瑶又没半点武功傍身,差点,就要被兜头给劈成两半。   后来燕霄来了。   江风霁勾结汪荃虽无实际证据,但一方倒台,另一方倒也就做不成官了。   他好像本也什么都不打算要,一心只要江月旧。   男人的爱太偏执太可怕,连死都不肯放手。   燕霄拦下那一剑,挡在江水瑶身前,他总爱一本正经地说大道理,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这是家门私事,燕大人无权插手。”   江风霁说的没错。   她也好,江月旧也好,确实都是江府里的女儿,清官难断家务事,哪怕江贺来了,也没法说些什么。   原以为燕霄不会再多管闲事,可没想到,他却语出惊人。   “燕某有意求娶江二姑娘,算起来,江月旧也算是我半个妹妹。”   信口胡诌。   江水瑶暗道他扯谎的本事也太差了些,连她都诓骗不过,更不必说兄长了。   然而江风霁的心思也果真都在江月旧身上,人都死了,他要把月儿葬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他会陪在月儿身边,黄土白骨也好,岁岁年年也罢,再也不分开。   燕霄却也固执,以死相搏之下,二人打了个两败俱伤。   好在燕霄手下有不少官兵,很快就蜂拥而至。眼见无法如愿,江风霁只能抽走一根沾着血的发簪,只身离开。   江水瑶去扶燕霄,见他伤的不轻,忙唤了人来搭把手,后者却紧攥住她不放,眼神也变得深沉起来。   “你要先去止血……”   少女比划着,却被男人拉到身前。   他一开口,话音还没出,先喷出一滩鲜血,着实将江水瑶吓得不轻。   “将顾兄……与你妹妹合葬吧……”   少女闻言一怔,心生诧异。   江月旧是未出阁的姑娘,按照礼法,是不能随便与陌生男子合葬的。   没想到古板如燕霄,也会有这么通情达理的一面。   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还有……方才……方才我是认真的……”   江水瑶眼里透着迷茫,显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方才指什么。   燕霄苦笑,胸肺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然后缓缓松开了少女的手腕子。   “没关系……时间还很长……我等你的回答……”   -   四年后。   江水瑶生辰这日,桌案上摆满了贺礼。   她虽成了个小哑巴,但姿容秀丽,经历了这些事儿后,性子也温顺许多,仍是宣德城各家各户炙手可热的相亲人选。   贺礼大多精心挑选,唯有一件角落里的木盒子成色灰暗,瞧着蒙了不少尘。   鬼使神差打开一看,里边是串檀木的佛珠。   好几年前,她不慎落了水,身子虚弱常常发热,请来的大夫都说有邪气入体。   后来日子久了,也并无什么大碍,父母长辈也就不曾当真。   江水瑶心中异样,指了指佛珠,问身边的丫鬟,“这是谁家送来的贺礼?”   两个丫鬟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原是放在库房里的旧物,不小心给拿了出来。   是几年前,江月旧没送出去的那一件贺礼。   -   夜宴的时候,江水瑶跑去了一处园子。   那儿靠山靠水,风景尤美。   江月旧同顾言风合葬在这处,就只有她同燕霄知晓。   天色已晚,走近了才发现墓前摆了朵不知名的小野花。   江水瑶猜想兴许是燕霄来过。   她戴着佛珠蹲在墓碑前看月亮。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江月旧好像也和这人间的寥寥月色一样,只是长眠了一场。   也不知待了多久,耳畔出现个熟悉的声音。   “江二姑娘?”   江水瑶回头,瞧见燕霄拎了壶酒,站在月色下边。   月光落在他肩头,挺拔如斯。   这一来一去间,似乎只有他,永远如初。   只可惜,自己早已站在了触碰不到他的地方。   “生辰喜乐。”   男人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道贺。   江水瑶笑了笑,见他拆了酒封,递过一壶。   “……?”   “别担心,顾兄乃是京城第一首富,定不会小气地舍不得分给咱们两壶酒。”   燕霄极少说风趣的话,平日也不苟言笑的像块石头。   少女顿了顿,接过酒,小口小口抿着。   “花是燕大哥摘的吗?”   “不是我。”   哦,看来兄长来过了。   男人话少,她又说不出,二人间就只剩下沉默。   四年前,燕霄立了大功,本可以在京城加官晋爵,却执意陪她回到了宣德城,做回籍籍无名的六扇门小官。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可她们之间横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也是真的。   那条鸿沟名为,自卑。   她已不是配得上他的良人了。   就让她看一眼月亮,再偷偷看一眼他。   燕霄永远是她心底的月亮。   高高在上,又遥不可及。   “燕大哥,我要嫁人啦。”   “……”   “阿娘给我选的夫郎是药铺董掌柜家的公子。”   “……”   “过了生辰,我们就要定亲了,”   “……”   江水瑶捏着小树枝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燕霄也正饮尽最后一口酒。   男人嗓子干干涩涩,心也像缺了一块。   一时间风起,风又停。   他开口,就剩下一句“好”字。   “那我诚心祝福你。”   燕霄这么说着。   却怎么也说不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吉祥话。   原来他想祝福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诚心祝福你,捱到新天地” 第81章 捌壹   我叫月旧,是那九重天上籍籍无名的一位小散仙。   师父当年从广寒宫把尚未修炼成人形的我捡了回去,其实他老人家并不知道我是活的。   大概没人能想到,这年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连一株寒梅都能修炼成仙了。   如果我猜的没错,他一开始只是想把我折了养在花瓶里供人观赏罢了。   忘了说,我师父他老人家是月老。   而我,是月老座下唯一真传弟子,负责为三届牵线搭缘。   仇敌之怨,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   只要经我之手,都能化解开来,成为夫妻。   我本无名,师父见我是生长在月亮上的,又说我像极了旧人的容颜,所以便给我起名叫月旧。   其实像我这样法力低微的小仙本该安安稳稳度过这漫长的百年千年,却没想到竟也会有搅合得三界天翻地覆的那一天。   这一切还要从天后华诞开始说起。   天后做寿,师父派我前去送贺礼。   至于为什么是我,因为月老祠人丁稀少,只有我这一根独苗苗。   贺礼是一瓶桃花露,通常洒一滴在红线上,就能加固红线,巩固姻缘。   师父这个老八卦精,也不知从哪来听来的风言风语,说是帝后感情不合,于是非要差遣我送去这桃花露。   我的任务很简单,只要到了南天门就行了。   事实上,我也确实在宴会开席前站在了南天门门口,然后好巧不巧遇上了魔尊之子上九重天闹事。   我以为这是我一辈子最倒霉的瞬间了。   可是后来才知道,我这一辈子处处都是这么倒霉。   -   印象里的魔界中人,应该都长着三个脑袋,十条胳膊,青面獠牙,人高马大。   可来人却生了副姣好的俊容。   也许是我盯着瞧的目光在一圈人里边太过显眼,他反手就是一道黑色火焰,直逼我的面门。   正当我以为自己要小命不保时,整个身子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胳膊捞起,半夹半抱着带到半空之中。   我吓得惊魂未定,听见背后的传来男人略带兴奋的嗓音。   没错,就是兴奋的嗓音,还透着股嚣张劲。   “让我算算看,有几万年没人敢在南天门前撒野了?”   我刚想扭头去瞧一瞧这声音的主人,自己就被一股大力甩了出去,正正好摔在台阶上。   这下也不需要扭头了,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上神。   他好像匆匆赶来,黑衣黑袍,在一众穿着银甲的天兵天将中格外扎眼。   “老子乃魔界泠煞魔君——穷已,来者何人,报上名姓!”   魔界那蛮荒之地不守礼法,养出来的家伙也粗鲁任性的很。   哪有跑到别人的门口挑事还要人家自报家门的?   那黑衣上神也不恼,甚至两眼放光,旋着手中的□□,轻蔑地笑。   “夔飏。”   唔,战神一脉的遗孤,夔飏上神。   是连我这种整日闷在线团里的小仙都如雷贯耳的大人物。   今日有幸一见,以往啃过的所有鸡腿都不香了。   战神为什么要拥有如此好看的外貌?   万一打架划伤了脸那得多叫人心疼啊!   在我垂涎美色的期间,二人已经天雷碰地火般热烈地打了起来。   他们打得实在酣畅淋漓,以至于削了九十九级台阶,炸了摆放贺礼的仙台,甚至还劈了南天门的牌匾。   我可以作证,这几件罪状都是夔飏下的狠手。而那位看起来很倒霉的魔尊之子一路只有挨揍的份。   “停!老子不打了!”   穷已气喘吁吁落了地,刀刃都缺了道口子,尤其狼狈。   夔飏似不尽兴,眼瞄瞄身后的众仙,突然凑过去附到他的耳边道,“你若嫌这里人多口杂,咱们去别处继续。”   喂喂,这位上神大人,您的声音未免有些太大了,当谁是聋子呢?   穷已一把将他推开老远,牙缝里挤出“疯子”二字,然后骂骂咧咧嚷道,“叫你们天后出来!否则,老子就一把冥火烧了这九重天!”   说着,便真的丢出几个黑漆漆的火团,噼里啪啦越烧越旺。   眼见那火焰都蔓延到了脚边,我赶紧提着裙子跑到夔飏身后去躲一躲。   “上神,您,您傻站着干嘛,快救火啊……”   男人后退几步,避开到处乱窜的火苗,皱眉回答,“我这仙术也属火,救了就是在火上浇油。”   “那怎么办?”   我的原身是株寒梅,平日里最怕火。   此刻炽热的温度简直要将我烤晕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夔飏又道,“虽然不顶用,但好歹能撑一阵子,你,去施个云雨阵。”   “我?!”   “是啊。”男人推搡着将我拎到前头,“你们这些小仙娥平日不最喜欢学什么下雨下雪下花瓣的法术了吗?”   “我我我,我不会啊,师父只教了我怎么牵线打结……”   “牵线打结?”   夔飏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误认为是什么捆仙锁之类的仙术,于是催促道,“那也行啊,你去试试。”   “……”   赶鸭子上架的我,被火烤的实在难受,以至于脑子转的飞快,掏出了随身携带的贺礼来。   桃花露虽然不是灭火的,但怎么也算液体吧,倒一点试试看。   我拔开木塞子,将一整瓶桃花露猛地往穷已身上一泼。   后者打了个激灵,刚要说些什么,小拇指上缠绕的一圈红绳突然亮了起来。   那红绳愈来愈亮,破碎的丝线也逐渐重新凝成一股绳状。   完了,好像干坏事儿了……   那本是已经断掉的、黯淡的红线,也就意味着那是一段缘灭的、结束的姻缘。   而我却浇上了桃花露,强行把它救活了。   如此扭转乾坤,可是要遭天谴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夔飏(yang二声)   尝试一下第一人称,希望大家不要嫌弃(乖巧.jpg   另外没有存稿了开始放飞自我,隔壁的小故事这月暂停一次qaq下个月会补上的(认真脸 第82章 捌贰   天谴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正当我盯着那根红绳心里七上八下时,头顶骤然亮起几道闪电来,大有要把我劈成两半的架势。   说时迟那时快,夔飏长臂一捞,将我箍在身前,几乎是翻滚着落到了一旁去。   我趴在堂堂战神的胸膛上,偷偷揩了几把油,然后听见男人嫌弃的声音传来。   “别乱动,痒死了。”   夔飏将我推到一旁去,掸掸衣服上的尘烟,麻溜地站起身。   我被折腾的精疲力竭,干脆盘腿坐下,望向不远处。   滚滚天雷击落的几处,恰好就是冥火烧的正盛的地方。   南天门里走出个瑰姿艳逸的仙君,方一露面,就惹得众人垂首作揖。   他们唤她,阮瑶帝姬。   这位是天后最宝贝的病秧子女儿。   听师父说,阮瑶帝姬出生时命格簿被烧毁了一半,修炼时又不幸历了道万年难遇的火雷劫,所以仙根不稳,极其虚弱。   可我今日一见,却觉得这小帝姬很是明艳动人,举手投足间都有股活泼劲儿。   “阿瑶!”   本来冥火加身,脸比火焰还黑的魔君一下子像是被打了鸡血般,整个人焕发出勃勃生机。   穷已瞬身一闪,站在台阶下深情款款地看着阮瑶。   后者张开双臂,倏地扑进了男人怀中。   我惊的简直要下巴脱臼。   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天界的帝姬会和魔界的魔君搅合到一块去?   “阿瑶,你终于肯见我了。”   “自那日分别后,我一直被关在沁芳居,借着母后寿辰,这才趁机逃出来的。”   阮瑶从男人怀里抬起小脸,委屈巴巴地解释着。   “好,我这就带你离开九重天。”   穷已牵住小帝姬的手掌,周身黑云密布,电闪雷鸣,直冲破云层,一路消失在南天门前。   他二人一走,剩下的天兵天将可就慌成了一锅粥。   魔君拐走了小帝姬,这大概是前所未有的荒唐事儿。   我偏头想去找夔飏上神,却见他早已当了甩手掌柜,消失地飞快。   云霞间只剩一抹小黑点。   最厉害的那个都跑路了,我也不甘示弱,脚下抹油,抱着空荡荡的瓶子溜回了月老祠。   -   “该来的迟早会来,躲,是躲不掉的。”   师父他老人家总爱念叨这句话,起初我是不信的。   天下之大,想躲还能躲不掉吗?   后来天帝命人捉我,不由分说将我关在了天河水牢。   说来惭愧,我这无名小仙连南天门都没迈进去过,第一次上九重天就来了个这么大名鼎鼎的地方。   师父约了司命星君在抚仙湖上斗棋,怕是没个百日分不出胜负高低。   想必等他得到消息,我已成了水下冤魂。   我原身是那广寒宫里的梅花,天河水冰冷刺骨,耗损灵力,于我来说,却还能勉强抵挡一阵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我的半身血液都已经冻住,估摸着就剩嘴皮子还能动上一动时,终于有人前来提审。   我拖着半截木然无法动弹的身子挪到水牢外,瞧见一男一女二人正在争执。   男的我认识。   跑路贼快的那位夔飏上神。   他又是黑漆漆的衣袍,瞪着双黑漆漆的眼,模样不耐烦至极。   而一旁的女神仙虽带着股威严之气,眉宇间却强压着怒意,隐欲发作又不敢发作。   “你可知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斩断阮瑶与那宵小的姻缘……”   “天后用心良苦,只不过您就算继续囚着那小仙,也无济于事,她根本不知道帝姬在何处。”   我偷听了大半,这才知道同夔飏吵架的这位居然是天后殿下。   思忖间,我已被拎到二人跟前跪下。   天后冷哼一声,“大胆小仙,竟妄自续起帝姬的姻缘,你这是在逆天而行!”   倒也不至于……   我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下意识小声哼唧着回了个嘴,“您擅自斩断红线,这才是逆天而行。”   “放肆!”   天后显然听见了个十成十,当下拉了眉梢,却见夔飏上神微微勾起唇角,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场面一度尴尬万分。   不过天后毕竟是天后,到底比我们这些小杂仙教养好上太多。   她虽恼羞成怒,仍是高高在上的威严端庄模样,只是嗓音稍冷。   “你放走魔君穷已在先,妄自续起姻缘在后,你若肯交代帝姬的下落,此事便既往不咎,如若不然,就自行去领十道雷刑吧。”   正常来说,即便是从上仙升到上神,也不过十道雷劫,我这脆弱的小身板上去,岂不是一击毙命?   “小仙真的不知道!请天后娘娘从轻发落!”   我欲哭无泪,只得双手交叠在额前,噗通一声行了个大礼。   刚准备行第二拜时,后衣领子骤然发紧,整个人都被拎了起来。   夔飏上神将我提到他身后边,语气不甚恭敬。   “天后若执意要罚,怎么不罚自己也受十道天雷?更何况,她都说了不知道。”   “夔飏,你休要胡闹。”   男人不屑,松了松腕子,又道,“罢了,不就是十道天雷么,我替她受。” 第83章 捌叁   夔飏上神愿替我受雷刑只是因为看不惯天后。   虽然不清楚其中渊源,但绝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感情在作祟。   可我还是很感动。   有人愿意为了我出头这件事,还是人生头一回。   我毅然拒绝了夔飏上神的帮助,英勇就义般爬上了百尺高的刑台。   雷声还没响起,我的腿肚子就开始一抽一抽地打哆嗦。   瞥见男人匪夷的眼神,我强壮镇定,咬紧了牙关。   不就是十道雷劫么,挺一挺就捱过去了。   我方这么想着,耳边便响起两道滚滚惊雷,我吓的一磕绊,双腿发软,径直跪在了刑台上。   那雷声轰鸣,愈发剧烈,仿佛已逼近头顶。   我心里发颤,浑浑噩噩用双手捂住耳朵,紧闭着眼,不敢去听,也不敢去瞧。   就这么静止般过了数十秒,等我偷偷睁开一条眼缝时,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   台下一小仙指了指后边,露出个活见鬼似的表情来。   我扭头,看见男人屈着半个身子,单膝跪在地上,护在我头顶上方。   他抬起一条胳膊,衣袖翩飞,拂过我的脸颊,微微发痒。   夔飏上神挨下了第一道雷,薄唇紧抿着,连一丝闷哼都没发出。   “你……”   我喉间干涩,瞧他的表情全然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颇为无助。   男人缓过神,将眉梢压下,许是想要转移注意力,竟伸手往我发红的眼尾一抹。   泪珠子滚落在他指尖,凝成一片粉白的花瓣,很是晶莹剔透。   夔飏略吃一惊,而后了然般笑笑,“原来是一株梅花啊。”   现在这种被雷劈的生死关头,他倒是还有闲情雅致去探究我的原身是什么。   我泪眼朦胧地望天,心道:恐怕只有原身是块石头,才能平安捱过这十道雷刑吧……   “喂,梅花精,你叫什么?”   第二道雷飞速劈下,击在男人后背上,火星迸射,震耳欲聋。   可夔飏连身形都未摇晃一二,只是说话的嗓音有些低沉的发哑。   我吸吸鼻子,撑着地想要站起身。   这两道雷刑道恩情我已经记下,再多,怕是就还不上了。   “我叫月旧,月似旧人,今时月不见旧时人。”   “月下老儿还是那样……”   第三道雷也跟着落下,连个间歇都没有。   男人接着从牙缝里挤出未说完的几个字眼。   “一肚子酸水。”   夔飏搭在膝盖上的指尖轻晃,泪珠子化成的花瓣便飘落下去。   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赶在第四道天雷劈下来之前,一个猛虎翻身,环抱住男人的双肩,挡在了上边。   夔飏上神大概有几千万年都没被人这样近身过,一时间僵硬到连呼吸都停滞了半拍子。   在这间隙,电闪雷鸣,我半个身子被那一击劈得麻木,突然在脑袋嗡嗡间瞧见师父勾着一截红绳,似是将那天雷都缠住了。   师父就是师父,原来这姻缘绳还能捆天雷。   我这么感叹着,身子一歪,就倒在了男人的怀里。   至于为什么不是倒在地上,因为我觉得,夔飏上神他比想象中,要温柔一些。   也许,不会推开我。   -   听师父说,我足足昏睡了百日。   但若认真算起来,我只挨了半道天雷而已。只可怜我这株寒梅纤细的骨骼差点都给劈散架了去。   后来听说,天帝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才勉强饶过我。   而夔飏上神乃是战神一脉的后裔,他们那一脉在亿万年前的天魔之役为了保住天帝,全族覆灭。   此番夔飏受了三道天雷,人不知道有没有事,但天帝和天后却坐实了不和的传闻。   我喝着师父亲手熬的十全大补汤,心里却想:这回,怕是桃花露也救不了他们的姻缘了。   汤入了嘴,滋味实在不错。   我咂巴了几下,腆着脸凑到师父跟前,笑眯眯道,“还要再来一碗!”   -   夔飏上神住在灵虚宫养伤,传闻那可是天帝自个闭关修养的宝地,现下倒也不吝啬,直接送了出去。   我本想偷偷□□送汤,然后惊艳所有人。   奈何身上还带着伤,刚爬到墙头,就重心不稳,栽了下来。   许是我的动静太大,宫外立刻涌进来一群亮银甲装扮的天兵。   “各位大哥不要抓我!我我我……”   我还没我出个所以然,却见他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珠子盯住我。   “你,你是上神那天抱下刑台的小仙娥!”   “对对对是她……”   “上神还替她挡了三道天雷!”   ……   天兵们七嘴八舌,我只听见了一个关键词。   抱!   他真的没有推开我!   还把我抱!下!刑!台!   “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听见自家上神的声音传来,周遭一圈天兵顷刻间散开,站成笔直的一排。   我也踉踉跄跄爬起,一抬头,就见夔飏挑眉望过来。   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晃了晃手里的十全大补汤,“好久不见啊,上神~”   “是你?”   男人拨开人群,走上前几步,抱臂瞧我,露出丝颇感兴趣的笑容。   “小胳膊小腿还挺经用的嘛。” 第84章 捌肆   师父熬的十全大补汤确实好喝。   眼见着男人喝了一大碗,我这才笑眯眯地冲他道谢。   “上神替我挡了三道雷劫,小仙感激不尽,往后刀山火海,一定在所不辞。”   夔飏闻言,似是被噎住,猛地咳嗽起来,摆手道,“区区三道天雷……”   “上神宅心仁厚,小仙会时刻铭记您的恩情!”   “我……”   “您要不要再来一碗?”   “要……”   等到第二碗汤下肚,夔飏赶在我开口之前飞速解释道,“你不必谢我。这其一,本就是我害你惹了事端;其二,替你受罚也只是因为我想离开九重天。”   我愣了几秒,思忖道,“所以,上神只是……在利用我?”   男人似是心虚,摸摸鼻尖不敢瞧我,又伸手偷偷勾住餐盒想要盛汤。   一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半天就满腹火气,喝汤?喝你个大头鬼!   我“啪”地按住盒盖,咬着一口银牙从男人手里抽走,“小仙就不打扰上神休息了!您好!生!歇!着!吧!”   言罢,我抱着剩下的十全大补汤愤然离去。   “哎……”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夔飏因为喝不着汤而发出的一声悠长叹息。   余下的日子,我算是想明白了。   这人呐仙呐,要有自知之明。   又不是写话本,英雄救美什么的,太不现实。   英雄都去拯救苍生了,美人儿还是自个拯救自己吧。   正当我逐渐将这一茬子事儿忘的差不多时,两位不速之客找上了月老祠。   害我受雷劈的罪魁祸首——魔君穷已和小帝姬阮瑶。   “你们……该不会是来探望我的吧?”   “自然不是,谁管你……”   穷已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阮瑶捂住了嘴巴推到身后边。   小帝姬从脖子上摘下一块长命锁,塞进我手里,“这是母后效仿人间习俗给我做的,因为我和君上的事情,害得你无辜受罚,这便当作赔礼吧。”   “使不得……这太贵重了……”   我连连拒绝,却见她目光恳切,“收下吧,其实此次前来,还想拜托你一件事儿……”   我本能地后缩,警惕道,“什么事儿?”   穷已见小帝姬难以开口,便厚着脸皮钻到前头,“月下老儿不是有本姻缘簿嘛,你去帮我俩添个名。”   阮瑶红着脸继续道,“作为交换,我和魔君可以应允你任何事儿……”   我蹙眉想了想,还是不解,“按理来说,只要牵了红线,就应该有名有份,姻缘簿上也有记录,为何你们却没有名姓?”   “还不是天后那老女人,强行斩断了我和瑶儿的红绳,还将我们从姻缘簿上抹去。”   穷已说得义愤填膺,恨不得冲上九重天再打一架方能解气。   我歪头,寻思着反正都用桃花露救活了二人的姻缘,干脆就好事做到底,把名字也添上吧。   正当我准备答应时,阮瑶突然将魔君赶了出去,说要同我聊些女儿家的私密话。   我正襟危坐,却见小帝姬关了门,“扑通”一下响亮地跪在了我跟前。   “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自幼仙根不稳,注定活不长久。所幸遇见了魔君,也算是不枉此生。阮瑶恳求月旧仙子,能够在我死后,将我魂魄放归三届,不要被母后拘在拢仙塔中重塑。”   “这是,为何?”   拢仙塔重塑仙根,只要魂魄完整,经历千年万年,也会有再次苏醒的那一天,只不过记忆、相貌乃至心性都会有所不同。   阮瑶垂眼,声色淡淡,“苏醒的时候,我就不再是魔君的瑶儿了。与其忘记一切,我宁愿依靠着这一丝一缕红线,在人间历尽轮回,与他再见。”   我那时年幼无知,并不懂什么情根深种,只觉得她傻的勇敢,叫人有几分钦佩。   后来我凭着一腔热血应允下此事,也为自己招来了无尽的祸端。   姻缘簿上写名字不难,难就难在增加两人意味着就要抹去两人。   那些姻缘既定的自然无法抹去,要抹也只能抹去我这种孤寡小仙。   可是还有一个,要抹谁呢?   正当我为此忧愁地茶饭不思时,某个倒霉蛋倒是自己送上了门来。   那日晴光正好,夔飏上神一推开屋门,漫天光影照的我恍惚着快要睁不开眼。   “师父不在,请阁下改日再前来拜访。”   我小和尚念经般有口无心地念叨着送客,男人却敲敲门板咧嘴一笑。   “我是来找你的。”   他的嗓音又低哑又肆意,染了笑音就多出些无端的顽劣意味。   仿佛,是来捉弄人的。   我还记恨先前他利用我闹的天帝天后反目一事,遂瘪瘪嘴,身子一转,屁股对向门口。   “小仙忙着鹊桥汇,恕我失礼,没空招待上神。”   男人也不恼,翘着眉梢,阔步走进屋,然后半蹲下来,试图与坐在地上的我拉近距离。   “无妨,我就在这儿等着仙子忙完。”   我不搭理他,自顾自整理线团,又将名簿上的姻缘一一牵起。   等到所有事情都做完,外边晚霞都开始冒尖儿。   我伸了个懒腰,发现夔飏上神还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后边,漆黑的眼眸亮的摄人心魄。   我继续使小性子,扭头不客气道,“上神还是请回吧,手头上事情还没完,但这天色已经不早了。”   男人凑过来,探究似的盯住我的眼睛,笃定道,“这八十一桩姻缘和六十四团红线,我可瞧见仙子都一一处理完了。”   我刚准备后挪着逃跑,却被他伸手拦住。   夔飏一条胳膊撑在我头顶上方,几乎将我整个人圈在他怀中。   甚至男人一低头,呼吸便与我缠绕在一块儿。   “现在,该轮到仙子处理我了。” 第85章 捌伍   俗话说美色误人,一点儿都不假。   我吞了吞口水,面上装作不情不愿道,“上神前来,所谓何事?”   夔飏也学我模样,盘膝而坐,“想请仙子帮忙,将我的名姓从姻缘簿上抹去。”   天底下,还有这等巧合?   想什么来什么?   我暗自窃喜,却作为难状,“姻缘天定,岂能随意抹去。”   男人表情淡了淡,“我乃三界之外的存在,所谓姻缘,只不过是多余的牵绊和束缚罢了。”   我当时并未理解他所说的含义,只是一心想与他说明其间利害关系。   “我可以将你抹去,可一旦从姻缘簿上消失,爱恨嗔痴都无法得到圆满的归宿。如此,你还愿意吗?”   我愿意,是因为我从未体会到这些再普通不过的感情。   他愿意,却不知为何。   不过自此之后,夔飏上神倒是与我熟稔许多。   旁的不说,这月老祠简直成了他第二个窝。   “我说你这红线牵的不对吧。”男人蹲在我身边,指了指绳子两头的小人道,“这佞臣杀人如麻,将他与痴傻的小公主牵在了一块儿,岂不是羊入虎口么。”   我歪头,正要同他细说其间的因缘际会,却改口嬉笑,“上神可是觉得不般配?”   “是啊。”   “但姻缘就是这般,在意料之外,虽鞭长莫及,仍要马不停蹄。”   我自认为说了番极为深刻的道理,见夔飏上神似被唬住,闻言竟也愣了片刻。   男人顿了顿,也不知想起什么,往后一躺,双手枕在脑后,闲闲道,“照你这么说,没了姻缘,好像没了许多乐趣。”   “上神整日跑来我这月老祠,难道也是为了寻乐子?”   夔飏咧嘴笑了笑,不搭我话茬。   我哼声,又问,“上神,为什么想要离开九重天?”   他是战神一脉的后裔,按理来说,就算是死,也要为天界战死,这本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是男人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冷淡,也很虚无,“怎么,你也觉得我该恪尽职守,做这九重天上的英雄?”   我放下手中的红绳,顺着私心,低低回答,“不要做英雄。”   夔飏上神偏头瞧我。   “英雄从来善始不善终。”   男人眼眸一颤,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掀起了无边的惊涛骇浪。   -   师父常教导我不要乱说话,因为恐会一语成谶。   年少时人总不听劝,非要到撞了南墙,头破血流方知伤痛。   我也是这般。   阮瑶帝姬仙逝的时候,是一个漫长的夏日。   其实天界本不分春夏秋冬,也不分寒暑昼夜,只是她呆在魔界,偶尔游历人间,身上沾了烟火气,和夏日的清凉。   荷露尚挂在少女鼻翼,仿佛她只是采莲归来,疲乏睡去。   可是我知道,她再也不会醒了。   “瑶儿拜托你将她的魂魄放归三届,没想你真的来了。”   穷已还是初见时的暴躁模样,眼神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小帝姬。   我想他大概真的很喜欢阮瑶,所以忍着眼泪,红着眼眶,像头凶兽,隐隐欲爆发。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小帝姬的仙魄都收集起来,然后装在缘生瓶中。   等寻到一个好地方,就将它们散去。   可是就在这途中,我被天后带领的一众天兵天将拦住。   女人丢出捆仙绳将我拘到跟前,又反手要夺走我怀里的缘生瓶。   “放肆!将我儿魂魄还来!”   我死死护住,愈不肯交出,身上挨得鞭打就愈发剧烈。   正当我快要痛的昏死过去时,身后传来一片乌压压的鼎沸声。   回头一睨,是魔君穷已带着魔军前来。   两军对峙,免不了一战。   天后捏着我的下巴,仍未抢走小帝姬的魂魄。   原是我将缘生瓶用毕生仙术护着,若非把我打死,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抽离。   “魔界若与天界开战,必将生灵涂炭,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吗?!”   女人的咆哮震得我头皮发麻。   我闭了闭眼,抱紧了些怀里的缘生瓶。   这是我应下的承诺,事已至此,便是不计代价,也要完成约定。   三届生灵,那本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范围。   只是我唯一感到后悔的是,天魔交战,夔飏上神为了结束这场战役,将魔军逼退回澧都,并设下结界,封印穷已在幽冥楼中。   最终自己落得个身死,魂散。   听说他的三魂七魄是其父族拼死保下的,靠着鲜血凝聚而成。   如今一散,就再无法聚集,也进不了拢仙塔重塑。   后来我寻到了一处安静的仙山,放归了小帝姬的魂魄。   那日我坐在仙山上良久,想起众仙于我无尽的谩骂,想起师父因此受到责难,也想起夔飏上神临死前的面容。   他说铠甲有千斤重,易穿不易脱。   不如做那逍遥客,天地无影,来去自由。   肩上只记得,醉花饮酒,尽兴方休。   我没有回九重天,而是去了魔界。   听闻魔界有一秘术,可使人轮回转世。   只不过却要承受业障,许是一生一世苦,也许是生生世世苦。   我用仙根仙骨作为交换,恳求魔尊予我秘术,寻得夔飏上神。   我不怕苦,我只是觉得,这世界有盈亏,有枯荣,独独没有喜欢一个人的四海生风,未免显得不够圆满。   作为一个挑剔又苛求完美的姻缘小仙官,我要牵最后一根红线。   绑住的是从姻缘簿上被抹去名姓的我们。   魔尊打开了金匣子,同我道,“哪怕是俗世烂泥底,哪怕是世人眼里的最不齿,你也要去?”   “自然是要去的。”   谁让他还欠我一壶酒。   -   “如果能离开九重天,你想去哪里逍遥快活?”   “哪里都好。不过我最喜欢人间,有山,有水,有美人儿。”   “不做神仙,你要做什么?”   “做个江洋大盗,踏月留香。倒是你,问这么多,难不成想跟我一起去人间?”   “人间都是牵好的红线,没意思,除非你带我去喝酒!”   “月下老儿怎么教出你这么个馋猫来。”   “我不管,咱们说好了,若去了人间呀,上神你欠我一壶酒。”   “一壶怎么够,得喝到尽兴才好。”   …… 第86章 捌陆   江月旧醒来时,床榻边上正趴着数十位美娇娘,呜咽声此起彼伏,宛如哭丧。   “起开些,这是在,在干嘛?”   为首一妙龄女子闻言,立刻抹了把眼泪,紧握住她的手掌,“姑娘!您终于醒了!”   江月旧将食指放在唇边嘘声,“姑什么娘,这儿是风华楼?我回来了?!”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少女就蹦下床,赤着脚往外冲去。   “姑娘,啊不,鸨母,您,您慢些跑!”   江月旧足足绕着风华楼转了一整圈,确定回到了越国,这才停下,扶着桌沿儿喘了喘气。   后边追上来的缪蕊提着双绣鞋,蹙眉埋冤,“方被那小贼气晕了过去,怎的一醒就这般横冲直撞?”   江月旧往女人怀里一扑,撒娇般蹭了蹭,“蕊娘,我可想死你们了!呜呜呜,总算是回来了!我的美人儿们,我的风华楼!”   女人被抱了个满怀,咯咯娇笑,“您不过是气晕了半日,说的却像几年不见一般。”   江月旧心道:那可不是嘛,算起来都有四辈子没见了!   少女歪头,中气十足地吩咐,“去准备准备,今夜要叫整个大越都见识下,咱们风华楼姑娘们的,绝代风华!”   -   江月旧打从出生就待在青楼里边。   娘亲是风华楼的老鸨,父亲么,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   总之楼里莺莺燕燕不断,她就这么摸打滚爬着在床第间一年年长大。   小时候娘亲总说她是累赘,做她们这一行的,拖个孩子像什么话。   可江月旧觉得,娘亲应当是很喜欢她那未曾蒙面的爹爹的。   要不然,也不会生下她。   怨她,可也爱她。   至于这风华楼,全是些犯了事儿的官宦人家,在充军的路上,流放的途中,被买来这青楼作妓/子。   有些卖艺不卖身,也有些看淡了,便也不去挣扎。   后来子承父业,江月旧接受了风华楼,又凭着些小聪明和娘亲留下的人脉关系,一举混成了越国最大的青楼。   谁知开业第一天,就碰见江洋大盗偷走镇店的金匣子,还放出了那个楼妖穷已来。   这四世,恍然就像一场大梦。   -   入夜之后,正是热闹的光景。   江月旧招呼完楼里的客人,捏着帕子四处转悠,冷不丁瞧见门口几个姑娘正在拉扯着什么人。   少女走近,扯着嗓子道,“犹玲,朝芳,你们在干嘛呢?”   二人回头,笑着揶揄,“鸨母快来看,这儿有位害羞的少侠。”   “少侠?”   江月旧好奇地快步上前,戏弄的话刚到嘴边,又被吞咽回去。   那人抬袖半遮住脸,另一手紧握住刀鞘,身子侧着,强行同姑娘们保持了一段距离。   这不是,师兄吗?!   少女后退半步,飞速思索着亓玄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她又轮回了?   “这位鸨母,你可否,可否管一下门口的姑娘们?”   男人嗓音偏冷,却透着股难为情。   江月旧一听,瞪圆了眼儿问,“都停手停手!你,你不认得我?”   亓玄木摇摇头,终于摆脱了众人的纠缠,在一旁站定,身姿挺拔出尘。   “在下只是途经此处,这便离开了。”   男人说完,转身要离开,步子方迈,又折回来。   “鸨母笑起来,似是有几分相熟,难道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   江月旧赶紧放下嘴角,摆手道,“少侠说笑了,若是觉得相熟,不如进咱们风华楼坐坐?”   也不知是少女的媚眼太过,还是话太轻浮,亓玄木被狠狠噎了一下,而后拔腿就跑。   师父说过,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自性须得清净啊!   -   后半夜,江月旧斜撑在角落里喝酒。   不远处台子上缪蕊正献了一支舞,引得楼中争相欢呼。   眼见着酒杯见底,少女勾手去取,却不慎将酒壶碰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正滚到一人脚边。   “对不住这位官人,我……”   江月旧抬头的瞬间,自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今日活见鬼了不成,胡尔伊漠怎么也在这儿?   男人捡起酒壶,瞥见少女泪眼汪汪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微微发痒。   “你的?”   “我……的,也可以是你的。”   江月旧缩着脖子退后,露出个虚伪的笑容。   时隔这么久,见到他还是会本能的恐惧。   胡尔伊漠将酒壶归还到她手中,冷冷道,“你好像,在害怕?”   少女呼吸一滞,继续假笑,“公子瞧着不像本地人,可是从异域来的?妾身好奇,遂多看了两眼,还请公子莫要怪罪。”   男人似笑非笑点了点头,边走边丢下句话,“酒你自己留着吧,不过这风华楼倒是个消遣的好地方。”   下次,再来会会她。   -   天空方泛起鱼肚白,风华楼也方湮熄了些喧闹。   江月旧伸了个懒腰,踏着熹微的晨光出了门,走到街市上,准备喝一碗小馄饨,再回去补觉。   虽是大清早,吃馄饨的人倒不少。   少女眼疾手快,抢下个空座。   馄饨上桌,没等她伸筷子尝一口,就见身侧有人落座。   “姑娘,可否拼个桌?”   “行……”   啊。   江月旧被馄饨烫的一跃而起,又尴尬地飞快坐下。   段桓也在这儿,莫非是时空错乱了?   男人被她巨大的动静逗笑,抬手捏了个干净的帕子,在她唇边擦了一圈。   “姑娘纯真,甚是可爱。只是这馄饨烫嘴,慢些吃为好。”   “……多谢。”   江月旧埋头又咬了几口馄饨,一时间觉得坐如针毡,便找了个理由开溜。   “突然想起还有些事儿没办,我就先告辞了,公子慢用呀~”   没跑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不咸不淡的呵斥,“慢着。”   少女颤巍巍回头。   段桓指了指手里的帕子,眼神示意她拿走。   江月旧后知后觉,小碎步上前接过,并赔上狗腿的笑容,“这是?”   “本大人明日再来取。”   “……”   “姑娘的表情,好像不希望再遇见本大人了。”   “没有没有,小女明日,还在此处恭候大人。”   这笑面虎,还是一如既往的坏啊。   男人这才微颔首,唇角上扬,似很是愉快的模样。   -   回了风华楼,江月旧简直坐立难安。   下一个该不会就要碰见江风霁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   没捱到下午,男人便找上了门。   “这位是……”   江月旧蹙眉,惆怅地看着江风霁。   后者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算起来,你该叫我声,兄长。”   什么情况,还真是她哥?   男人只当她难以接受现实,自顾自道,“在下乃大理寺少卿,家父早年风流,与风华楼鸨母诞下一女,如今正是姑娘这个年纪。”   江月旧彻底哑住,瞠目结舌,“所以说,你爹,就是我爹?”   “正是。”   “你又是我兄长?”   “又?”   男人轻笑,不自觉伸手抚了抚少女的发顶,声色温柔,“不过我觉得与你甚是投缘,说不定上辈子,咱们也是兄妹。”   江月旧苦笑。   谁说不是呢。   -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江月旧刚睡了没一会儿,就听见屋里传来阵窸窸窣窣顶声响。   睁开条眼缝,四下无人。   少女坐起身,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正准备躺下,头顶上方倒是传来轻笑。   盘踞的困意一下子消散,江月旧脑子瞬间清醒过来。   她抬眼的时候,顾言风自然也看向她。   四目交汇,俱是藏也藏不住的爱意。   “你又要来坏我姻缘?”   “嗯没错。这次小爷亲自,来误你后半生。”   作者有话要说: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现世变成修罗场比较有趣:)   另外穷已的故事会放在隔壁《宙合百事集》补充,   这本终于写完啦,拖拖拉拉大半年,想到哪写到哪,很感谢各位小天使一路的陪伴,祝大家新年快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下一本开《孟婆怎么了》,欢迎预收,期待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